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和他的男朋友:爱德华二世与加韦斯顿
从爱德华二世登基最初的几个月起,臣民们就以怀疑和敌意打量这位国王。他的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似乎都与他的地位格格不入。在这个时代,骑士风度和军人勇武仍然是一位理想国王的关键品质,而爱德华二世却常常被描述为腐化堕落之徒。编年史家们对他的许多最恶毒的攻击是在他的统治蒙受灾难的时候写下的,但人们确实普遍地、鄙夷地指责,他沉溺于游泳和划船这样的农民活动。
编年史家雷纳夫·希格登指责爱德华二世更愿意与“弄臣、歌手、伶人、车夫、挖掘工人、桨手和水手”待在一起,而不愿意和贵族和骑士们称兄道弟。的确,他在位时,常有水手、驳船主和木匠在国王内室与他一同用餐。“如果他能把对村俗活动的注意力转移到军事上,定能大大增添英格兰的荣光。”《爱德华二世传》(当时一部记载国王统治事迹的史书)的匿名作者如此哀叹道。王室的一位信使曾说,国王更喜欢用茅草盖屋顶和挖掘水渠(这是农村的活动,更适合下层阶级的工匠,而不是王亲国戚),而不愿听弥撒。尽管其他证据表明爱德华二世是个传统的虔诚信徒,在战斗中也能独当一面,但他不喜欢比武,也不举办这些活动,更不会赞助天鹅庆典那样的大型骑士活动(他自己就是在这次庆典上被封为骑士的)。他对君主在公开场合的恰当举止毫无兴趣,最终导致他成为老百姓的笑柄。
(爱德华二世)
爱德华二世还特别任人唯亲,这对他的损害要比其他事情大得多。他的整个成年生涯都处在密友们的阴影之下,他对这些狐朋狗友产生了不健康的痴迷。“国王羞辱善良的国民,而将荣誉交给国家公敌,如谄媚逢迎、进献谗言和为非作歹之徒,这些人给他的建议违背王室的利益,也违背国家的利益。他却非常宠爱这些佞臣。”《阿诺尼玛莱编年史》的作者写道。爱德华二世一生中有过多位这样的宠臣,但最得恩宠的只有一位。从1300年起,爱德华二世便被一个叫做皮尔斯·加韦斯顿的臭名昭著之徒牢牢掌握在手心。
加韦斯顿是一名加斯科涅骑士。他的年纪比爱德华二世稍微大一点,曾于1297年追随爱德华一世在佛兰德征战,后来又于1300年参加讨伐苏格兰,凭军功得到老国王信任,被纳入王子的内廷。据编年史家杰弗里·贝克尔说,加韦斯顿“身形优雅敏捷,头脑机智,谙熟礼仪……并且精通军事”。爱德华一世一定认为他是个骑士精神的完美榜样,于是让儿子效仿和学习他。
不料事与愿违。从结识伊始,两人之间就显然产生了一种不健康的亲密关系。爱德华二世容易受人摆布,被聪明狡黠、野心勃勃而且贪得无厌的加韦斯顿牵着鼻子走。加韦斯顿魅力十足,但傲慢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爱德华二世传》的作者称,他的自负“让诸侯无法忍受,令众人憎恶和愤怒”。他的洋洋自得让国王喜笑颜开,却让其他人怒火中烧。“如果一位伯爵或男爵走进爱德华二世的房间……而皮尔斯在那里的话,爱德华二世就只对皮尔斯一个人说话,”这位编年史家记载道,他还暗示,“皮尔斯被人们看作是巫师”。
爱德华二世和皮尔斯·加韦斯顿究竟是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那种情人关系,或者是其他类型的关系,我们永远不得而知。他们之间可能是一种结义金兰的纽带关系,就像《旧约》里的约拿单和大卫的友情一样,“约拿单爱大卫如同爱自己的性命,就与他结盟。”[1]记载爱德华二世统治事迹的每一位主要的编年史家都说,爱德华二世对待加韦斯顿就像对待亲兄弟一样,而国王在正式公文中也这样称呼自己的朋友。或许两人之间的关系的确有性的意味,但这在爱德华二世统治初期并不为人所知。他与法兰西国王腓力四世的女儿伊莎贝拉订了婚。像腓力四世这样特别传统和保守的国王绝对不会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鸡奸者和异端分子。但爱德华二世与加韦斯顿的关系的确过于亲密,令同时代人震惊和反感,被臣民们认为是丑恶可憎、不符合国王身份的。
1305年,此事对全国政局产生了影响。当时,年轻的爱德华与父王的财政大臣沃尔特·兰顿发生激烈争吵。为了惩罚儿子,爱德华一世将加韦斯顿放逐了。次年,在爱德华一世最后一次讨伐苏格兰之前举行的盛大典礼上,加韦斯顿被重新接纳到王室圈子,并被册封为骑士,但他却和另外二十一名骑士一道溜走,到海外参加比武大会去了。为了惩罚他的这种轻率行为,他再次被逐出英格兰,但获准领取每年100马克的年金。
卡那封的爱德华得知父亲在布拉夫驾崩、自己已经成为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二世之后,第一个举动就是将加韦斯顿从流亡中召回。他将康沃尔伯爵领地封赏给加韦斯顿,并安排他与玛格丽特·德·克莱尔(格洛斯特伯爵吉尔伯特与爱德华二世的妹妹——阿卡的琼的女儿)结婚。
(爱德华二世与加韦斯顿嬉戏,群臣观看)
这个晋升超乎寻常,配得上王亲国戚。康沃尔伯爵是金雀花王朝最显赫的头衔之一,曾保有这个头衔的最著名的贵族便是亨利三世的弟弟理查,他在当年是欧洲最高级的贵族之一,曾享有德意志国王和普瓦图伯爵的地位。与这个头衔一同封赏的不仅有英格兰西南部的土地,还有伯克郡、牛津郡和约克郡的大片领土,其年收入高达约4000镑。它既是王亲国戚的头衔,也具有极大权力和深远影响。将如此高贵的头衔赐给加韦斯顿这样一名内廷骑士,不仅仅是过分慷慨,在政治上也是非常危险的。
加韦斯顿的荣升激怒了很多人。其中主要的反对者是太后——法兰西的玛格丽特,已故的老国王曾告诉她,会把康沃尔伯爵领地封给她的两个儿子(布拉泽顿的托马斯和伍德斯托克的埃德蒙,也就是爱德华二世的异母弟)之一。这两个小王子尽管年幼,但爱德华二世在1308年去法兰西迎娶腓力四世之女伊莎贝拉的时候,他们有可能会被指定为英格兰政府的名义摄政。但他们没有得到这个任命,这项荣誉又被赐给加韦斯顿。
根据传统,摄政的职位一般被交给一位王室重臣、王族成员或者王后。爱德华二世对此漫不经心,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大感警醒。加韦斯顿绝对不是金雀花王族的成员。他也不是一位首席政法官、大法官或者大主教。“昨天还是流亡者和丧家之犬,今天却成了国家的摄政和守护者,”《爱德华二世传》的作者震惊地写道。但国王的加冕礼表明,摄政还不是加韦斯顿飞黄腾达的最顶峰。
1308年2月25日,爱德华二世在威斯敏斯特加冕。英法两国的贵族都参加了庆典。人们蜂拥进入威斯敏斯特教堂,争相目睹新国王的受膏礼。十二岁的王后伊莎贝拉陪伴在国王身边,他们是于前一个月在布洛涅结婚的。那次婚礼金碧辉煌,有五位国王和三位王后到场庆贺。
修道院教堂和周围大街小巷都挤满了参加婚礼的宾客和观众。人潮如此汹涌,以至于挤塌了一堵墙,导致骑士和蓬蒂厄前任总管约翰·贝克韦尔爵士丧命。云集于教堂的贵人们的金丝华服熠熠生辉。法兰西人派来了富丽堂皇的代表团,包括瓦卢瓦伯爵、埃夫勒伯爵、伊莎贝拉的哥哥查理(未来的法兰西国王查理四世)、布拉班特公爵约翰及夫人玛格丽特(爱德华二世的姐姐)、卢森堡伯爵亨利(很快将成为神圣罗马皇帝亨利七世),还有很多其他贵客。英格兰的伯爵、男爵和各郡骑士们挤在这些贵宾身旁,见证这最重要的政治典礼。
老国王的遗体也在现场,一言不发。爱德华一世的新陵寝是用珀贝克黑色大理石制成的,外表光滑,庄严肃穆,上面刻着“在此长眠着爱德华一世,苏格兰人之锤。尊崇誓言”。这箴言冷静地提醒众人,君主负有军事责任。所有曾宣誓要实现统一的、亚瑟王式不列颠的人,都负有这样的责任,并且受到在天鹅庆典上发出的誓言的约束。
新国王走进了修道院教堂。他身披绿色长袍,穿着黑色紧身短裤,赤足走在撒着花瓣的地毯上,年轻的新娘陪伴在他身边。国王夫妇头顶上张挂着美丽的刺绣华盖,英格兰的权贵和高级教士们走在他们前面。队伍的排列顺序有着严格的规矩,这在加冕礼的时候总是会造成争执。每一位伯爵都有特定的使命。在爱德华二世的加冕礼上,兰开斯特伯爵、沃里克伯爵和林肯伯爵负责捧着宝剑;国王的堂兄兰开斯特的亨利[1]捧着权杖;另外四位诸侯——老休·德斯潘塞、彻克的罗杰·莫蒂默[2]、牛津伯爵之子托马斯·德·维尔和阿伦德尔伯爵埃德蒙·菲茨艾伦抬着一张礼仪板,加冕礼专用的沉重而奢华的袍子就摆放在那上面。
出人意料的是,皮尔斯·加韦斯顿也出现在了这些达官贵人当中,他走在爱德华二世和伊莎贝拉的前方,这是非常尊贵的位置。据圣保罗大教堂的编年史家记载,加韦斯顿浑身装束仿佛是“战神玛尔斯”。云集于此的贵族们身穿缀有金线的华服,但加韦斯顿更胜一筹,穿着紫色的绸缎(只有王室才可以用紫色)衣服,上面装饰着珍珠。他捧着忏悔者爱德华的王冠,这是王室御宝中最神圣的一件。聚集在此的贵族们必然会将这视为一种恶毒的侮辱。
在瞠目结舌的人们面前,爱德华二世用法语,而不是惯常的拉丁语发出了加冕誓言。他对加冕誓言有所发挥,承诺要维护忏悔者圣爱德华的法律,以及“国民所选择的法律和合法的风俗习惯”。在先王治下,议会经常召开,是表达政治异议、讨论、辩论和谈判的场所。神圣的加冕誓言中认可了国民越来越强有力的作用,这反映了新的政治现实。
但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不是新的加冕誓言,而是加韦斯顿。在每一个环节,他的在场都令其他贵族愤愤不平。仪式进行到为国王穿靴的阶段时,加韦斯顿与瓦卢瓦伯爵和彭布罗克伯爵共同承担这个光荣义务,为国王配上左脚的马刺。爱德华二世和伊莎贝拉受膏之后,国王端坐在包含斯昆石的御座上,接受群臣的效忠。加韦斯顿手捧国王的宝剑“慈悲之剑”[3],引领着队伍走出教堂。先前进入教堂的时候,宝剑是由兰开斯特伯爵捧进来的。在等级森严、受制于神圣信仰的社会中,这是严重违反规程的行为。这场哑剧继续演下去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了不合时宜的抗议声。但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加韦斯顿负责组织加冕礼之后的宴会,他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夺了更多荣誉。宴会厅的墙壁上张挂着华丽的壁毯。壁毯上绘制的不是爱德华二世和伊莎贝拉的纹章,而是爱德华二世和加韦斯顿的纹章。如此明目张胆地怠慢新王后,令到访的外戚怒火中烧。雪上加霜的是,在宴会中(菜肴上得太晚,基本上无法下口),爱德华二世一直和加韦斯顿谈笑风生,而对新娘置之不理。甚至在仪式之前,年轻的王后就写信给父亲,抱怨自己的生活条件太寒酸,而且受到轻视怠慢。她遭受的虐待在此被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更糟糕的是,后来人们得知,爱德华二世将王后的珠宝首饰和结婚礼物中最好的部分都馈赠给了自己的宠臣。
加冕礼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它向整个英格兰政界,以及伊莎贝拉的家人证实,国王对皮尔斯·加韦斯顿非常痴情,这非常危险,不仅不合体面,而且很可能会招致政治灾祸。就这样,爱德华二世疏远和激怒了所有原本希望支持他的人。
仅仅几天之后,加冕礼造成的怒火就演化成了政治危机。预定议会将于4月召开,有传闻说,权贵们将全副武装地前来,惩罚加韦斯顿的丑恶行径。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泰晤士河上的桥梁在3月底被拆毁了,国王则逃遁到了温莎城堡。新王登基往往能够带来政治资本、得到人民的善意,但加冕刚过几天,爱德华二世就把这好机会败了个精光。
(爱德华二世的墓地,格洛斯特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