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我外婆以前常对我说，“你大了就晓得了”。

比如，我外婆很会煎饼。带咸味的煎饼，她会撒点糖，将那一面煎到略焦黑，脆糯咸甜地好吃。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好吃，她说“你大了就晓得了。”

她去菜场，要别人不要的黄鳝骨、黄鳝头、黄鳝尾，加在红焖鳝鱼锅里。吃时撇掉。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好吃，她说“你大了就晓得了。”

她爱听越剧《红楼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我问她岫是什么，她说“你大了就晓得了。”

后来我学了《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回去跟外婆说，课本里写的了，岫是山洞！

我外婆说哦是这样，个么说，邢岫烟就是山洞里的烟……

我说你也不晓得呀！

我外婆说是的呀，我又没说自己晓得，我说你大了就晓得了呀！

我说你都不晓得，你怎么知道我大了就晓得！

我外婆说，我又没好好读过书，我怎么会晓得！但你是读书上学的呀！书里肯定都写的呀，你大了么肯定就晓得了呀！

我觉得，世上有许多我外婆这样的，小孩眼里的大人。

他们知道许多现象和诀窍，但不一定能解释清原理。

有些大人会瞎编出一些现象和原理，比如我外公有个棋友，跟我说：

人长得矮，是因为在家里撑伞；冬天不能剪指甲，不然雾天会迷路；沙特阿拉伯（1990年代初，沙特阿拉伯在新闻里出镜率不低）为啥结棍（无锡话“厉害”之意）？因为《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在帮他们。

我外婆只掌握无锡话这一门语言，还是无锡吴桥附近的无锡话，去了中桥附近都被嫌弃有口音，普通话说得很差；除了越剧《红楼梦》和锡剧《珍珠塔》外背不出任何曲文。她在桥边水乡属于很能干的，她会做鸡笼，会砌砖，会养花，会编藤椅，会做蒲扇，会摊面饼，会编篮子，会修自行车，会绣鞋子，会打毛衣，会用缝纫机打全套中山装。她知道许多现象和诀窍，但她没好好读过书，不一定知道原理。

比如她会教导我，晒衣服要上晾晒高台多风艳阳处，衣服抖开更容易干；我问为啥，她说你长大就晓得了——后来我在课本上学到了，蒸发快慢受蒸发面积、温度、湿度和空气流速的影响，又一个“大了就晓得了呀”。

她主要的点评，发自她朴素的世道良心。比如她最爱评点的就是琼瑶剧：谁谁谁好看，谁谁谁太凶了，这个人太叽噪了，那个人太欺负人了……

但她遇到不懂的，也不会瞎说，只跟我说“你大了就晓得了”。

她历经世情，看过许多现象，但许多原理不懂。然而她对我（或者说我这代人）怀有信心。她自承没好好读过书，却相信书本上会有记载，相信未来会有或已有合理的解释，只等我去学到。

现在想起来，以前有许多大人，不知道但硬给个解释的，比如“长得矮是因为在家里撑伞”。

有敷衍了事的，“以后会告诉你的……怎么你还记得这茬呢？”

有疾言厉色的，“要你小孩子家多问！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外婆这种“虽然我不晓得，但你大了就晓得了”的态度，虽不如那些确实晓得的学人来得有智慧，但极坦荡与温柔：相比起来，怀着一份对未来和知识的尊重和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