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长“左”一点,民主党就要分裂了

文 |  VK

  6月25日,纽约市长民主党党内初选第一轮公布结果。33岁,隶属于“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以下简称DSA)的州议员佐汉-曼达尼爆冷击败了民调一路领先的前纽约州市长安德鲁-科莫,成功拿下了民主党纽约市长提名。

  考虑到纽约市作为民主党票仓的深蓝背景,和曼达尼在十一月的大选里将要面对的对手(因为土耳其献金事件离开民主党的现任市长埃里克-亚当斯,和共和党候选人,上届同样竞选已经输了个底朝天的柯蒂斯-席尔瓦)都备受纽约市民反感,可以放心的说,曼达尼将作为一个自称的“社会主义者”和民主党内的激进派,掌管美国人口中的“世界之首都”了。但首先,谁是佐汉-曼达尼?

500

  关于佐汉-曼达尼

  佐汉-曼达尼,印度裔什叶派穆斯林,1991年生于乌干达,在他七岁时随父母来到了纽约市定居,成年后他首先投入了音乐事业,使用艺名“Young Cardamom”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张说唱EP,随后投身政界,加入了DSA并且参与了多个DSA成员的竞选团队,然后在2020年本人投身了纽约州议会的选举,并且成功赢得了席位。

  初看履历,曼达尼似乎是那种美国民主党“白左”最喜欢的“叠BUFF形选手”,“出生在非洲的印度穆斯林”?这简直是白左最喜欢的一个纵切的好例子。但是,在曼达尼的“多重BUFF”之下,可以看到的是,“喜欢BUFF”的民主党建制派,从前纽约市长迈克-布伦伯格到黑人众议员托雷斯和克莱布恩,再到《纽约时报》甚至前总统克林顿,都义无反顾的站在了曼达尼的反面支持了科莫。

  这些民主党建制派精英,为何甘愿和一个“满配白左BUFF”的年轻人撕破脸皮?他们到底在怕什么?这时,我们就要拨开曼达尼吸引眼球的所有身份标签,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500

  曼达尼那层层叠叠的身份标签,其实并非偶然,而是从家庭背景里一脉相承。他的母亲是印度知名独立电影导演米拉-奈尔,以细腻描绘印度和南亚裔美国人的普通生活而广受赞誉,是“全球南方”电影叙事的重要声音。而他的父亲,可能对他的意识形态影响更为深远,则是非洲反殖民主义理论大家、马克思主义教授马哈茂德-曼达尼。

  马哈茂德-曼达尼作为反殖民主义研究先锋,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和乌干达马凯雷雷大学任教,还曾接受过《中国日报》的采访,高度评价了中国在非洲的政策,并且直言:“中国人挑战西方在非洲大陆的主导地位,这对非洲人来说是件好事。只有西方人,而不是非洲人,才会指责中国是新殖民主义国家。”就家庭背景本身,佐汉-曼达尼也足够让民主党建制派汗流浃背了。

500

  更让民主党建制派危机的是曼达尼本人的政治站位。DSA虽然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普通的民主社会主义组织,但是实际上,它其实是一个美国左翼为了不在美国政坛彻底消失而组建的松散的“左翼超级大篷车”,在这辆大篷车里面的派系从托洛茨基主义、马列主义、古典马克思主义(考茨基主义)、民主社会主义、再到国内关注政治的朋友熟悉的AOC这类经典社会民主主义者,他们都在DSA里面报团取暖。

  而让建制派担忧的是,曼达尼的站位似乎要比AOC还要更“左”,比如说,他支持将纽约市最低工资提升到30美元/小时,他支持大幅度投入到廉租房建设之中,他支持如同欧洲卢森堡等地一样的“免费巴士”项目,他还支持大砍官僚系统,让纽约市小摊贩更容易拿到执照,他甚至还支持纽约“市营供销社”和便利店竞争,从而降低杂货价格,而这一切,全都是基于曼达尼激进的“对纽约百万富翁加税”的政策之上的。

500

  在曼达尼当选后,美国从民主党建制派到共和党右翼,和国内某些博主都质疑他的选举口号究竟能不能成功。但有些事情,其实比想象中更容易推进,尤其是他提出的一个核心承诺:砍掉繁琐的执照申请流程,让小商户特别是街头小贩能更快、更便宜地合法经营。

  以移动餐饮执照为例,表面上看,申请成本不高,个人执照只要50美元,两年有效,培训课程也不过再加53美元。但问题在于,这只是开头。真正的瓶颈在于摊位许可,那才是“门票”。目前纽约市控制着许可总数,一共大概七千个,常年不扩容,等候名单可以直接排到2030年。结果就是,有执照的人用不到摊位,有摊位的人转手高价租售,一个合法permit在黑市上要价一两万美元,在中央公园这种热门地段甚至高达年租二十多万美元。一个本来该支持小本生意的制度,变成了变相炒作。

  曼达尼的政策想法则是很直接:减少官僚主义过程,建立一个专门的直通车通道(他叫为“小店许可沙皇”),取消数量上限、增加新许可发放,限制转让和出租,优先配给真正打算自营的小商贩。这不是空喊理想口号,而是市长当选后直接可以执行的技术改革。这一招,不但能为成千上万基层创业者打开机会,也会是民主社会主义者第一次真正“从摊位开始”在城市治理中站稳脚跟。

  曼达尼的历史发言也足够让建制派感到不安。他曾经因为纽约市出租车司机被政府高价牌照的债务陷阱逼到自杀而组织参与了15天的绝食抗议,最后逼得纽约市政府不得不对出租车司机让步。他也是在竞选过程中是唯一一个明确表示“支持巴勒斯坦”,“让巴勒斯坦起义蔓延全球”(Globalize the Intifada),“当选后不会去以色列”的候选人,甚至还表示“如果内塔尼亚胡要来纽约,他会被逮捕并送去国际刑事法庭”。

  作为印度裔,他对莫迪的批评也十分激进,在采访过程中公然表示“莫迪和他(内塔尼亚胡)都是战争罪犯。”他的发言,不出意外地被建制派和美国以色列游说团体打成“反犹”,并且宣称,曼达尼只要当选,在纽约的犹太人群体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攻击,而这也被看做民主党建制派最后的“底牌”。

  纽约市有着全球前列的犹太人人口,占纽约市的15%,如果他们能把一个候选人描述成“公然反犹”,那么他们应该能够做到稳赢,而选前民调的确也是这样显示的,前州长科莫一路领先,最多时甚至领先曼达尼40个百分点,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科莫将会轻松拿下纽约市长提名,然后在之后入主纽约,成功复活自己的政治生涯。

500

  但是结果,是曼达尼赢了。而他代表的,并不只是纽约市一个地区选民对民主党建制派的不满,而是从2024年大选卡马拉-哈里斯大败于唐纳德-特朗普之后,民主党人,尤其是年轻民主党人对建制派不满的一个集中爆发。

  民主党的黑色星期二与长久内斗

  2024年11月5日,星期二,美国大选日。七个摇摆州全部翻红,参议院众议院全部归于共和党麾下,唐纳德-特朗普第一次在总统大选里赢得了多数选票,民主党的“拜登实验”以一个恐怖电影结局的方式被画上了句号。民主党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于混乱之中,各路人马纷纷开始了秋后算账。批拜登、批哈里斯、批跨性别、批亲巴勒斯坦的年轻选民、批第三党“偷走了选票”……而最后,民主党似乎得出来了他们的结论:“我们太‘左’了!”

  客观来说,这个观察的确有其一定的道理。拜登时代的“大撒币”政策让物价通胀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民主党长久的亲LGBTQ+群体的站位也越来越被大众诟病,说拜登政府某些情况下“左”过头似乎不是什么错误的论断。

  但是,美国政客的脑回路一向偏离常识,比如“我们太左派”的代表人物,众议员里奇-托雷斯和参议员约翰-费特曼等人就跳出来表示,民主党大败的原因是“亲以色列还不够”,而且需要“完全放弃性少数群体”,支持“我们的亿万富翁打败他们的亿万富翁(马斯克等)”,这个药方,与其说是能救民主党于水火之中的解药,不如说是杀死美国两党制幻觉的毒药。

500

  而另一边的建制派民主党人则是看到了特朗普团队成功用受美国年轻男性的“播客”网红竞选,收获了一大批年轻选票,从而喊出口号“别的什么都不需要,我们要我们民主党的播客网红!”

  然而,他们不但没有看到这届选举更多的年轻人因为两党争相支持以色列而失去信任,根本没有去投票,而且他们还不了解美国年轻人真正喜欢什么样的网红,嫌弃同样能吸引年轻男性的亲巴勒斯坦亲中的社会主义网红哈桑-派克“太左”、“反犹”,从而转向培养自己的“超级网红”奥莉维娅-茱莉娅娜,而这位则毫不意外的在民主党圈子外完全没有收获任何粉丝,“我们的超级网红”梦似乎也以终结。

500

  而同时,有一派的声音似乎被建制派集体无视,那就是左翼民粹派系。伯尼-桑德斯在哈里斯败选的当晚以一篇文章指出:“民主党抛弃了工人阶级选民,因此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工人阶级也抛弃了民主党。”而很多党内激进派成员也指出,哈里斯在竞选过程中实际上是在不断右移的:

  从宣称要加大投资建立“世界上最强的军队”,到去寻求新保守派的支持,和本就不讨喜的迪克-切尼家族一起竞选,再到完全无视甚至敌视亲巴勒斯坦选民声音,蔑视打压那些敢于抗议的人,民主党似乎觉得,推举一个毫无灵魂、毫无政策愿景,只有所谓的娱乐明星站台的候选人作为总统候选人是一个好策略——这简直匪夷所思。

  令美国左翼愤怒的是,民主党似乎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甚至还自鸣得意。虽然桑德斯和aoc在巴以冲突和更之前对民主党建制派内部矛盾展现出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和对中国同样不加思考的攻击,让人们很怀疑他们左的含金量,但是事实证明,民主党建制派就连这一点的略微左倾他们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策略毫无疑问会丢掉左翼的支持。

  而在大选后,当左翼的批评声如潮水般涌来后,民主党又展现了他们的传统艺能:先是无视,再是敌视。建制派民主党人一开始便是满口否认“民主党抛弃工人阶级”,在之后党内批评声加大(如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同样也部分认为败选原因与民主党抛弃底层有关)后,便是一方面攻击桑德斯等人,另一方面宣称“托雷斯和费特曼的愿景才是真正的支持工人阶级,因为他们右转投给了共和党。”

  同时在党内,建制派宁愿让一个身患癌症的75岁老民主党建制派当选众议院监督委员会的议员,也不愿意让AOC进入民主党权力圈,结果那位民主党老人“不负众望”的在当选4个月后就因癌症撒手人寰。而在此同时,对右移感到担忧的建制少数派也开始警惕起来,开始希望民主党在经济上至少表现出左移,但是这些要求,都被不愿改变甚至宁愿右移的建制派打压了下去,甚至选择去支持“丰饶议程”这种难以落地且无法得到群众支持的经济规划。

  民主党建制派为了不左移而开启血腥内斗的一个最大例子,便是他们如何搞掉党内新星,2018佛罗里达州校园枪击案幸存者大卫-霍格的。大卫-霍格在枪击案后被民主党建制派看中,培养成了民主党建制派的新星之一,他的观点也和建制派从巴勒斯坦问题到医保问题亦步亦趋,直到今年二月,建制派民主党为了展现自己有“新鲜血液”,推选他成功当选为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副主席。

  他上任后,并没有要求民主党激进左转,他只是指出了民主党某些现任议员年龄太大,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可以通过“背书年轻候选人”的方式成功新老换届,而这个看上去毫无问题的提议,却让民主党高层警铃大作。先是暂停了他的副主席职权,接着在一段时间的“调查”后,宣布了他因为不符合“性别多样性”的原因,被开除出全国委员会。

  这一场迅速且精准的清洗则是带来了更大的争论,许多和霍格一样本没有对民主党建制派政治不满,只希望政党年轻化的媒体人和网红,对霍格被开除和他被开除的原因表达了极大的失望,而他本人则在被开除之后逐渐左倾,直到本次选举公然和民主党建制派站在对立面,表达了对曼达尼的支持,并且上街给曼达尼拉票竞选。一颗冉冉升起的建制派新星,就这样掉落到了左翼激进派的怀中。

  

500

  激进派的2026?

  本次纽约市民主党市长提名初选,被许多美国政治观察家指出是决定民主党未来走向的选举。在民主党在全国层面对外(特朗普)僵化,党内冲突逐渐白热化的当下,任何激进派和建制派的直接对决都会影响到民主党未来选举的走向。

  在曼达尼胜选之后,美国民主党各大媒体,包括之前强烈反对他的《纽约时报》和之前支持他的《国家》杂志,还有诸如《今日美国》的中立民主党媒体,都纷纷表达了一个相同的观点:“曼达尼代表着未来。民主党人应该拥抱它。”

  《今日美国》写到:“曼达尼的言论似乎激怒了民主党人。他们不愿承认,这种与超级富豪动机相悖的言论是成功的。”X上的曼达尼支持者则是更进一步,指出:“建制派民主党要看好了,原来要让支持巴勒斯坦的年轻人出来投票,只需要说出来自己支持巴勒斯坦就好!”

  事实上,在以色列越来越不受民主党年轻选民欢迎的今天,以色列也许真的已经变成了民主党的“票房毒药”,许多年轻人不是会因为民主党支持以色列的倾向转投共和党,而是他们会直接选择待在家里拒绝投票,而这对民主党建制派来说和转投共和党带来的灾害一样危险。民主党建制派显然需要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是“白左”也并非是一定要跟着他们走的。

500

  皮尤研究中心三月调查显示美国人对以色列的负面看法上升率

  曼达尼也的确成功的吸引了民主党建制派在2024年大选里没能吸引到的人群:年轻白人男性在本次选举中大幅度的偏向了曼达尼,而这个结果也对应了2016和2020年民主党内初选大幅度偏向伯尼-桑德斯,被媒体叫做“桑德斯兄弟”的群体偏向。民主党建制派寻找了半年多的“如何抢回白人年轻男性”的秘钥,似乎就躺在他们最不愿意看向的角落里。

  对于激进派来说,曼达尼的获选也让他们重提了信心,并且准备在2026年的中期选举里“大闹一场”。许多激进派支持者把目光看向了民主党的“反左派”,在这次选举里三番五次给科莫站台的里奇-托雷斯的众议员宝座;而更激进的人则是要求“在初选中打败杰佛里斯(民主党众议员领袖)或者查克-舒默(民主党参议院领袖)!”

  在民主党紧锣密鼓准备中期选举的当下,建制派如果在党内选举中遇到突然的大面积的激进派挑战,也许民主党党内的风气就会被彻底颠覆。中期选举不仅是对共和党的较量,更可能成为民主党“自我革命”的起点。

  而曼达尼,也将作为“大苹果城”历史上的第三位“社会主义者”市长(前两任分别为被许多人看做纽约历史上最好市长,1934-1946担任市长的菲奥雷洛-拉瓜迪亚(前期共和党与美国社会党双党籍,后期共和党与美国劳工党双党籍),和1990-1993的丁勤时(非DSA成员,但和DSA渊源颇深)),走向自己的左翼民粹革命征程。这不会是一条容易的道路,但是总归给当下美国僵化的政治结构之中,增加了一点可能性与想象力。

500

  所以,别看特朗普上台之后一通瞎搞不断丢失基本盘,好像让民主党抓住了机会可以翻盘一样,实际上从本文就不难看出,民主党在中期选举前面临的内部分裂危机还要比特朗普大得多。

  毕竟特朗普再怎么也是假民粹,而台上的民主党建制诸公连假装一下民粹都万万不行。对于民主党建制派来说,他们似乎很害怕破坏自己的“体面感”和“中产阶级感”。长期以来,他们在讨论的都是一种“后政治”,“非政治”的话语,试图回避现实之中的冲突。

  特朗普之所以获得了胜利,很大的原因在于他愿意公开去讨论政治,而不是假装政治冲突不存在。所谓的历史的终结,不过是特定时间点的幻象,如果继续假装维护这种体面,那么最终,不可能得到足够的支持。不过这样的幻象,也并非是一两个政治家导致的,是选民阶级与政客共同完成的。但是幻象从来都不是永久的,当下的曼达尼他们,显然比民主党建制派诸公更愿意承认事实的残酷。

  而对于新一代的美国,乃至于整个发达国家的左翼民粹支持者来说,曼达尼迈出的这一步是好的开始。但是接下来怎么走,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思考。虽然共和党人和建制派民主党人歇斯底里攻击曼达尼的富豪税政策显得相当下作。

  但纵观欧美经验,类似这样的激进政策提出是一码事,如何落实好是个更有挑战的问题,曼达尼的政策如何落地,是对他极大的考验。

  而且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战后欧美选举政治体系中的激进左翼,归根到底并非真正的激进,更不是第三世界意义上的左翼。各种看似激进的大搞福利和对富豪狠征税等政策,实际上是为了以一种通过促进内部更公平更团结的方式去维系自身的发达国家地位,激进的福利政策又和这种对霸权地位的维系一体双关。毕竟,谁在台上都要解决钱从哪来的问题。

  曼达尼由于其出身和家学渊源,会比AOC这种靠着民粹作秀上位的白左对什么是真正的左有着清楚得多的认识,但进入两党选举政治游戏中则是另一回事。毕竟不管两党哪边的底层民粹,想的都是让美国再次伟大,而不是真正的自我革命。而自我革命,自己把自己从发达国家和霸权的位置上踢下来,才是欧美激进左翼真正从假变真的第一步。

  让我们祝曼达尼们好运。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