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国产院线被她冲破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今年评分最高院线片出现了。
三万人打出9.6分。
评分是罕见的高分,但又充满了争议。
更关键的是,这部片还很难评。
它没有常规的故事、摄影、表演。
却依然可以将你硬控在电影院座椅上——
初步举证
National Theatre Live: Prima Facie主演是《杀死伊芙》系列大火的“小变态”:朱迪·科默。
这部《初步举证》,让她直接斩获了全球影响力最强的两大戏剧奖项:英国奥利弗与美国百老汇托尼双料奖。
这是由一个演员撑起来的戏。
只不过她又有许多身份——
一个律师。
一个受害者。
也可能是被困在法律之网里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一个人的舞台,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冲击力?
01
主角泰莎(朱迪·科默 饰),你可以理解为她是一个“法界赫敏”。
来自英国的不入流的家庭,但资质聪慧,刻苦好强。
叔叔是开出租的
到家的时候妈妈在厨房忙活
小弟在玩游戏机
大哥约翰尼在床上喊“妈!”
-他昨晚喝多了 -又喝多了?
实打实的寒门。
却出了泰莎这个贵子。
成为律师,在英国可以说是家族荣耀。
(模仿院长语气)
你们之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无法毕业
在未来能当律师的人中
只有十分之一能拿到大律师行的实习
只有五分之一会成为皇家律师
在英国做律师难。
而从一众私立学校毕业、家境殷实的“天龙人”中脱颖而出,更是难上加难。
泰莎做到的,不仅是打败校友。
更是不分性别地赢官司,成为同届律师里的佼佼者——
业务能力的强硬,在客户和同行那里,享受到从未体会过的尊重和敬意。
她是学校拔尖的学生。
她全情投入到法律工作中,并从这里获得巨大的认同感。
如果说法律是人类文明海面上的冰川,那么泰莎就是一枚飘浮其上的雪花。
她将法律视为信仰。
不光自动维护法律的程序,也认为程序会保护每一个人的正义。
如果有漏网之鱼,那是纯粹的意外,是诉讼的锅,和法律无关。
苏茜·米勒,本片编剧。
一个1965年出生的刑辩律师,转行后,用22年的时间写了40部法律作品。
泰莎,是她用几十年工作的见闻和身边女性的经历,所塑造出来的一个人物。
“我认为需要有人揭露司法系统。所以我找到这个角色,我展示了她对法律和司法系统的热爱。然后展示了当她从另一个角度测试它时它是如何让她失望的。”
泰莎被捧上云端。
法律的无情恰似低温,将雪花养得壮大、密集。
——也让她看不清眼前。
又一次,当泰莎完美结束工作,兴奋地和一个男同事在办公室讨论案件时。
俩人喝酒聊天,任凭气氛变得灼热。
雪花不知道,冰山海平面下的隐藏部分,有多么危险。
她与他约会、回家。
他们发生了一次关系。
然而第二次。
泰莎因为酒意呕吐,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时。
对方却一反常态,无视掉了她的疼痛和抗拒,完成了一次“顺势而为”。
泰莎懵掉了。
她更没想到的是,她数十年获得的对法律的认同和自信,那个可以让她立于不败之地的信仰。
也在一夜之间,轰然坠地。
02
《初步举证》的难度有多大?
一个舞台,一个人,一束光源。
一万多个单词的剧本,86页纸的厚度。
演员花了足足三个月来背台词,演到不同的场景时,还要切换成不同的口音。(从伦敦的律所到利物浦的老家)
一个半小时演下来,要自己完成道具调度,服装变换,情绪整理。
椅子放错,文件夹放错,扣子扣错了,台词念错了,都不行。
观众席离得很近,他们会仔细检查你脸上每一个微表情。
朱迪·科默,就此一战封神。
而这部作品,也有着强烈的“斗争”意味。
这虽然是一个发生在英国的故事,但它的受众波及面,是全世界。
因为泰莎的遭遇,不只是被性侵。
事发后,她惊愕地发现——
那些因为学识和成就而获得的尊严与掌声,居然会因为性别而倒流。
她真实地感受到了“返祖”:
无论奋斗多久,当你是一个女人,当你受到了侵害。
你努力建立的外在名声,将全部付诸东流。
人们只会认为“你是一个被强奸的女人”,无关其他。
法庭上。
加害者只需要说一句“我没有做”。
受害者就必须一次次还原当时的痛楚,展示流血的伤口,才能为自己辩驳。
泰莎站在高位太久,久到让她忘记了自己的特殊性。
女律师,优秀的女律师,本就是稀有动物。
法律。
从制订到开庭,从审判到辩护,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
这也就导致了这部作品的争议性。
一部关于强奸的独角戏——
100分钟。
全是一个女人的自说自话,自怨自艾,放到真实的法律情境下,有几分可信?
更别说,她的遭遇的确充斥着大量可置喙的空间:
“你和他喝酒了是吗?”
“你邀请他去你家是吗?邀请他上床了是吗?”
“你们已经发生过一次关系了,那是你主动脱的衣服是吗?”
但正因如此。
编剧想通过一部舞台剧(现在是一部电影)所呈现的——
恰恰是一个自以为足够发达的国家。
在遇到性别暴力这样的全球普世问题时,依旧会暴露的虚弱和不堪。
泰莎打过许多性侵官司,她清楚地知晓:“英国不承认婚内强奸”;
她去报案,警察不耐烦地对她说:“性侵部门还没有上班,等上班了你再来吧”;
强奸案受害者必须接受活体取证,于是她要一遍遍张开双腿,让陌生人检查自己的下体;
而那些曾让她大获全胜的辩护窍门,那些百试百灵的诉讼手段。
等到对象变成了自己,泰莎才切身地感受到了它们的“威力”。
她活该吗?
或许。
当泰莎是律师时,她坚信程序正义是司法系统的结晶,是大众正义的基石。
但当她成了受害者时,自己引以为傲的程序正义,终于变成了迂回的傲慢。
原来受害者的支支吾吾不是做戏,而是解离(一种压力过大下的精神出窍);
原来那些女人说的“反抗不了”不是淫荡的借口,而是身体的木僵反应;
案子足足等了782天才迎来终审。
像所有受害者一样——
在这期间,泰莎必须硬着头皮正常上班,和加害者同一屋檐下工作,装作一切无事发生,只有自己才知道,每一刻的内心都在翻江倒海……
女性是一个中性词。
但只要性别暴力是主战场,男权站在被告席,她就成了百分之百的弱势。
泰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获胜的案子。
她清楚律师会用怎样的招数来对付自己,她清楚证据链的缺失有多致命。
她知道对方会减少陪审团的女性数量,在庭上用冰冷的口吻向自己施压。
强奸,本是一种公认的恶行。
但在英国的司法体系里,由于取证和诉讼流程的艰难。
存在一片卡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只有受害者才能感知到的巨大空白。
记得前文“做律师有多难”的那个数据吗?
三分之一无法毕业,十分之一才能实习;
但比做律师更难的,是打性侵案。
苏茜·米勒说:
“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女人,每三个女人中就有一个遭受过性骚扰,但只有十分之一的受害者会报警,只有1.3%的犯罪分子被会定罪。”
但法律的制订者——大部分是男性——是否能明白女性真正面临的问题?
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
却甚少有人坦言其中可能的漏洞和隐患。
而时至今日,又有多少“泰莎”困在这样的系统里?
那些不敢想的,那些被习惯性回避的。
《初步举证》全都拍出来了。
它不仅是帮被侵害的女性发声。
更是替一个微小的个体,向宏大叙事发出一声单薄但铿锵的诘问。
大家对舞台的形式避之不及。
但其实呢?类似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上演。
所以相比话剧,Sir觉得这更像一个被搬上台的现场。
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
那就是与她们站在一起。
走进电影院,围观真相。
03
当2022年《初步举证》在伦敦首演后,一位女制片人走到苏茜·米勒面前,说了一句话:
“我喜欢这部剧,我是那三分之一。”
后来这一幕也被苏茜用到了自己的采访里。
她表示,今后有同样困境的女生不用再说自己被“强奸”了,因为她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新名字。
你不需要说什么长篇大论来佐证你的遭遇
你只需要说“我也是那三分之一”
我就会明白你 人们会和你站在一起
△ YouTube@State TheatreSA
一部作品凭什么能9.6?
刨开内核与硬件,大抵因为它戳中了许多人,那种种想释放而不得的隐忧。
2月,有两件事正在发生。
中文互联网上,林奕含被一个博主定义为“弱女文学”。
她认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受害者哭哭啼啼的产物,是弱者的顾影自怜。
而在大洋彼岸的法国。
月初,女演员阿黛拉·哈内尔状告男性导演卢吉亚,指控他在拍摄电影《恶魔的孩子》时,对未成年的自己进行长达三年的侵犯。
豆瓣上,《初步举证》的页面下方,也不乏来自部分男性的困惑:
——这是“拳迷片”吗?
——上了床女的不想做了反告男的强奸,哈哈真的能笑死。
或许一部9.6的作品不仅在于内容的丰满。
更在于它是一种提醒。
提醒当下的我们与文明并没有理想中那么近,而是存在很长一段距离。
往小了说。
这可以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遭遇的理解、共情。
往大了说,也是一个性别对另一个性别,在两性关系剑拔弩张的当下,是否还残存着一些能够并肩而行,共同前进的动力。
对这件事的态度,Sir依旧是积极并抱有期待的。
因为《初步举证》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在英国上演。
而编剧米勒惊异地发现,她本以为法律界人士会对这部片持有色眼镜,但她却意外收获了许多好评:
“令我震惊的是,司法系统对它的接受程度如此之高。我们邀请了很多来自伦敦最大的法庭老贝利的法官,还有很多大律师来看它。”
除此之外。
这部作品不仅在舞台上发光,更推动了现实。
世界真的在朝泰莎呐喊的方向走去。
改变正在发生。
现在,北爱尔兰所有新任法官都必须观看该剧的录像,北约克郡的3,000名警察也观看了该剧的录像,随后讨论了他们如何记录性侵犯报告。
一群律师成立了一个名为”泰莎”的组织——用于审查严重性侵案。“他们重新起草了一大堆 20到30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协议”,“性同意”需要更明确的原则。
卫报《对女人来说最难的是承认被强奸:朱迪·科默和初步举证的影响》
一部电影的作用有限。
但它所传递出来的精神与意义,却无可计量。
全片,Sir最喜欢的一句台词不是那些精彩的辩论,缜密的输出。
而是泰莎的悄悄话:
“我的身体住着这样一个女孩,她曾不断奋斗,只为得到赏识。
她很勇敢,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我会失去她。”
这与法律无关,与性别无关。
纯粹是一个人通过她的努力,渴望在溺水时实现自我打捞。
《初步举证》当然是一场硬核话剧、一部女性电影。
但Sir记得最深的,依旧是洗去所有标签之后,人的光芒。
就像片中那样——
被强奸的泰莎在大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走,浑身都湿透。
她喃喃念叨着:“这不公平,不公平。”
不公平,是因为性别而遭受这一切。
但整场戏演下来,除了抱怨,泰莎从未显露一丝世俗对女性偏见的软弱,以及“要不要就这样算了”的退缩。
世界会下起大雨,但女人的愤怒是火。
泰莎所指控的,是除了强奸本身外,法律是否也承担了二次伤害的角色。
她知道会失败,但她还要去做。
破釜沉舟,从零出发,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勇敢。
泰莎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独角戏,本是千万个探索真相,渴求正义的个体同心圆缩影。
所以这不仅是观看一部作品。
更是感受被她们改变的那部分世界,将以何种姿态与我们站在一起。
致泰莎,致朱迪,致苏茜。
感谢她们,感谢所有敢于摧毁旧规则、坏规则的人。
致每一个努力反抗,不被失望打倒,总是迎难而上的新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