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朵顶流花,一夜背上虐女骂名
作者 | 柳飘飘
本文由公众号「柳飘飘了吗」(ID:DSliupiaopiao)原创。
《想飞的女孩》,口碑崩坏。
曾凭《嘉年华》打响声名的女导演文晏,正经历类似邵艺辉点赞支持吴柳芳的微博后被批背刺女性,差点被开除女籍的待遇。
讽刺的是——
文晏一个在“女性主义”还没成为时尚单品的年代,就开始以制片人身份,帮助女导演尹丽川、杨荔钠,在#Metoo还没兴起之际,就在筹备反映少女性侵话题的《嘉年华》,该片17年上映时,影院因话题禁忌甚至都不敢排片。
这样一个努力多年,终于得到观众回响的创作者,如今却遭遇和陈思诚、冯小刚之类投机者一样的待遇——被批虐女苦难叙事、诈骗观众、浪费演员、消费女性主义红利。
这样的批评怎么看都有种称“波伏娃蹭女性主义热度”的滑稽感。
话说回来,就算在电影营销阶段吃女性红利,那也该吃,不给这样的导演吃给谁吃?
可以就电影论电影,骂它是烂片。
但在创作阶段,不该怀疑她的真诚,遑论那些不实的指控。
而如今,女性主义标签,到底是创作红利还是加诸在女作者身上的紧箍咒?
在进入这个话题前,必须先诚实聊下我对《飞女》的感受。
(有些微剧透,介意可跳过此部分)
说下电影大概内容。
影片围绕一对从小一块长大,后来疏离多年的表姐妹展开——
姐姐方笛(文淇 饰)是拿命换钱,替家庭还债的武打替身,妹妹田恬(刘浩存 饰)是因误杀毒贩,被当地黑帮追捕的单亲母亲。
妹妹走投无路找到了姐姐,姐妹二人的人生在冲突与逃亡中再次汇合。
影片采用多时空交叉叙事,姐妹相遇后关系的演进,与几个笨贼的追捕齐头并进,同时不时穿插姐妹俩儿时的原生家庭困局,以及田恬走上逃亡之路的经过。
听上去蛮复杂吧?其实这样的结构,已经在尽可能地囊括多重内容,把父母辈经历创业、失败、吸毒,姐妹辈儿时被忽略,长大后父债子偿,以及姐姐的职业困境,妹妹的自暴自弃等都容纳在内。
但给人的感觉像什么呢?
像一盘食材经过精挑细选,初级加工也靠谱,最后却因菜谱有误和厨子技术不成熟,炒出一盘并不好吃的大杂烩。
你懂那种一场场戏单拎出来不差,甚至还有难得的高光,但组合在一起就莫名其妙的感觉吗?
很不幸,这正是本片带给我的直观感受。
其实看之前知道口碑,没抱什么期待,看介绍就预感杂糅太多元素,崩的风险大,所以看前面三分之一铺陈,竟然觉得……好像大概稳住了?
但从几个类型化的“笨贼”误创片场,情况开始不对劲儿,这是沈腾闯进了《嘉年华》?姐妹绝境求生的黑色现实主义混搭无厘头喜剧?
好比一个舞台上左边演悲剧,右边演喜剧,电影深刻诠释了什么叫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通俗点,不搭噶嘛。
随着笨贼逼近这对已经倒了八辈子霉的姐妹,于黑暗中绑架了文淇,怎么……又到了黑帮片?
前面好不容易搭好的架子,后半段直接散掉了,那种不可信让你抽离,正演到姐妹终于和好,开始逃亡了,文淇说明天早上我们看完日出就走。
我内心OS:姐妹你们是逃亡啊,逃亡的意思知道嘛,生死时速啊,这日出是非看不可吗?
虽然你们的日出照,美到都当了封面,好到可以当角色人生照,也不能为此把命搭进去吧。
这段眼神戏好,一个茫然悲情一个憧憬新生
知道结尾文淇变身蝙蝠侠(可能是乌鸦侠)起飞,我也没例外地,笑了。
所以导演到底要的是什么?想表达什么?
我也是看了导演的采访才知道她要聚焦的是什么(如果要通过导演的讲述才明白,这样的电影通常意味着不成功)。
聚焦的是成长于80、90年代经济繁荣期,因父母忙于事业而被忽视的一代独生子女,她们的孤独与动荡。
跟周冬雨、马思纯主演的《七月与安生》背景类似,只是两个都是野孩子安生,没有乖乖女七月。
图源《好莱坞报道者》
很多人没意识到导演对年代一代的映射,还反批评其故意卖惨、制造苦难叙事,还有批评女导演也虐女的。
这类批评,文晏挺冤的。
不是所有表现女性身世悲惨,拍摄女性遭受暴力的都叫虐女,苦难叙事。
是不是此列叙事,要看苦难是否被景观化?苦难是否有必要,即是否在推动角色成长,帮助塑造角色性格?苦难和虐待是否在不加审视地复刻现实中的暴力?
以上几个“是否”电影里都没有,反而导演的镜头是温柔而克制的。暴力和苦难情节也重在反映主角的成长背景,抵抗和顽强求生。
其实我不怀疑导演的用心,相信她很同情她想拍的这代女孩,在深圳路演时,谈到从原生家庭、重男轻女观念、职场环境、严苛要求等等走出来的女孩都很不容易时甚至泪流满面。
筹备期原本想拍的是方笛、田恬的母辈父辈——以重庆朝天门做服装生意为代表的中国最早一批私营企业主,他们为了发财赌上一切,有人创造奇迹,有人一败涂地。
电影里方笛妈妈(彭静 饰)就是那个一败涂地,欠下一屁股债,最终让女儿还债的代表。导演在做实地调研期反对他们下一代的命运产生了浓厚兴趣,决心拍摄遗传父母辈债务和厄运的女孩们。
图源《好莱坞报道者》
所以对这部片我怀疑的不是导演初衷,而是导演技巧问题。
导演明明想“深入到历史的褶皱里,看到中国女性的来处”,但却选了一个不够普遍的案例,导致她想关照的这代年轻人,多数人没觉得自己被包括在内。
说人话就是,太惨了,多数人代入不了。
先是背景的隔膜。
设置田恬的爸爸吸毒成瘾,吸血全家,让田恬从小觉得自己是废物,自暴自弃。
8090年代的确有毒品、黑帮问题,只是这个问题没有普遍到很多人看电影能代入到父母身上,反而会觉得,天呢这个爹为什么不把他送到戒毒所,还给他钱让他吸毒?更别说生活在无毒环境下的00后观众。
其次角色激发了观众的抵触心理。
田恬厮混夜店,未成年怀孕生女,被注射毒品,误杀毒贩,逃亡……死亡,其离奇和惊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早已被厌弃的青春疼痛片,再次加深对情节的不信任。
尽管导演一再强调角色改编自真实案例,她没有瞎编乱造,我绝对相信有这样命苦的女孩(身边就有亲戚的女儿遭此厄运)。
但还是那句话,需要厘清是普遍现象还是少数人遭际,假如少数人遭际,像《观音山》那样不断出现铁轨、流浪的边缘人叙事更合适,边缘人视角拍好了反而能以小见大,达到导演追求的反映一代人生存状态的目的。
问题是文晏是一个非常关心社会议题,表达上毫不掩饰野心的导演,这一点当然值得赞赏。
《嘉年华》不侧重侵害,侧重社会各界对侵害的反映,表现那种系统性的窒息与无力,看完后劲颇大。
导演首作《水印街》探讨在一个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
另外她像贾樟柯那样自觉关照那些被时代绊倒,没有被阳光普照的背面,如果说90年代主流叙事是《繁花》,是《奇迹·笨小孩》的成功者叙事,她关注的则是极少被记录的失败者。
《飞女》方笛有段生理期反复下水的戏,方笛一次次精疲力竭一次次说“我可以”“我可以”,“还可以再来一条”,能感觉到导演想映射现今对年轻人的职业剥削,文淇也完成得极好,只是越好越觉得可惜——这段职业戏过长,显得喧宾夺主。
除了素材选取和表现方式有问题外,我们也容易发现——导演想要的太多,想兼顾的太多,导致每一样都没做好。
文晏觉得艺术片也拍得可以好看,一直在尝试文艺与商业的兼容。《嘉年华》在结构上做文章,让观众跟着宾馆服务员的第一视角,沉浸进入这桩少女性侵案,成功做到了文艺片也能引人入胜。
料想《飞女》也想借鉴《嘉年华》在结构上的成功经验,想用笨贼追捕营造紧迫感,结果适得其反,与姐妹救赎线成了两成皮(其实追捕戏只跟主线有逻辑关联,情感上则毫无关联)。
还有一点文晏也许想平衡中西,她制片的《白日焰火》和执导的《嘉年华》都在柏林电影节大放异彩,她应该比较懂欧洲电影节喜好的,有冲奖的野心也未可知。
以上讲了那么多,文晏此次滑铁卢的问题就很清晰了,不是不真诚,不是功利卖姬,虐女苦难叙事更无从谈起。
而是技术与能力目前匹配不了表达和野心,创作有概念先行,想法太多,不懂节制之嫌。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比一部保守的平庸之作更让人难受。
女导演女编剧这几年尤为被观众重视,创作者“含女量”成为衡量一部作品是否女性主义的重要因素。
也许女作者憋了许多年,积攒了一生的愁怨,终于得到了观众的期待和表达的机会,于是什么都想往外输出。
强烈的表达欲对比灵感枯竭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落实到具体创作却需要更高级的包装和更高超的技法。
像《还有明天》里的家暴戏,导演将其变成一场双人舞——没有复刻现实的暴力,却丝毫不削弱暴力的日常和恐怖,还配合歌颂爱情永恒的背景音乐,起到反讽,意味深长的效用。
也许连续几部9分佳作拔高了我们对女导演拍女性作品的期待阀值。
实际上再优秀的导演都有可能拍烂片,再先锋的女导演也有拍不好女性题材的时候,思想再进步的女编剧也有不符合舆论风向的时候。
在女性题材逐渐成为风口的同时,我们其实需要更多的耐性。
因为“女性电影”相对的并不是什么“男性电影”,而就是“电影”本身。从前的电影不曾开辟过这个新的视角,所以女性创作者所迈出的每一步,实际都是在摸索一个完全未成形的新世界,背负着更大的不确定性。
香特尔·阿克曼曾总结过,“好的”“伟大的”导演会给观众划重点,告诉你哪些东西不能疏忽、遗漏,他们的观众也因此没有自由可言。而她所做的恰恰相反。
图源@魏丹CineWriting
阿克曼理解到,她所要做的并不是比那些男性导演更好、更伟大,而是改变“好”和“伟大”的标准,创造一种属于女性的视听。
所以不仅仅是拍摄电影。
而是开放禁区,解放观众,让电影从既有的模式中脱离,探索新的表达。恰如阿克曼在70年代所做的,也恰如如今很多女性导演仍在做的。
推翻秩序、另起炉灶是艰难的,必然伴随着大量的失败,也唯有失败最适合充当地基,建立新的可能。
所以不要像曾经制造完美受害者一样,制造完美女作者。
不要让“虐女”这类抵御刻板创作的词,结果被用来无端攻击女作者。
女作者有她们的创作自由,她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微薄创作红利,不是为了让她们遵照我们的意旨,复刻我们心中的完美女性。
预设意味着枷锁,枷锁容易滋生不满,不满之后便是谩骂。
邵艺辉、文晏,下一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