金城武熄影之作，可惜可惜
Sir电影官方账号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传了10年。
几乎成为“都市传说”的它。
终于来了——
风林火山
今日上映，排片占比6.8%。
截至今晚7:30，票房1847万，占比6.3%，全档期预估票房1.5-2.5亿元，远远追不上4亿港币的投入。
评价也两极分化：
有人被帅到失语。
有人一脸懵逼看不懂。
Sir不废话，直抛三个问题：
好看吗？
讲了啥？
还有你们都想问的：
这一部电影，为什么折腾了导演十年？
01
Sons of the Neon Night。
霓虹夜之子。
这个早于中文“风林火山”而诞生的英文片名，便是麦浚龙抛给我们的第一印象——
在故事和主题之前一步呈现的，是极致的风格化。
影片开场。
随着一声呼唤“开灯”，空旷冷清的海底隧道里，顶灯逐渐亮起。
隧道中央摆着一张床，主角李雾童（金城武 饰）登场。
他不紧不慢地起床，墙壁竟然有门通向市区。
镜头一转。
铜锣湾的黑夜漫天飘雪，一伙歹徒头蒙麻袋，对行人进行无差别扫射。
赶来的冲锋车上，警员王志达（刘青云 饰）面无表情，眼中尽是冷漠。
他抵达现场，下车干活，加入枪战，全然不顾中枪的行人躺倒一片，轻松跨过。
一个想要洗白贩毒集团二公子，一个警署缉毒科的阿Sir。
相信这开场带给大部分观众的，是同样的观感：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要把隧道当卧室？为什么香港会下雪？为什么警察不关心民众死活？
似乎这些都不是重点。
导演麦浚龙想要构建的是一个超现实的时空。
人们印象中地处亚热带的香港该有的燥热气息被刻意剥离，转而代之以凛冽的寒气。
简而言之，逼格拉满。
但同时，却难以代入。
就像麦浚龙出席的诸多采访中，他对影片的内容都是含糊其辞。
说来说去只有四个字，无法定义。
说不清方向，讲不出类型。
甚至在观众们已经通过预告物料中的动作枪战片段推断出影片的大致方向时。
他仍要回答，虽然片中有很多动作场面，但这不是动作片。
卖关子？
不。
与其说他要的是一个具体的故事、一群鲜明的人物。
不如说，他要的是黑夜霓虹中的某一种状态。
但要如何让观众代入这种状态？
熟悉他的观众不难想起，当初令他名声大噪的导演首作《僵尸》构建出了一个相似的时空，为的也只是带观众进入这个氛围。
到了这次，他的做法还是一样：让形式感优先于逻辑判断。
镜头里，1994年的香港，下雪、冰冷，连路边的广告牌都被刻意调成了褪色的灰调。
与好几年前放出的一张剧照风格完全一致。
几个角色伫立在城寨高楼之间，身后的城市夜空，浓得化不开，就像永远定格在了黑夜。
毒贩、警察、杀手轮番登场。
这些过去的港片里常常出现的形象被他拿了出来。
这些注定边缘、极端的状态的集合，构成了麦浚龙的审美体系。
在这末世感的氛围之下，香港成了这些人物的培养皿、斗兽场，一座绝望之城，没有天亮的时刻，更没有未来。
这座城市，才是霓虹夜的孩子。
02
那么，在这片末世的黑暗里，麦浚龙要如何把构想的实现出来？
其实，影片的情节简单到一目了然——
毒贩老爹遭暗杀，地下社会变了天。
次子夺权要洗白，雇凶清除旧障碍，
警察失去制衡力，人人为己终成空。
故事的复杂程度，向来不是麦浚龙的关注点。
他依靠的，还是抛出概念。
在片中，李雾童透露了他的洗白计划：
全面禁止毒品，转而投身止痛药产业。
一片小药丸，成本低，利润高。
最重要的，是它不再像毒品那样，有着泾渭分明的黑白界限。
它的买家和卖家，都不再是犯罪分子。
也正是这样，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它来抑制自己身上的隐隐作痛。
麦浚龙的黑暗审美源头便在于此，没有尽头的痛苦。
就像《僵尸》里那座逐渐被时光遗忘，不断朽化的闹鬼大楼里，每个居民的脸上，都写着两个字。
追忆。
那是对过去港片辉煌时代的惋惜，与荣光不再的无能为力。
而到了现在，这个架空香港里的人们，用另一个词来概括，便是麻木。
长期与某种痛苦的情绪斗争、共存而形成的麻木。
就拿影片前半段出场的几位角色来说。
由导演本人饰演的卧底警探麦浚贤身上，是迷失形成的麻木。
一个陷入重度精神疾病的可怜人，由于长期扮演假身份，他变得分不清现实和虚构，把那些谎言当成了自己原本的面貌。
而毒贩之子李雾童则是压抑形成的麻木。
女友刘思欣（高圆圆 饰）怀上了他的孩子，又借女友心理医生的便利控制麦浚贤炸掉医院，害死亲生父亲，脸上却始终没有丝毫悲伤和喜悦。
父亲离世后，他一言不发地拿起锤子，砸向厚重的水泥墙。
身边的保镖暴露了警方卧底身份被处死后，他又一次拿起锤子砸墙。
这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他无法表达自己。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缉毒警探王志达，自私形成的麻木。
在枪击现场，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跨过平民尸体。
因为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在黑白两道之间捞取利益，缉毒，又贩毒，为的是带女儿移民。
但是，片中仅有的一场他与女儿相处的戏，却看起来十分诡异。
女儿患有哮喘，王志达为什么还在家里抽烟？
明明在床头放了水杯，女儿却还要起床接水喝。
就连父女俩的对话，也是纷纷冷着脸；互动拥抱，也是要女儿先用脚踢父亲的膝盖让他半跪下。
不仅是亲情，就连身为警察的正义、责任，这些人性之善早已在他不断堕落的过程中消失不见。
这些角色的状态，不是源于剧情的前因后果，而是他们一以贯之的神态，肢体。
他们不像我们熟悉的港片中的犯罪故事，或是同样描写香港黑暗面的《旺角黑夜》《香港制造》那样——
镜头里，香港的底层生命，就算难以看到光辉，也要拼命为了一些渺茫的希望而挣扎。
每个人的身上有着多种色彩，明与暗相互交织。
而这里只有一种颜色，黑。
这黑暗中的麻木，才是逃离末日的唯一方式。
而这，也是麦浚龙一早就想好的。
在影片上映之前，他在采访中被问到一个问题。
剧本的构思经过了这么多年是否还能符合当下环境？
意想不到的是，他十分自信地说，“当年的构思不仅没有离今天更远，反而是更吻合了”。
与其说，这是他构建的香港，不如说，这就是他眼中世界的模样。
他想要我们看一则寓言。
在他想象中的90年代，清算到来的前夜。
人们没有因危机即将临近而挣扎，或是摆烂。
而是好人彻底变坏，坏人妄图洗白，种种负面的、绝望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造成的混乱。
似乎只有混乱，才能撕开黑夜的阴沉，露出一点光亮。
他寄希望于这一点光亮吗？
不知道。
就像片中，麦浚贤在身上绑满了炸药走进医院，喃喃自语说着遗言：先毁灭，再重生。
随后，炸弹爆炸，他只是制造了毁灭，却没能看到光亮。
03
其实，《风林火山》的内核，与《无间道》并无二致。
两个字：
地狱。
在一个无从逃脱的系统牢笼里，每个人身不由己，与痛苦共存。
痛苦的根源，皆因身份：
好人被逼铤而走险，犯罪；
坏人却绞尽脑汁，洗白。
这是相似之处，但差异也一目了然。
最直观的：人情味。
围绕卧底陈永仁，你能看到一圈围绕套他所建立的，令人动容的情感链接。
黄Sir的那块不是窃听器而是生日礼物的手表；明明是敌对阵营的傻瓜却又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也包括萧亚轩饰演的前女友，带着一个与他无法相认的女儿——
他为了履行职责，失去了她。
但她也是他负重前行的意义。
而《风林火山》呢？
在一种抽空了人情味的空洞中，越是填充黑暗，却越显得这黑暗如无根之木的飘飘然。
角色间几乎无人情生态，甚至刻意否定它的存在。
每当情感的苗头稍露端倪，角色们便亲手掐灭，迅速背过身去，仿佛在心底默念：老子是孤狼，来时如此，去时亦然。
杀手程文星（古天乐 饰）照顾负伤女同伴之后，会近乎施虐般地给她死亡教育：
我，不是你的同伴。
即便是卢冠廷饰演当铺店老板（真实身份是佣兵中间人）也会在熟人靠近时，紧紧攥住扳机。
故事中，最像感情线的李雾童与刘思欣。
看起来同仇敌忾与世界为敌。
但二人相拥时，那个再明显不过的“回到母亲怀抱”的姿势，暴漏出他们的关系本质，依旧是支配与被支配。
甚至李雾童也清楚明白：他只是她的傀儡，而她也是更高意志的代理人。
所以才会拼命地砸墙发泄，这样才能努力假装“相爱”。
几乎所有的角色，都展现出一种超越人性的清醒——
感情？
在这个世界中不可能......
人之于人，要么是威胁，要么是统治。
严格来说，这可能是《风林火山》的缺陷，但一定它的选择。
代价显而易见。
作为观众，你很难为这些自觉又自知的角色们感到共情或惋惜，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任贤齐饰演的卧底。
王志达为了更高的犯罪收益，要亲手出卖当卧底的同袍。
因为身份顾虑，所以有犹豫。
但没有情感道德纠结，所以没挣扎。
几乎说卖就卖之后，对方甚至也带着认命的味道，慷慨赴死。
以至于卧底（任贤齐 饰）的死，除了“好残酷”，没法再给你别的冲击。
好，再进一步。
这种极致理性的情感表现，归根结底是《风林火山》整体价值观的展现——
没有任何希望。
它一黑到底，是绝对零度的世界。
绝望触底会诞生希望？
希望会带来更大绝望？
它根本就不屑展开这种常规的辩证关系。
打个比方——
希望，一定是正面的吗？
有时恰恰相反。
比如有类似表达的《黑社会2》。
Jimmy带着“将来孩子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生”的美好希望，于是“我也可以谈”。
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谎言，痛苦无限加倍。
希望和绝望的关系，大多数时是乘法法则：
正负相乘仍为负。
就好比芥川龙之介笔下的《蜘蛛之丝》，地狱里最要命的，偏偏是那颗向上爬的蛛丝。
但《风林火山》的“地狱”，光滑到没有一丝裂缝。
它杜绝希望的幻觉，冷漠是所有角色的共有标签。
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古天乐饰演的佣兵程文星。
穷得只剩下钱了，打开柜子能涌一地，但依旧麻木地出生入死甚至因为“职责”杀害同伴。
而这所有的一切仅为了“等死”——
因为“误杀”了入狱同行的全家，对方出狱后他必须偿还。
这是他个人具体的末日。
也映射那个时间节点下，一种集体的情绪反应：
秋后算帐？
我们提前给你算好......
于是你看到，《风林火山》中所有的角色都以最机械的态度，走向了自己“麦格芬”，就此迎接（或回避）那个具体时间的到来——
永远挣不够移民钱的黑警，明知被控制又麻痹自己的罪犯头目，以及麻木到只有靠妻子受难录音才能安眠的权力爪牙......
这是一幅绝对理性到失去人味的末日众生相。
是浓烈的死感。
如此极端，也如此单薄。
很难共情。
Sir坦白说，导演麦浚龙的精神状态显然更容易令人担忧......
这位曾因《僵尸》被寄予厚望“香港电影最后一位才子”，在这部《风林火山》上吃了足够多的苦头——
比如，钱的问题。
预算一度超支，从1.5亿最终追加至4亿港元；后期资金断裂，各大资方接连撤退，麦浚龙不得不自己成立“一生电影有限公司”为此继续投入......
比如，人的问题。
片场演员频频爆出不和传闻：
与梁家辉产生创作理念不合、金城武合约到期后立刻抽身拒绝补拍、出了名的“好脾气”任贤齐甚至当场与导演发飙......
如今，成片中任贤齐所剩不多的戏份、主题海报都没有一张的现实，或许可以佐证传言。
监制禤嘉珍曾回应这些传闻：
“麦浚龙很多时候对拍摄非常坚持，这样自然会和演员产生分歧。他毕竟拍的电影不多，经验不足，需要积累更多经验。”
从结果来看：
《风林火山》从项目管理到影片呈现，几乎就是一场偏执换来的拉锯。
的确失控了。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最大原因，或许仍是野心。
这种故事似乎并不稀奇：
一位最被寄予厚望、背负期待的天才，迎来了“天才们”最普遍的绝望：
一意孤行追求极致却落得残缺收场。
电影有残缺，但之于麦浚龙——
不可笑。
不可耻。
Sir只觉得可惜。
这不是公子哥的有钱任性，这是偏执天才的孤注一掷。
试问，你已经多久，没在华语电影中见到这种野心了？
愿这只是麦浚龙漫长的中场休息。
深吸一口气，相信下一个地狱，会有好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