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烽云:致远舰在大东沟海战中的冲锋与沉没,基于新史料与水下考古发现的历史重构

1894年9月17日,黄海大东沟的海面硝烟弥漫,炮声震天,中日两国海军主力在此展开殊死搏杀。在这场决定国运的海战中,北洋海军“致远”舰的奋勇冲锋与悲壮沉没,以其极致的英雄主义色彩,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悲壮的海战丰碑。长期以来,“致远”舰在弹药用尽之际,开足马力冲向日本主力巡洋舰“吉野”欲同归于尽的壮举,成为民族记忆中不可磨灭的篇章。然而,随着尘封档案的开启与水下考古铁证的浮现,这段被反复讲述的历史叙事,正经历着一场深刻而必要的修正。本文旨在梳理新旧史料,结合水下考古成果,还原“致远”舰从奋战到沉没的真实轨迹,在历史的求真中,更深刻地理解与致敬那份永不沉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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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冲锋目标:“吉野”神话的构建与消解

“致远”冲向“吉野”的悲壮意象,其史料源头与传播路径耐人寻味:

1.溯源之谜与传播链条:目前所知最早明确记载“致远”冲锋目标是“吉野”的文献,是1895年刊载于德国《海军杂志》(Marine Rundschau)的一篇报道。

该报道内容如下:

“Chih yuen” hatte sich auf “Yoshino” gestürzt, um zurammen, wurde aber von mehreren grossen granaten in der wasserlinie derart aufgerissen, dass er nach steuerbord kenterte; die wirkung das granatseners soll in diesem fall sast den ein druck einer torpedoexplosion gemacht haben.

翻译为:“致远”冲向“吉野”,试图冲撞,但被数发重型榴弹击中水线,向右舷倾斜;当时有数发榴弹同时击中,效果类似鱼雷爆炸。

然而,该报道所引用的原始信息来源至今成谜,缺乏直接的一手证据支撑。这一说法随后被影响力巨大的英国《布拉西海军年鉴》(Brassey’s Naval Annual)不加甄别地全文转载。正是通过这一权威年鉴的传播,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1897)、池仲祐《海军实纪》(约1900年代)、曾在北洋舰队服务的英籍洋员戴乐尔(William Ferdinand Tyler)所著《在中国牵线》(Pulling Strings in China,1929)以及英国海军军官威尔森(H. W. Wilson)的《战争中的铁甲舰》(Ironclads in Action,1896)等中外著述,纷纷沿袭了“冲向‘吉野’”的说法。

2. 现代汇编的固化作用:20世纪中期编纂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日战争》和《清末海军史料》等基础性史料汇编,广泛收录了上述包含“‘吉野’说”的文献。这些汇编作为后世研究者的主要资料来源,极大地强化和固化了“‘致远’冲向‘吉野’”这一叙事,使其几乎成为无可置疑的定论。

3. 核心史料的权威性回归:要贴近大东沟海战的真相,时间最接近、权威性最高的观察记录至关重要。时任北洋海军总教习的德国军官汉纳根(Constantin von Hanneken),在海战结束仅三天后(1894年9月20日)即向李鸿章提交了一份详细的海战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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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纳根上校的记录》(The Note by Major von Hanneken):

About this time the Chih Yuen and King Yuen left our line without orders (signals interrupted by destruction of apparatus) and steamed across our bow. The Chih Yuen made straight for one of the Japanese ships and sank her...

During this time we observed the Chih Yuen suddenly heel over to put and sink in a very few minutes, having probably received a chance shot from one of the heavy guns of the enemy's first division.

翻译为:大约此时“致远”和“经远”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离开我们的阵列(由于信号装置被摧毁信号被阻断了)并从我舰前方通过。“致远”径直航向一艘日舰并将其击沉……

此时我们发现“致远”号突然倾斜,并在几分钟内沉没,可能是意外受到了一发来自日军第一分队的大口径火炮的炮弹打击。

这份报告因其时效性极强,且汉纳根本人作为丁汝昌倚重的顾问,其报告在很大程度上可视为北洋官方的早期战况总结,被后世讹传干扰的可能性极小。汉纳根后来还有一篇更为翔实的回忆,可作为其报告的补充。在这两份核心史料中,汉纳根均明确指出“致远”舰在战斗中英勇冲锋的目标是日本炮舰“赤城”号。他描述“致远”在冲锋中重创甚至可能击沉了“赤城”,随后遭到其他日本军舰(明确指认为联合舰队本队)的猛烈炮击而沉没。李鸿章随后向清廷奏报的海战情况,其核心内容正是基于汉纳根这份早期报告,但李氏在转述中加入了“致远”是为保护旗舰“定远”而冲锋的情节,并将沉没原因改为“中敌鱼雷”。

因此,“致远”冲向“吉野”的叙事,是一条缺乏坚实原始证据支撑、经由第三方媒体转载而广泛传播、最终被后世权威汇编所固化的“二手链条”。而作为最核心、最及时的一手观察记录,汉纳根报告清晰地指向了“赤城”才是“致远”英勇冲锋的初始目标。“‘吉野’说”的史料基础是脆弱和存疑的。

二、弹药之谜:孤证的瓦解与考古的证伪

另一个长期流传的细节是“致远”舰在发起最后冲锋前“弹药用尽”。这一说法的史料来源同样单一且存疑:

1. “弹尽”说的孤证性:目前已知史料中,“致远”弹药用尽的说法仅见于姚锡光的《东方兵事纪略》。姚氏并非海战亲历者,其记载多依赖战后传闻和官方文书(如包含李鸿章转述的奏报)。在缺乏其他独立史料(尤其是参战人员直接报告)佐证的情况下,此说长期处于“孤证”状态。

2. 水下考古的铁证:21世纪对“致远”舰水下遗址进行的系统性考古调查,为驳斥“弹尽说”提供了决定性的实物证据。考古人员在“致远”舰残骸及周边海域,发现了种类繁多、数量可观的未使用弹药,其中包括:6英寸(152毫米)主炮炮弹,6磅(57毫米)副炮炮弹,3磅(47毫米)哈乞开斯速射炮炮弹,1磅(37毫米)哈乞开斯机关炮炮弹,格林炮(Gatling Gun)炮弹,鱼雷战斗部(鱼雷头)。这些沉睡海底百余年的弹药遗存,以其无可辩驳的物质性,彻底否定了“致远”在沉没前弹药用尽的可能性。舰上显然储备有包括主炮、副炮、速射炮、机关炮乃至鱼雷在内的多种武器弹药。其沉没绝非是因失去还击能力后绝望的“最后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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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考古的成果不仅修正了一个具体细节,更凸显了物质证据在历史研究中的独特价值。它迫使我们必须重新审视那些长期依赖单一文献记载而形成的结论。

三、沉没真相:鱼雷迷雾的廓清与火炮打击的确认

关于“致远”舰沉没的直接原因,历史记载存在明显分歧,主要分为“鱼雷击沉说”与“火炮击沉说”两派。

1.鱼雷击沉说的排除:支持“鱼雷击沉”的主要文献来源是李鸿章根据汉纳根报告(但汉纳根本人原始报告并未提鱼雷)并加入己意(保护“定远”、中鱼雷)的奏报,以及部分日本参战军官和外国观战人员在回忆中声称看到大爆炸并推测为鱼雷所致。然而,综合中日双方详尽的战时记录(如航海日志、战斗详报)和战后研究,没有任何可靠证据表明日本联合舰队在大东沟海战中曾成功发射并命中任何一枚鱼雷。当时的鱼雷在射程、精度和威力上均不成熟,且在高速机动的激烈炮战中难以有效使用。将“致远”沉没归因于鱼雷,缺乏最基础的战史依据。

2.火炮击沉说的确立:排除鱼雷说后,“致远”舰被猛烈炮火击沉成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汉纳根在其原始报告和回忆中,均强调“致远”是在重创“赤城”后,遭到日本军舰(特别是联合舰队本队)的集中炮击而沉没。他更具体提到“致远”可能被一枚大口径炮弹(他推测是320毫米炮弹)击中。结合战场态势和“致远”最终沉没前已受重伤的状态(起火、进水、倾斜),其船体结构在持续高强度的炮火打击下崩溃解体,是符合逻辑的结论。水下考古发现的舰体严重破损情况,也指向了猛烈的爆炸和冲击,与大口径炮弹命中或引发内部弹药殉爆造成的破坏特征相符。

因此,“致远”舰的沉没,是其作为冲锋在前的勇猛战舰,在敌舰优势火力集中打击下必然承受的惨烈代价,是火炮杀伤效能的直接体现,而非鱼雷偷袭的结果。

四、浴火航迹:重构“致远”舰的最后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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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上述对新旧史料(尤其是汉纳根报告的核心地位)的辨析、对“弹尽说”的考古证伪、对沉没原因(火炮击沉)的确认,并结合战场态势的时空分析,我们可以尝试重构“致远”舰在大东沟海战中的奋战历程与沉没节点:

1. 奋勇作战,猛击“赤城”(约14:15 - 14:45):海战爆发后,“致远”舰在管带邓世昌指挥下,“开足轮机”,主动前出。其首要目标是攻击当时处于相对孤立和弱势位置的日本联合舰队本队附属舰只——炮舰“赤城”号。“致远”的冲锋迅疾勇猛,与友舰“来远”、“广甲”合力,以猛烈炮火给予“赤城”毁灭性打击,致其舰长坂元八郎太阵亡,舰体严重受损几乎沉没(后在第一游击队回援掩护下逃离)。“致远”此役之果敢突击,“气象勇鸷,独冠全军”,实至名归。

2.腹背受敌,重创倾斜(约14:45 - 15:26):在日舰“西京丸”发出了“‘比睿’、‘赤城’危险!”的旗语信号后,当时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以“吉野”为旗舰,含“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已经完成对北洋舰队右翼的包抄,接到旗舰“松岛”发出的“调头”信号后急速回援。回航途中,航速快、火力猛的第一游击队四舰与正在攻击“赤城”的“致远”舰遭遇。“致远”陷入与第一游击队的激烈交火中。在此过程中,“致远”舰被多发炮弹击中,尤其致命的是防护甲板以上、右舷水线附近的部位被击穿,导致海水大量涌入。舰体随即发生明显的右倾,火势蔓延。受此重创,“致远”航速大减,被迫中止攻击脱离与第一游击队的缠斗,向己方主队(以“定远”、“镇远”为核心)方向艰难返航。

3.绝境冲锋,目标“松岛”(15:26 - 15:30):正当“致远”带伤向主队靠拢时,战场态势发生剧变。15时26分左右,北洋海军“镇远”舰射出的2颗305毫米巨弹,接连命中日本联合舰队旗舰也是本队旗舰“松岛”号。炮弹引爆了“松岛”甲板上堆积的弹药,引发惊天动地的剧烈殉爆和大火,“松岛”瞬间丧失了战斗力(损失了全部炮手),人员死伤惨重,舰体倾斜,被迫退出战斗。这一击极大鼓舞了北洋官兵的士气。“松岛”作为日方旗舰,其重创瘫痪具有重大象征意义和战术价值。此时,带伤返航途中的“致远”舰,目睹“松岛”重伤起火、全舰一片混乱的良机,在管带邓世昌指挥下,做出了一个更为悲壮的决定:在知道舰已“不能久浮”的情况下,调转航向,开足残存的马力,向丧失机动能力的“松岛”发起决死冲锋!其战术意图非常明确:利用残舰之躯,抵近使用鱼雷和舰首冲角,力求一举击沉或重创日方旗舰,扭转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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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悲壮沉没(15:30 - 15:34):“致远”舰的冲锋路线,使其瞬间陷入了日本联合舰队本队残存舰只(本队虽旗舰“松岛”重伤,“比睿”逃逸,但“千代田”、“严岛”、“桥立”、“扶桑”4舰仍在)与回援的第一游击队(“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4舰)的交叉火力网(夹攻)之中。本已重伤的“致远”,成为日舰火力最集中的焦点。在蹒跚冲锋的途中,“致远”舰体被多发炮弹击中(汉纳根特别指出可能有一枚大口径炮弹,如320毫米炮弹的命中造成致命伤)。持续的炮击加剧了原有的损伤,海水汹涌灌入,储备浮力丧失殆尽。约在15时30分,舰体因进水过多而急剧下沉,导致原本右倾的姿态因快速下沉而逐渐扶正。短短数分钟内,至大约15时34分,“致远”舰最终在黄海的波涛中消失,全舰官兵除少数人外,包括邓世昌管带在内的大部分官兵壮烈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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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历史求真与精神永存

长期以来,受限于史料发掘的不足和早期传播链形成的路径依赖,“‘致远’冲向‘吉野’”与“弹尽撞敌”的叙事深入人心,成为民族精神教育的重要素材。然而,历史研究的本质在于不懈地追求真相。随着汉纳根报告的权威性被重新确认,尤其是水下考古以其冰冷的铁证推翻孤证传说,我们得以拨开迷雾,更清晰地看到那个血色黄昏里,“致远”舰真实的航迹与壮烈的终章。

还原“致远”舰首先勇猛地冲向“赤城”并将其重创,继而带伤与第一游击队鏖战,最终在旗舰“松岛”重伤的瞬间,抓住战机,毅然决然地向其发起最后一次悲壮冲锋,直至在日军交叉火力下力战而沉的全过程,丝毫无损于邓世昌与“致远”舰全体官兵的英雄形象。恰恰相反,这一基于证据链重构的史实,展现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真实、因而也更为震撼的英雄主义:

主动进攻的勇毅:脱离阵型,主动前出攻击“赤城”,体现了积极求战、敢于亮剑的进攻精神,一扫北洋舰队初战即为敌凶猛火力压制的阴霾。

连续作战的顽强:在与第一游击队的激战中身负重伤,仍奋力返航,展现了顽强的战斗意志和坚韧的生存能力。

捕捉战机的敏锐与决绝:在己身垂危之际,敏锐捕捉到“松岛”重伤的战机,不顾一切发起对敌方旗舰的决死冲锋,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以残躯做最后一击,这是何等的胆略与牺牲精神!

承受最猛烈火力的悲壮:其沉没于日方本队余舰与第一游击队的夹攻之下,承受了战场上最密集的炮火,是当之无愧的战场焦点和日军必欲除之的劲敌。其“死事最烈”,名副其实。

将“致远”舰的壮举强行套入一个浪漫却缺乏实据的“冲向‘吉野’”框架中,并辅以“弹尽”的悲情渲染,看似拔高,实则简化、甚至扭曲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全貌和先烈们所展现的多样而真实的英勇。历史不是神话故事的注脚,英雄主义的光芒无需虚构的镀金。承认“致远”首先攻击“赤城”、最终目标是“松岛”,承认其沉没于优势炮火而非鱼雷,承认其冲锋时仍有弹药可用,并非贬低,而是对历史复杂性与真实性的尊重,是对先烈们在真实战场上所表现出的、更为丰富和可贵的勇气、智慧与牺牲精神的最大敬畏。

黄海波涛之下,“致远”的钢铁忠骸已然静卧百年。每一次对这段历史审慎的考辨与求真,都是对那不屈舰魂最深沉的告慰。邓世昌与“致远”舰官兵的名字,早已超越了那艘铁甲战舰的物理沉没,融入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他们的英勇,在于面对强敌时的无畏冲锋,在于舰体将倾时的奋力一搏,在于生死之际与舰同沉的凛然气节——这份勇毅与忠诚,根植于真实的历史土壤,历久弥新,永不沉没。还原细节,是为了让这份精神遗产的根基更加坚实,让后人的追思与致敬,真正投射到那些在1894年秋日午后、于炮火硝烟中慨然赴死的真实身影之上。在历史长河的冲刷下,唯有真实与勇毅,才能铸就永恒不朽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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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邓将军歌——纪甲午大东沟海战邓壮节公世昌

将军威名天下闻,方面虎眉技艺高,自从童稚涉鲛洋,半生秉节护海疆。

三韩忽报风云起,闻道倭寇蹈海来,台臣济师出渤澥,早有细作报东瀛。

运船方行至东沟,警报频传敌来矣,龙旗分开雁行阵,倭船两队一字连。

铁舰激战波涛中,往来奔驰互搏击,万炮齐发弹如雨,海锅沸腾伏蛟恐。

倭船整齐皆簇新,纵横海面炮火凶,计臣节饷令犹在,老朽之舰难抵敌。

中军桅折两翼散,弹药垂尽情危急,将军振臂呼撞敌,鼓轮急驰向敌酋。

丈夫从军卫国志,今日之事有死矣!倭船连珠快炮急,爆击如凿无间时。

舰驰中途被弹中,白虹贯日声如雷,轮机崩坏舰斜沉,惜乎此击未能中。

将军堕海拒施救,义犬来衔犹同沉,不留此生待异日,宁为玉碎不瓦全!

忠魂遗恨未平倭,百年犹忆杀贼呼,今日同挥天下泪,唯公足壮海军威。

——孙港作于甲午海战一百三十周年九月十七日

主要参考文献:

1.张黎源:《泰恩河上的黄龙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9月。

2.陈悦:《北洋海军舰船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4年。

3.戚其章:《甲午战争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4.姜鸣:《龙旗飘扬的舰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

5.许华:《甲午海祭》,华夏出版社,1996年。

6.The Notes by Major von Hanneken,英国海军部档案,中译本见张黎源译:《汉纳根上校的记录》,《甲午战争研究》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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