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40余年血腥冲突后，库尔德工人党为何自行解散？

澎湃新闻

2025年05月14日 18:12:05 来自上海

当地时间2025年5月12日，伊拉克北部，库尔德工人党在第十二届党代会上宣布解散，库尔德工人党执行委员会成员卡尔坎发表讲话。 视觉中国 图

据央视新闻报道，库尔德工人党（PKK）已于5月12日正式宣布解散，结束了该组织40余年的武装活动。

库尔德工人党成立于1978年，活跃在土耳其东南部库尔德人聚居区，致力于实现土耳其境内库尔德人的民族权利，并谋求库尔德地区高度自治。自1984年以来，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爆发激烈武装冲突，被土耳其、美国和欧盟认定为恐怖组织。2015年，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之间的和平进程破裂，随后几年，土耳其军队和安全部队在土东南部以及伊拉克和叙利亚对库尔德工人党开展行动，库尔德工人党及其附属组织发动了多起袭击。

2024年10月23日，库尔德工人党对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一个工厂实施了恐怖袭击。就在前一天，极右翼政党民族行动党（MHP）领导人、总统埃尔多安的盟友巴赫切利在一份史无前例的声明中表示，如果库尔德工人党领导人阿卜杜拉·厄贾兰停止叛乱并解散其组织，他可以被允许在议会发表演讲，外界认为这是和平进程可能重启的迹象。

今年2月27日，自1999年起被土耳其政府关押的厄贾兰呼吁库尔德工人党放弃武装斗争，并与土耳其政府达成协议。3月1日，库尔德工人党宣布停火，并表示响应厄贾兰的呼吁，将放下武器并解散。本月5日至7日，库尔德工人党在伊拉克境内举行会议，就厄贾兰所作呼吁展开磋商。

库尔德工人党的解散，标志着土耳其政府和库尔德工人党之间持续四十余年血腥冲突的终结。

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副教授、陕西师范大学土耳其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张向荣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分析指出，尽管库尔德工人党的解散使土耳其库尔德问题迎来了重要的转机，但由于库尔德问题的几大根本矛盾并未得到解决，土耳其族和库尔德族是否能就此迎来“和谐共处的新时代”仍不确定。埃尔多安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打出“库尔德牌”，更多反映了埃尔多安的政治需要，本质上还是为了服务于埃尔多安的国内政治议程。

厄贾兰被土耳其政府收编？

当地时间12日上午，与库尔德工人党关系密切的菲拉特通讯社（Firat News Agency, ANF）发布了库尔德工人党第十二次代表大会的“最终宣言”，宣布以库尔德工人党名义开展的所有活动均已结束。

库尔德工人党在其最终宣言中表示，库尔德工人党已经完成了其“历史使命”，该党的斗争行动已经瓦解了强加于库尔德人的“否定和灭绝政策”，使库尔德问题达到了可以通过民主政治解决的程度。因此，库尔德工人党决定解散该党的组织结构并结束武装斗争，具体实施过程将由仍被关押的厄贾兰管理和领导。

厄贾兰是库尔德工人党的创建者和名义领导人，被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境内的多个库尔德左翼政党视为精神领袖。在谈及厄贾兰为何会选择配合土耳其政府的要求时，张向荣表示，厄贾兰长期处于土耳其政府的控制之下，在许多土耳其人看来，厄贾兰很可能已经被土耳其政府收编，成为了土耳其政府乃至埃尔多安的政治工具。

在1979年至1998年期间，厄贾兰领导的库尔德工人党得到了叙利亚复兴党政权的支持。1998年，由于面临土耳其的军事威胁，叙利亚政府要求厄贾兰离开叙利亚。次年2月，厄贾兰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被土耳其情报部门绑架，后被引渡至土耳其，单独关押在伊斯坦布尔附近马尔马拉海上的伊姆拉勒岛监狱。厄贾兰起初被土耳其法院判处死刑，2002年，土耳其为了满足加入欧盟的标准废除了死刑，厄贾兰的刑期被改为终身监禁。

被捕后的厄贾兰意识到民族主义运动及民族国家模式的局限性，放弃了建立独立库尔德斯坦的目标，提出“民主联邦主义”（Democratic confederalism），鼓励库尔德人放弃与国家的对抗，选择在各个库尔德人所在国以联邦形式建立一个民主、分散、自治的组织体系。

土耳其政府将厄贾兰视为与库尔德工人党谈判的重要筹码。厄贾兰长期遭受单人监禁，被禁止外界探监。但在去年巴赫切利抛出橄榄枝的次日，厄贾兰的侄子、代表人民平等与民主党（DEM）的土耳其大国民议会议员奥马尔·厄贾兰，被允许时隔四年首次前往监狱探访叔叔。随后，人民平等与民主党组成的代表团先后与厄贾兰举行了3次会谈。

然而张向荣认为，库尔德工人党实际领导层的立场并非完全一致，在长期羁押的状态下，厄贾兰对于库尔德工人党的成员究竟还有多少影响力存疑，部分成员可能认为厄贾兰背弃了库尔德人的事业，因而对厄贾兰放弃武装斗争的呼吁置之不理。

5月5日至7日，库尔德工人党第十二次党代会在伊拉克北部地区召开，会议呼吁土耳其政府、议会政党和社会各界参与和平民主社会进程。代表库尔德人利益的人民平等与民主党的前副主席塔伊普·特梅尔向外媒表示，该党在推动厄贾兰的和平呼吁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库尔德工人党的决定对库尔德人和整个中东地区都具有重要意义。

“库尔德人在土耳其的政治参与问题并没有得到全面实现。”张向荣分析称，“人民民主党（HDP，与人民平等与民主党有密切关联）作为一个代表库尔德人追求平等政治权利的温和左翼政党，该党的多位领导人仍在监狱服刑。若这一问题不能得到合理解决，未来不排除会有更激进的库尔德分离主义势力卷土重来。”

埃尔多安打出“库尔德牌”

库尔德人是中东地区的第四大民族，总人口约4000万，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交界处的“库尔德斯坦”地区。自一战结束以来，库尔德人与上述国家政府围绕其民族、政治和文化权利进行斗争，导致该地区局势长期处于紧张状态。

“尽管在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政府上台后，土耳其政府发起了‘库尔德合作进程’倡议，承认了库尔德人的部分民族权利，”张向荣指出，“但是应当看到，这些政策更多是削弱土耳其军方权力的一种手段，服务于埃尔多安个人权力斗争的需要。”

近年来土耳其经济一直面临高通胀困境，随着汇率危机导致的货币贬值和通货膨胀物价飙升，土耳其绝大多数中低收入家庭的生活成本不断增加，入不敷出已经导致更多土耳其家庭生活陷入困境，也迫使一些本土资本和人才流出到其他国家寻求发展。

今年3月，土耳其政府以涉嫌贪污为由逮捕了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姆奥卢，随后土耳其境内爆发了多轮反对埃尔多安政府的示威抗议活动。伊马姆奥卢隶属于土耳其最大反对党共和人民党（CHP），被认为是埃尔多安的最大竞争对手。有消息称，共和人民党原计划于今年宣布他为2028年土耳其总统选举候选人。

有分析指出，近年来埃尔多安所面临的国内政治压力加剧，共和人民党已对执政的正义与发展党构成了严重威胁。埃尔多安此时缓和与库尔德人的关系，是在借机拉拢已是议会第三大党的人民平等与民主党，以分化反对派阵营，甚至建立一个横跨左右两翼政治光谱的联盟。

不过在张向荣看来，正义与发展党与亲库尔德人的政党素来不和，该党还曾试图发起针对人民民主党的违宪调查，人民民主党的主要领导人和骨干至今还在监狱服刑。在这种情况下，双方并没有一个良好的合作基础，组建跨政治光谱联盟的可能性不大。相比之下，共和人民党与亲库尔德人的政党关系更好一些。

去年10月民族行动党领导人巴赫切利对厄贾兰的呼吁一度震惊土耳其政坛。巴赫切利一直以来以强硬的土耳其民族主义立场著称，经常将库尔德工人党和厄贾兰作为攻击目标。在巴赫切利向厄贾兰抛出橄榄枝之后，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政府也随之跟进。

张向荣指出，民族行动党和正义与发展党两个党派深度合作，存在政策协调。由民族行动党的巴赫切利来宣布与库尔德工人党缓和的政策，很可能是为了抵御来自土耳其国内右翼民族主义者的压力。

“埃尔多安非常注重他的政治资本、政治声望的构建。通过解决库尔德工人党这一长期困扰土耳其的问题，埃尔多安可以证明其在推动土耳其国内一大顽疾——库尔德问题的解决上，取得重大的突破。埃尔多安可以借此积累政治资本，提振支持率，吸引选票。”张向荣说。

叙利亚库尔德武装何去何从

尽管库尔德工人党的解散标志着土耳其境内的武装冲突告一段落，但与库尔德工人党有关联的其他组织仍在周边国家活动。

“库尔德斯坦社区联盟”（KCK）是一个横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四国的库尔德联盟，该联盟将厄贾兰视为精神领袖，联盟成员包含了土耳其的库尔德工人党、叙利亚的民主联盟党（PYD），以及伊朗和伊拉克的库尔德左翼政党。

正义与发展党发言人奥梅尔·切利克在回应库尔德工人党解散这一问题时表示，库尔德工人党的所有分支机构及其延伸都必须关闭。不过，在厄贾兰2月呼吁库尔德工人党解除武装后，叙利亚境内“叙利亚民主军”（其成员主要由民主联盟党的军事分支“人民保卫军”组成）领导人马兹卢姆·阿卜迪表示，厄贾兰的呼吁并不适用于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组织。

张向荣指出，横跨“库尔德斯坦社区联盟”中的各个组织虽然都将厄贾兰视为精神导师，但并不直接接受厄贾兰的领导，不会轻易接受厄贾兰解除武装的呼吁。

分析指出，库尔德工人党的解散将有助于缓解叙利亚境内各派别之间的紧张局势，同时缓和美国和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矛盾。“叙利亚民主军”长期以来与美国结盟，被美国视为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关键盟友。然而，该组织被土耳其视为库尔德工人党的叙利亚分支，土耳其曾多次指责美国“支持库尔德工人党恐怖组织”。在叙利亚内战期间，土耳其军队曾多次跨境攻击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武装，并且占领了叙土边境叙利亚一侧的部分领土作为“安全区”。

自去年11月叙利亚阿萨德政权被推翻以来，“叙利亚民主军”与叙利亚新政权的关系极为微妙。尽管“叙利亚民主军”与叙利亚新政权一度达成联合协议，将“叙利亚民主军”整合进叙利亚新政权，但该协议并未得到有效执行。

此外，土耳其的压力也为叙利亚国内局势增加了不确定性。土耳其强烈要求叙利亚新政权建立单一制国家，反对“叙利亚民主军”提出的联邦制设想。有分析指出，如果厄贾兰能成功说服埃尔多安做出让步，他或许也能说服叙利亚的库尔德人，让其与叙利亚新当局达成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