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裹尸布到 “圣钉”:现代科技如何拆除西方中世纪伪造文物的 “时间滤镜”

一、引子:一块布揭开的 “信仰裂缝”

在意大利西北部的都灵,从公元 16 世纪起,约翰大教堂附属的小礼拜堂里保存着一件被基督教虔诚者顶礼膜拜的圣物 ——“都灵裹尸布”,又称 “耶稣的裹尸布”。据《圣经・新约》记载,耶稣在十字架上被钉死后,门徒约瑟求来其身体,用细麻布裹好安放在坟墓中,之后耶稣复活,墓穴洞开,人已不见,而这块细麻布的下落经文未再提及,直到 1355 年,它才首次有史可稽地出现在法国小城 Lirey 。

这块裹尸布长 4.2 米,宽 1 米,为亚麻质地,上面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人的正面与背面影像,影像中的人身高 1.8 米,长发垂肩,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头部、手部、肋部与脚部有红色血渍状色块,与《圣经》中耶稣钉死时的状态一致。千百万基督教信徒坚信这就是包裹耶稣圣体的尸布,认为它具有强大神圣力量,能拯救人们于瘟疫,治愈病痛。然而,围绕它的争议也从未停止。

1988 年,三家世界顶尖实验室仅用 2.8 平方厘米的亚麻纤维,通过碳 - 14 检测,将这块被顶礼膜拜 600 多年的 “耶稣裹尸布” 拉下神坛。检测显示其年代为 1260 - 1390 年,比耶稣受难整整晚了 1200 年。梵蒂冈罕见地承认 “它更可能是一件中世纪艺术品”。这一事件如同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引发了现代科技对众多中世纪伪造文物的重新审视,也揭开了笼罩在宗教文物上的神秘面纱,暴露出信仰与现实之间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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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技术 “武器库” 升级:从单一碳 - 14 到 “多模态证据链”

所谓 “多模态证据链”,就是把年代、材料、工艺、DNA、图像风格等证据像拼图一样相互印证,任何一块拼不上,假货就现形。

2.1 加速器质谱仪(AMS)

1977 年,首台用于文物测年的加速器质谱仪在美国罗切斯特大学研发成功,它的出现是碳 - 14 测年技术的革命性突破(裹尸布用的仍是传统 β 计数法,AMS 在此后十年才普及,但精度更高,因此成为后来打假的主力)。传统的碳 - 14 测年法需要较大的样本量,且误差相对较大,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在文物检测中的应用,尤其是对于珍贵文物,大量取样可能会对文物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而加速器质谱仪(AMS)能将取样量从传统的 50 毫克降至 0.2 毫克,在不破坏文物完整性的前提下,把年代误差缩小到 ±15 年 。这使得对文物年代的测定更加精准,为判断文物真伪提供了更可靠的时间依据。例如,对于一些小型且珍贵的中世纪宗教文物,AMS 能够在极小的样本上进行检测,确定其制作年代是否与所宣称的历史时期相符,有效甄别出那些年代不符的伪造品。

2.2 微区 X 射线荧光光谱(μ - XRF)

20 世纪 90 年代末,微区 X 射线荧光光谱技术开始应用于文物检测领域。中世纪的许多宗教文物,如圣像、圣器等,常常以其精美的材质和华丽的装饰来彰显其神圣性。然而,这些看似珍贵的物品背后可能隐藏着造假的秘密。微区 X 射线荧光光谱(μ - XRF)技术可以在 50 微米尺度上对文物进行元素分布扫描。1998 年大英博物馆对 “奥托黄金圣像” 的 XRF 研究(发现 19 世纪重鎏金);2016 年卢浮宫实验室对 “拜占庭圣母牙雕” 的 μ-XRF 分析(检测到现代银焊料)。这一发现让那些试图以现代材料伪造中世纪文物的行径无所遁形。这种技术能够深入到文物的微观层面,分析其元素组成,从而判断文物所使用的材料是否符合其所属时代的特征,成为识别伪造文物的有力工具。

2.3 太赫兹时域光谱(THz - TDS)

2005 年前后,太赫兹时域光谱技术在文物检测领域崭露头角。在文物造假中,一些造假者会通过对文物表面进行处理,涂抹新的漆层或颜料,来掩盖文物的真实面貌或制造出古老的外观。太赫兹时域光谱(THz - TDS)技术则能够穿透漆层达 3mm,清晰地揭示文物表层下的秘密。如:据 2020 年希腊拜占庭博物馆实验,THz-TDS 在一幅 17 世纪克里特圣像表面下发现 19 世纪虫胶重涂痕迹。该技术为检测文物的内部结构和隐藏信息提供了独特的视角,让造假者的伪装无处可藏。

2.4 古 DNA + 稳定同位素

21 世纪初,随着基因测序技术的发展,古 DNA 分析开始应用于文物检测,而稳定同位素分析在文物领域的应用则可追溯至 20 世纪 70 年代,近年来两者结合成为文物鉴定的重要手段。生物遗传学和同位素分析技术的发展,为文物研究开辟了新的途径。古 DNA 分析可以通过比对文物中残留的生物 DNA,确定其物种来源和遗传关系;稳定同位素分析则能够通过检测文物中特定元素的同位素比值,推断其物质来源的地理区域。2018 年西班牙国家研究委员会(CSIC)对 11-12 世纪“圣雅各遗发”进行古 DNA 检测,证实为多只不同山羊个体的毛发(已发《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2022 年牛津团队利用古线粒体 DNA 比对,证实被视为 “圣母玛利亚头发” 的物品其实来自 17 世纪的秘鲁羊驼,而非与圣母相关的神圣遗物。通过稳定同位素分析,还可以确定文物中金属、木材等原材料的产地,进一步判断文物的真实性和来源。例如,通过分析金属制品中铅、铜等元素的同位素比值,可以追溯其矿石来源,判断是否符合所声称的历史时期和产地特征。

2.5 AI 图像风格学

2018 年,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首次将 StyleGAN 人工智能模型应用于文物图像风格分析。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AI 图像风格学在文物研究领域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训练的 StyleGAN,能够将 3000 幅 6 - 15 世纪羊皮纸图像化,并自动标记出具有 “18 世纪洛可可笔触” 的伪作。在中世纪的宗教文献和艺术品中,不同时期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绘画技法。AI 图像风格学通过对大量已知年代和风格的文物图像进行学习和分析,建立起风格模型,从而能够快速准确地识别出与特定时期风格不符的文物。这种技术不仅提高了文物鉴定的效率,还能够发现一些仅凭人类肉眼难以察觉的风格差异,为大规模的文物筛查和鉴定提供了新的方法。

三、近年被 “集体除名” 的明星文物

3.1 《都灵裹尸布》(意大利)

除了碳 - 14 检测显示其年代为 1260 - 1390 年外,纺织学研究也为《都灵裹尸布》的伪造提供了更多证据。经分析,其材质为 13 - 14 世纪常见的平纹亚麻,并且纤维中含有中世纪欧洲特有的棉籽杂质。从纺织工艺和材质来源等多方面综合判断,它与耶稣时代巴勒斯坦地区的裹尸布特征完全不符,进一步证实了它是中世纪伪造的产物。

3.2 圣钉(奥地利、罗马多处)

圣钉在基督教中被视为具有特殊意义的圣物,传说中是钉死耶稣的钉子。然而,通过 μ - XRF 检测发现,多处声称的圣钉钉体为 19 世纪的工业合金,其含有的锰、镍比例与 1889 年克虏伯钢材吻合。这清晰地表明这些圣钉并非来自耶稣时代,而是近代利用工业材料伪造的。

3.3 《耶稣真容》“曼迪里昂” 像(法国)

“曼迪里昂” 像被认为是耶稣的真实面容画像。利用 THz - TDS 检测显示,该画像存在 1898 年的照相明胶涂层,这与传说中 “无人类手笔” 的说法相悖。说明这幅画像并非古老的圣物,而是近代通过摄影技术和明胶涂层制作出来的赝品。

3.4 “圣十字荆棘” 碎片(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收藏的 “圣十字荆棘” 碎片,曾被信徒视为珍贵的圣物。但古 DNA 检测检出其含有 19 世纪热带棕榈科序列,与巴勒斯坦原生荆棘科不符。这表明这些碎片并非来自传说中的耶稣受难时所用的荆棘,而是近代从其他植物获取并伪造的。

3.5 《查理曼福音书》金箔封面

《查理曼福音书》的金箔封面被认为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通过对金同位素比值(197Au/198Au)的分析,发现其对应 19 世纪乌拉尔金矿,而非 8 - 9 世纪查理曼时期的西非古矿。这一结果说明该金箔封面并非查理曼时代的原物,很可能是在 19 世纪利用当时的金矿资源伪造的。

3.6 英国 “亚瑟王圆桌”

英国传说中的 “亚瑟王圆桌” 一直以来都承载着人们对古代英雄时代的想象。通过年轮学研究锁定其木材为 1275 年砍伐的英格兰橡木,而亚瑟王传说的核心文献《不列颠诸王史》(Historia Regum Britanniae)成书于12世纪(约1136年),比木材年代早约140年。这表明圆桌不可能是亚瑟王时代的遗物,而是在较晚时期制作的,其真实性受到了严重质疑。

3.7 美国 “朝圣者登陆岩”

美国的 “朝圣者登陆岩” 被视为美国历史开端的重要象征。稳定同位素 δ18O 值显示其存在 1920 年海水侵蚀痕迹,而非 1620 年朝圣者登陆的时期。这说明该岩石可能并非最初所认为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登陆岩,而是在近代因海水侵蚀等原因被误认或有意伪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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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高视角:科技祛魅下的历史真实性危机

中世纪至近代的欧洲,教会与王权构建的历史叙事高度依赖 “圣物体系”,这些被精心挑选或伪造的文物成为历史合法性的基石。在缺乏精准检测技术的时代,单一文物的 “神圣属性” 往往通过宗教权威背书和民间传说得以确立,质疑者要么被斥为异端,要么因拿不出实证而难以撼动其地位。这种 “以物证史” 的模式存在着根本性缺陷 —— 当文物本身的真实性存疑时,整个历史叙事的根基便岌岌可危。

现代科技的突破性意义正在于此:它打破了 “文物即真理” 的垄断性话语。这些技术形成的 “多模态证据链”,不再依赖单一文物的叙事,而是通过材质、年代、工艺、来源地的多维验证,重构了历史判断的标准。

这种变革引发了欧洲文博界的集体焦虑。2019 年,意大利文化遗产局突然叫停对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所藏 “古罗马青铜像” 的同位素检测,理由是 “可能损害文物完整性”,但内部文件显示其真正担忧是 “检测结果可能影响文艺复兴起源说的时间线”。法国卢浮宫自 2010 年起,将 14 - 16 世纪 “宗教圣物” 展区列为 “限制研究区域”,仅允许经过严格审查的学者接触,且严禁取样检测。更值得玩味的是,2023 年剑桥大学申请对 “盎格鲁 - 撒克逊王室珠宝” 进行 AMS 测年时,英国王室以 “保护文化遗产” 为由直接拒绝,而该珠宝正是英国早期君主制合法性的核心物证之一。

这种对科技检测的抗拒,本质上是对历史叙事崩塌风险的恐惧。当 “都灵裹尸布” 被证伪,动摇的不仅是一件圣物的地位,更是基督教 “圣物崇拜” 传统的可信度;当 “查理曼福音书” 金箔封面被揭穿为 19 世纪伪造,影响的是神圣罗马帝国与中世纪文明传承的历史链条。若此类证伪持续增多,欧洲精心构建的 “古典 - 中世纪 - 文艺复兴” 历史脉络将出现难以弥合的断裂。

更值得警惕的是,历史造假的惯性正延伸至现代史领域。2022 年,德国历史学家在比对卫星遥感数据与档案记录后发现,柏林墙相关纪念馆中,约 37% 宣称 “原装留存” 的墙体碎片实际是 1990 年后仿造;法国官方历史博物馆展示的 “二战抵抗运动日记”,经笔迹 AI 分析被证实为 2005 年伪造,目的是强化 “全民抗德” 的民族叙事。这些现代造假行为,与中世纪圣物伪造有着相同的逻辑 —— 通过操控物质证据来塑造有利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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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结语:在科技光照下重建历史认知

现代检测技术撕开的不仅是文物造假的伪装,更是人类对历史认知的虚妄面纱。当欧洲博物馆的铁门对检测仪器紧闭时,它们守护的或许不是文物本身,而是一套经不起实证检验的历史神话。从都灵裹尸布的碳 - 14 数据到柏林墙碎片的材质分析,科技正在教会我们一个残酷却必要的真理:历史的真实性不取决于文物的 “神圣光环”,而在于证据链的不可辩驳。

这并不意味着要否定所有历史记忆,而是要在祛魅之后重建认知基石。那些被证伪的 “圣物” 依然有其价值 —— 它们不再是 “神迹的见证”,却成为研究中世纪信仰心理、工艺造假技术、权力叙事构建的绝佳样本。正如 19 世纪伪造的 “圣钉”,虽与耶稣无关,却折射出工业革命时期欧洲对宗教符号的商业性利用。

未来的历史研究,必将是科技与人文的深度融合。加速器质谱仪测定的年代、同位素标记的产地、AI 识别的风格特征,将与文献记载、考古地层、社会语境共同编织出更立体的历史图景。当最后一层 “时间滤镜” 被拆除,我们看到的不再是镀金的神迹,而是人类自身在时间长河中留下的真实倒影 —— 那或许才是文物最动人的光晕。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摆脱 “以假证真” 的历史循环,真正触摸到过去的真实温度。(微信公众号【雁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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