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奎:从入室到传承的笔墨春秋——李苦禅先生门下学艺往事
美术馆是有形的,但更多的时候是无形的——它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时时吸引,欲罢不能!夏日的一个午后,我应邀前往著名画家金奎先生的工作室,那个去过数次仍念念不忘的艺术磁场。金奎美术馆馆长曾素霞相伴,穿过古色古香的连廊,便是美术馆所在,目之所及,书画满墙,墨香流转。步入其间,一幅幅佳作犹如星河璀璨。至于正堂,一概是传统陈设,八仙桌、太师椅、长条几……四壁则挂满金奎先生与社会各界名流的合影,不事张扬,纪念而已。
案头的檀木匣中,数十枚印章错落有致,每一枚都镌刻着岁月的故事。金奎先生的目光在其间逡巡良久,最终轻轻拈起一枚边角微微泛着包浆的印章——正是恩师苦禅先生早年相赠,名曰"文澜"。摩挲着温润的印面,他的眼神泛起追忆的涟漪:这方印不仅是艺术传承的信物,更是他半生艺术与公益之路的见证。他既要在笔墨中传承师道,更要以艺术为舟,践行回馈社会的初心。
我与金奎先生坐在古朴而阔大的太师椅,听他讲述大匠之门的种种旧事。齐白石、李苦禅、黄永玉、李可染,恍惚间巨匠一一向我们走来。
王好凤:金先生好,知道您一贯的谦逊,此前很少听您谈及师从李苦禅先生学艺的历程,可否跟我们分享一下?
金 奎:我跟苦禅先生学画始于1970年,那时我12岁。当时,我喜欢仿照连环画在素描纸上画人物,比如画岳飞、杨六郎、斯大林等等。能拜在苦禅先生门下,我首先要感谢父亲给我机会,也感谢一位后来成为国家领导人的首长引荐。
有一天,几位首长来家里看望父亲。其中一位首长听说我爱画画,就向父亲提议给我找位老师,父亲欣然应允。那位首长再来时,就把苦禅先生请来了。一进门,首长当即把我按在地上行磕头礼,苦禅先生见状连忙把我扶起来。
因为苦禅先生收徒向来很有原则,后来也跟我们反复讲过:“收徒须先看人品,再看作品;先观德性,再察悟性。”尽管有首长引荐,但我毕竟年纪小,尚未通过苦禅先生的考验,他告诉我不要叫师父,而是叫李老师。苦禅先生收徒之严,由此可见一斑。
就这样,我从1970年开始跟着恩师学画,一直到1975年才正式拜师。这期间还要感谢师叔黄永玉先生,如果没有他在我恩师面前一再强烈推荐,我也会像崔如琢、范曾等师兄一样被考查十几年。另一位师兄蓝天野,拜师时已40多岁,也只比我早半年。
王好凤:苦禅先生收徒授业会有哪些考查方式呢?有没有令您印象深刻的故事?
金 奎:作为考查方式之一,每月每人必须完成100幅作品。一刀100张的毛边纸,如果哪位弟子偷懒,从中哪怕抽出一张不画,就另罚画5张。
恩师有位弟子叫陈雄立,因为把部分时间放在文化馆讲课,就不能保质保量完成每月的绘画任务。月底交作业,恩师接连抽出5幅应付之作。陈雄立解释说,我不是不想画,一来没时间,二来画笔不行。
恩师闻听此言并不答话,即命蓝天野、崔如琢等人铺纸备墨,便以手掌、手指作画,不多时一个大蝴蝶翩然欲飞。这时,恩师方问陈雄立:我用笔了吗?作画的境界不在于用笔,而在于用心!
这件事触动了陈雄立,也触动在场的其他师兄弟。尤其成就了一个有心人崔如琢。受恩师启发,崔如琢的“指画”成为其日后重要的绘画技法之一。众所周知,指墨作品是崔如琢鲜明的标志性作品。
王好凤:您的年龄跟其他师兄相比小了很多,苦禅先生在您学艺过程中有没有特别给予关照呢?
金 奎:恩师的篆刻,尽得齐派精髓而渐成自家之风,可谓独领风骚。我拜师那天,恩师还送了我一枚印章,是他亲手刻的铁线篆,印章中“文澜”二字正是我后来的笔名。那时我年龄尚小,对这小石头不以为然。在场的师叔黄永玉看出端倪,顺手又送我一枚——恩师的印石,师叔的篆刻。这两枚印章均为大师作品,日后才懂得珍惜。尤其重要的是,恩师赠送印章的弟子唯有我一人,其他师兄无非得到过一瓶墨、一刀纸或一镇尺而已。恩师对我的这份偏爱令我至今感念。
我的师叔李可染并不喜欢当众作画。但我师父带我去见他,会千方百计让师叔当面对我指教。师叔从技法到题字到用印一一现场示范,并赠予我一幅完整的作品回家临摹。某次偶然窥见师叔用丝瓜瓤、小树枝点染山水,才惊觉他笔下独特皴法的奥秘,这份机缘若非先生苦心安排,寻常人根本无从得知。
我在创作中,无论是对山水的皴法,还是对花鸟的皴法,既有恩师苦禅的精髓,又有师叔可染的内涵。师叔可染的皴法一定是别人没法模仿的,因为你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工具。只有我去的时候,才能看他如何去皴。
王好凤:苦禅先生的弟子除了您提及到的以及人们熟知的几位名家,还有一些自称弟子的画家,您怎么看?
金 奎:苦禅先生对弟子,无论是在学艺上还是在做人上,要求都很严格。他跟弟子们说,如果能踏踏实实学会我教的绝技,往后不敢说保你大富大贵,但能保你衣食无忧。我跟着恩师,一边学习技法,一边学习做人,就这样逐年提高。
我起初是由首长推荐给恩师,正式的拜师礼则有黄永玉师叔等名家见证,而后传承了恩师的一项独家技法。恩师教给得意弟子每人一项绝技,比如教给我的是鱼鳞皴。如果有人自称恩师的弟子,却拿不出恩师教的绝技,那么充其量只能称为学生。
弟子和学生是有区别的,不止于敬茶磕头的礼数。在学业上,我跟恩师学了很多,尤其是在学艺之外,学会了如何做人。恩师常说:学艺之前先学做人。他让我们画的不止是画,更是心性。这正是我一路走来的深刻体会。
王好凤:我们常说“严师出高徒”,苦禅先生恐怕也不例外。如有弟子有违师训,是否也会因此受罚?
金 奎:前面提到过,先生要求我们每个月必须完成一百幅作品,而且每一幅都要用心去画。一旦发现敷衍了事,抽出一张就要罚画五张。比如,崔如琢师兄虽然勤奋,但偶尔爱耍小聪明,没少因此受罚。说实话,每月百幅的任务量着实不轻松,大部分人都被罚过。如果被查出两张不合格,那就要额外加画十张。当时我年纪小,总觉得恩师太过苛刻,被罚那是肯定有过的。就连四十多岁的蓝天野师兄,也未能“幸免”。现在回头看,如果没有恩师当年的严格要求,我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绩。
就拿胶墨技法来说,书画界的朋友应该都有所了解。这是一种传统国画技法,通过胶和墨的特殊配比,能产生独特的不均匀渗化效果。恩师从我十几岁起就反复强调其中的门道。现在想来,水与笔的配合、渲染的分寸,每一步都充满挑战。但也正是因为有难度,才能逼着人沉下心去钻研。
还记得恩师当初指着胶墨技法问我:“敢学大写意吗?”尤其是他独创的鱼鳞皴。要知道,这技法难度极高,当时很多人都不敢轻易尝试,毕竟没有长期吃苦的决心,很容易半途而废。好在我当时鼓起勇气接受了挑战,如今才能在恩师的基础上进一步钻研。这正是“严师出高徒”,如果没有恩师的严格督促,十几岁的我哪来这样的自律?他对每一个弟子,乃至所有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严格。
在美院的四年半时间里,只要没课,我就会去跟恩师学习。哪怕学校只有半天课,剩下的时间也都会到先生那里。当时不理解先生的苦心,只觉得要求太严苛,现在才明白这份严厉背后的深意。也正因如此,苦禅先生门下三十多位弟子,个个都有所成就。
王好凤:鱼鳞皴这种画法比较少见,金先生能详细介绍一下什么是鱼鳞皴吗?
金 奎:鱼鳞皴的妙处,在于“皴”而非“画”,确实是极为独特的绝技。这是恩师李苦禅先生苦心钻研多年、耗费毕生心血独创的技法,主要用于表现梅花老干上层层剥落的树皮,因其纹理酷似鱼鳞而得名。特别要强调的是,鱼鳞皴是“皴”出来的,绝非简单勾勒描绘。恩师一生仅创作过七幅鱼鳞皴作品,如今除了他,就只有我掌握这门技法,至今无人能够临摹。我不敢自夸,但在传承的基础上,确实将鱼鳞皴发挥到了新的高度。可以说,恩师一生创造了两大艺术奇迹:一是大写意的苦禅鹰,二就是梅花大干鱼鳞皴,至今无人超越。
鱼鳞皴的诞生也很有意思。记得我上七八年级时,恩师带我们去苏州写生。看到梅林里老梅树脱落的树皮,恩师突然问我们:如果用皴法来表现这种质感,会是什么效果?回去之后,他便开始潜心钻研,而后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大写意绘画远不止是笔墨技巧,它融合了国学、历史、哲学、民俗等多学科知识,是创作者综合素质的集中体现,需要画家以博大的胸怀抒发情感。
王好凤:大写意的核心内涵是什么?好的作品需要创作者具备哪些方面的能力?
金 奎:大写意不是随意挥洒,也不是单纯追求画幅宏大,而是画家整体素养达到一定高度后,才能呈现出的大格局、大气魄。就像三峡大坝泄洪时,那种万马奔腾、涛声震天的磅礴气势。恩师笔下的大写意鹰,就是这样的巅峰之作。每一幅作品都蕴含着对人生的感悟、对万物的理解,这需要极高的悟性。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画家必须善于观察生活,提炼其中的精华,并通过笔墨展现出来。
我恩师也曾说过,好的作品一定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是情感通过书画的生动表达。这就要求创作者不断提升修为与悟性,唯有如此,笔墨才能真正传情达意。绘画讲究“似与不似之间”,比如画鹰,一眼看去是鹰,但细节处又不完全拘泥于现实形态。只有敢于突破、勇于创新,作品才能称得上完美。
我的绘画风格也是如此,从最初的刻意描摹,到后来追求“似有若无”的意境,再到如今寥寥几笔便能传神,这都是不断摸索与领悟的过程。绘画是要用笔墨表达对事物的理解,这正是写意画的难点所在——它需要画家的综合素养,要求艺术高于生活。
我们一直强调,艺术追求的并非逼真,若是画得跟照片一样真实,那就失去了艺术的意义。艺术是要用自己对事物的理解,通过水墨来表达,这才是绘画艺术的精髓,而写意的难点也正在于此。它是一种综合能力的体现,达不到这个要求,就难以让艺术高于生活。
王好凤:白石老人曾提出“学我者生,似我者死”,金先生怎么理解模仿与创新之间的关系?
金 奎:就像有些书法家苦练一生,却始终停留在模仿阶段,因为他们没有领悟书法的真谛。没有创新,不管是楷书还是隶书,都没有自己的风格。只有突破自我,融入个人风格,才能实现真正的创新。比如我们画一块石头,首先要观察它在不同时刻的形态,十二点时是什么样,三点时又是什么样,这其中蕴含着“天时”的道理。一个画家如果不懂天时、地利、人文和哲学,就谈不上真正的艺术造诣。尤其是对于大写意艺术,它包罗万象,不是胡乱涂抹。一幅大水墨作品,体现的是画家的胸怀、格局、悟性和对色彩的理解,以及对艺术未来发展的思考。
绘画的世界包罗万象,山水、花鸟、飞禽猛兽,画家所见、所感、所悟,都可以成为创作题材。但就像齐派艺术的传承,有些技法是必须掌握的——作为苦禅先生的弟子,画鹰就是基本功。你可以不常画,但不能不会,因为恩师也常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就拿他笔下的鹰来说,那是倾注了一生心血的结晶。最初他画的鹰嘴小巧,后来经过七八次的修改,将鹰嘴夸张拉长,形似镰刀,才有了如今极具辨识度的“苦禅鹰”。
其实从笔墨中,就能窥见画家的心境。就像听人弹琴,今天曲调欢快,便能感受到他的愉悦;明天旋律烦躁,自然知道他心绪不佳。绘画也是如此,同样画一朵牡丹,上午精力充沛时,笔下花瓣用笔坚定,呈现动感开放的感觉;到了下午疲惫之时,画出来的花瓣就会显得绵软无力。一幅画,就是画家当时心境的写照,也能折射出他的胸怀与格局,这正是笔墨艺术的高深之处。
王好凤:慈善家是您身上的另一个标签。请问,您对未来有哪些计划?
金 奎:“慈善是我艺术生命的延伸。”谈及未来的计划,我希望通过绘画作品,将文化自信与文化兴国的理念落到实处。这些年,我参与了许多公益活动,从80年代的赈灾捐助,到汶川地震的爱心支援,再到如今在敬老院、贫困地区、学校开展的捐赠活动。
目前,我们已经完成了53所学校的捐赠,以后还将继续推进。接下来,我计划携同金奎美术馆馆长曾素霞联合更多有爱心的企业家,让艺术走进小学、中学、大学、企事业单位,让好的艺术作品走进普通家庭,而不仅仅是少数人的收藏品。
多年来,我们的公益行动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认可,被授予多个荣誉称号。正如常言所说,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我会继续践行慈善事业,无愧于“慈善家”这个称号。
「艺术家小传」金奎系著名画家、慈善家、教育家、学者。笔名文澜,号桃园主人。1958年12月出生于北京,1970年跟国画大师李苦禅学习中国画,1975年5月拜国画大师李苦禅为师,并得到吴作人、赵朴初、董寿平、李可染、任帅英、启功、黄永玉等大师指导。作品多次赴国外展出,并被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家的国际友人及博物馆收藏。多幅作品被外国政要及首脑收藏。 2002年被授予中国书画名家”,“全国文化和谐使者”等荣誉称号。2021年被授予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作品入选《现代中国绘画》《中国当代书画家精品集》《中国美术》等一百多部画册典籍出版。出版作品有《文澜花鸟画集》《文澜花鸟画讲座》《琐思集》《文澜诗集》《金奎书画作品选》。金奎现为中国诗书画艺术界和平促进会会长,苦禅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博文化艺术研究院名誉院长,世界华人联合会艺术委员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