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树倒猢狲散”的历史逻辑,美国、欧洲、乌克兰、单极秩序
来源:兔主席/tuzhuxi 20250217
关于美国要放弃乌克兰,绕过欧洲(和乌克兰)直接和俄罗斯谈,欧洲到底有没有办法的问题。答案是没有办法的。现在的情况就是,乌克兰就是菜单上的菜。美国和俄罗斯是餐桌上的。欧洲(作为一个整体)没上餐桌——既不算桌上的客人,也不算菜(目前还没被端上来)。
1、军事开支方面,欧洲的军事开支一直不足,防务上一直是依赖美国的。这是“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美国主导的美/西方单极秩序的核心部分。不仅欧洲大陆国家,加拿大也一样,都认为美国的支持是无条件的、理所当然的
2、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了独立的防务能力,欧洲实际上也丧失了以军事实力为基础的话语权,只能依附于美国,在经济秩序上、在大的地缘政治上,跟随和服从美国,当好小跟班。这也使欧洲有了一些其他的腾挪空间,比如可以一定程度的发展自己的产业(从制造业到农业),发展自己的国家福利(以高税收为基础,将很大一部分政府财政收入投入到公共福利上 )
3、但这个战后秩序越来越玩不转了,基本体现为美国“不想玩,不能玩、不敢玩”:美国的国内民意已经不支持美国政府继续对外维持这个秩序,因为尽管精英赚得盆满钵满(无论是军工联合体、庞大的深层国家、还是受益于全球化的企业和资本),美国的普通老百姓民众自认为从中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尤其让人愤怒的是,在给欧洲防务买单的情况下,还看到德国等国家保留制造业,对美国出口汽车,同时却设法用所谓的非贸易壁垒,把美国拒之门外)
4、美国主导单极秩序联盟的瓦解,有经济上的结构性原因,一边是美国提供防务+对外新自由主义+本国低税收低福利,服务都是大企业大资本;另一边是欧洲的倾向左翼的高税收高福利模式。两边不“对齐”,一旦出现利益分配不均,联盟的基础就会被动摇。一些外力因素则会加速其坍塌,例如某些政治军事事件。俄乌战争是最新的一起,可以视为压在骆驼上的最后一株稻草
5、但美国自己要负最大的责任。在美国国内经济上,制度层面太偏袒大企业大资本,没有照顾好自己的中低收入群体,导致民粹政治爆发。这是结构性问题,是美国右翼经济意识形态的必然结果。对外,则是一些不靠谱、伤元气、损害长期利益的折腾行为,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是伊拉克战争。伊拉克战争最大的结果是,打破了中东的权力平衡和稳定,弄出了一个逊尼派的伊斯兰国(ISIS),激发了各种内战和冲突,结果导致数百万难民跑到欧洲去——欧洲,而非美国——是这些中东难民的主要接收国。而欧洲最大的接收国是经济支柱德国,其次是法国等已经有很多穆斯林人口的国家。大量难民进入加剧了欧洲现有的问题,激发了民粹民族主义。可以说,欧洲现在的国内政治局面就是美国人在中东穷兵黩武折腾出来的
6、而美国为什么要发动伊拉克战争?源头在于911恐怖袭击。为什么会有911?一个很大的原因是美国对以色列的无条件支持,引发伊斯兰极端主义的愤怒,他们要报复美国。所以,根源又变成了美国的以色列政策。为什么以色列会成为国际地缘政治里的一个影响因素?当然是因为二战时纳粹德国搞的犹太人大屠杀。西方人欠了犹太人太多,对当年产生并纵容纳粹有道德上的愧疚,不得不以牺牲巴勒斯坦人/阿拉伯人为代价,同时帮助犹太人(同时又过度纵容以色列,犯下了新的罪行,一个历史的巨大讽刺)所以,一切根源是从纳粹的犹太人大屠杀开始的。这个回形镖非常大、非常远,几十年后,才以一般人看不见的、意想不到的、觉察不到的、难以理解的方式反转回来
7、在2022年,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时,普京有没有看到这一点的呢?应该说,普京是有所觉察的,他有历史思维、历史视角,能从比较宏观的角度看待美西方内部的矛盾和分野。他非常清楚:知道美国和欧洲的民粹右翼都是亲近俄罗斯的(认为同属白人基督教文明的继承者);民粹左翼也亲近俄罗斯(苏联/社会主义的一些情感遗存,加上反美帝国主义思维),所以,基本上,只要美/西方政策民粹化、激进化、两极化,就会导致跨大西洋联盟的内部瓦解,单极秩序的衰败,而俄罗斯可以相对受益。但在2022年初,普京/克里姆林宫可以看到大的历史趋势,但不可能准确预测其影响力发生作用的具体时点。结果,俄罗斯低估了乌克兰的抵抗意愿和能力,陷入了泥潭,只好接着“熬”,等待宏观趋势慢慢发挥作用——例如特朗普的重回白宫
8、但无论如何,俄乌战争是加速跨大西洋联盟/美西方单极秩序瓦解的一个重要因素(“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株稻草)。特朗普不满的不仅仅是俄乌战争这场冲突本身,还有与欧洲(及加拿大等盟友)的军事关系——他一直要求其他北约成员国提高军事开支——提到GDP的5%左右(现在北约对成员国的要求是2%)。但很多主要国家连2%的要求都达不到——德国在2024年超过了2%,是过去十年来第一次,未来未必可以持续;欧洲现在号称最好的经济体——西班牙——军费开支占GDP才1.28%,在所有北约成员国里垫底)。以欧洲现在的经济和财政状况,达到且维持2%的军事开支是有困难的,而达到5%几乎没有可能,除非大幅提高债务和赤字。以欧洲主要的经济体、乌克兰的最大支持力量德国为例,德国现在的军事能力/战备率比2022年俄乌战争开始时还弱(路透社前几日报道)
9、要看到,现代欧洲政治文明的基本逻辑是“分”——为了维护民主体制的效率、问责力、有效性,自然地选择不断地缩小政治体,围绕更加的“(想象)民族”,构建“民族国家”(nation-state),结果搞出人类版图上单一规模最小的一大群国家。德国有八千万人,算是超级大国,其他国家都在几百几千万人,单独拿出来,都不能成为地缘政治力量。可以这么理解:在特定的政治逻辑下(“自由民主”),为了国内政治的有效性和合法性,欧洲国家不断缩小自己国家的“个头儿”,结果导致对外实力的削弱。所以,整个欧洲变成了一群小国,只能屈从于西方文明里的“个头”巨无霸——美国
10、欧洲国家既然已经分散为小国,为了壮大实力,减少内部冲突,唯一的办法就是“团结”起来(这两天欧洲领导人一直在说的关键字),组成一个更加紧密的政治经济联盟,这个联盟在政治上是欧盟,在经济上是欧元。而要让这样一个体系运作起来,又有大量的额外成本,比如要培育一个布鲁塞尔的官僚体系;要拟定一些通行于整个欧洲的监管措施;要限制各个国家的主权(例如在财政、经济贸易、人口流动等),其结果是削弱各国的民主有效性,并且产生各种新问题(例如,很多欧洲国家民众不喜欢穆斯林(通过其他欧洲国家)移民到自己的国家,稀释和影响自己的社区和文化)。过程中,中东难民潮加速了欧洲国家之间的矛盾,也是英国选择干脆脱欧的部分原因
11、经济被认为可以辅助政治;为了维系欧洲经济一体化(其中,欧元是很重要的手段),而为了维系经济一体化,统一货币,共同市场,又要有严格的财政纪律,把大家管起来。所以,欧盟国家严格的债务上限要求(要求各成员国政府债务占 GDP 的比重不超过60%,财政赤字占GDP的比重不超过3%。里面扮演最主要角色的国家,例如德国,更将“债务刹车”((例如赤字不超过GDP的0.35%,债务不超GDP的60%等)写入宪法。这些都是刚性的,既有秩序的一部分,不可能一下调整。在这个情况下,欧洲各国不可能自主地,或者为了满足美国的要求,突然间大幅增加军事开支。大家都知道主要欧洲国家政治上乱成一团,既没有经济条件,也没有政治条件,更没有民意基础及政治动能去推动这样的转变。再说了,有多少国家真的发自内心的相信俄罗斯下一步会进攻波兰?欧洲人是读过历史的,他们知道乌克兰和俄罗斯有特殊的历史渊源,乌克兰对俄罗斯身份认同的重要性。这与波兰(也是北约国家)或波罗的海国家有本质不同。另外,自顾不暇的欧洲人真的关心摩尔多瓦和格鲁吉亚么?一个很好的问题是,有多少欧洲人了解这些国家,真的认为他们属于“欧洲”?
12、特朗普现在盯上了欧洲的增值税,认为增值税是重大的不公平贸易手段——扶持欧洲本土产业、占美国的便宜——要对此搞“对等关税”。问题是,增值税占欧洲主要国家财政收入的20~30%左右,是最重要的税基之一,是政府财政的基础。特朗普将其与贸易相联系,要搞对等关税,欧洲怎么办?难道调整增值税?调整增值税,等于否定欧洲的根本政治经济基础。这背后,表面上是贸易冲突,反映的其实是美国和欧洲根本的政治制度不同——欧洲是高税收、高福利国家,通过有广泛税基的高税收,为民众提供公共服务——如果没有外来移民冲击和外国产业冲击(例如中国制造的崛起)——欧洲内部至少是稳定和谐的,换言之,欧洲人把自己的老百姓照顾得还可以。相比之下,美国是低税收、低福利的“小政府”国家,低税收体现在从企业到个人在所有环节较低的整体税率和有效税率——包括增值税/销售税(欧洲增值税平均为20%;美国不设增值税,各州平均销售税为6.6%)。特朗普如果要质疑、挑战甚至打破欧洲的增值税,相当于否定和颠覆欧洲赖以生存的基本政治经济模式和意识形态。
13、现在看来,欧洲战后政治经济模式的本质就是,依靠美国提供防务,把省下来的钱,用来维持自己的国家福利。此外,如前所述,维持欧洲一体化本身也有很高的代价(例如财政纪律、债务上限等)。这使得欧洲已经没有太多腾挪的空间和余地,既不能削减增值税,也不能大幅提高军事开支,在各方面的挑战下(比如德国制造业和根本经济模式面临的空前挑战),能够维持运转就不错了
14、在美国主导的单极秩序下,所有美国的联盟和伙伴的政府首脑,在国际上的最核心任务,就是做好对美国政府的忽悠工作,营销美国对本国的支持。我们看,从德国总理朔尔茨(以及后续可能上台的默茨),到乌克兰的泽连斯基,到以色列的内塔尼亚胡,到日本的石破茂,干的都是一样的工作。原来他们拿出的最大法宝是讲“共同价值”。“民主”、“自由”、“最可靠的盟友”,把美国捧到最高的位置,忽悠美国持续为大家提供(防务)支持。(这就是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的理念、游戏规则、话术。)问题是,美国“不想玩,不能玩、不敢玩”,老百姓推举搞“美国优先”、“孤立主义”的特朗普上台。特朗普的主要功能就是捅破这些务虚、虚假的“共同价值”,识破盟友的“gaslighting”和PUA,揭露他们“渣”的本质。举例,台湾当局赖清德也想忽悠美国,搞什么“全球半导体民主供应链伙伴倡议”,特朗普政府一眼识破,知道这是大型PUA现场,指责台湾“窃取”美国的半导体产业,要求台企到美国投资(从建设新厂到扶持英特尔工厂),把产业重新转回美国。
15、一言蔽之,特朗普政府既然要抛弃过去的规则、秩序,撕毁过去的约定,那么各国各地区政客过去用于营销、忽悠美国的话术也就不灵了。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美国主导的联盟看似坚固,实际脆弱。老大不想玩了,玩不起了,基本就是树倒猢狲散。
16、所以,泽连斯基还有个别欧洲国家大谈的“北约”——可以当笑话听。没了美国,北约还有什么?北约就不复存在了。以欧洲现在的条件,大幅增加军事开支,成立一个什么欧洲军队去帮助乌克兰,只要算算账(经济账、政治账),就知道是不可能的。回看历史,要知道,没有了美国,很多问题欧洲确实解决不了。没有了美国,欧洲可能解决不了一战问题;没有了美国,欧洲可能解决不了二战问题;没了美国,欧洲更无法帮助乌克兰。德国人真正应该操心的问题是,为什么号称盟友的乌克兰炸掉了北溪管道,加剧了德国的能源紧张,把这个作为欧洲经济中坚的制造业大国推到如此境地;地缘政治分化、中国制造崛起,德国经济模式何去何从;欧洲人更应该看到,在新的技术革命里(例如人工智能革命),欧洲到底能够扮演什么角色?(不是画画大饼、开空头支票,忽悠别人加忽悠自己)。更重要的是,在大量难以同化、文化异质且出生率极高的穆斯林移民群体前,欧洲本土文化的未来在哪里
17、在台上的欧洲建制派政客们,不敢提“真问题”,不懂提“真问题”,也不能解决“真问题”。他们只习惯于生活在美国主导的单极秩序里,刻舟求剑,沿袭过去的打法,对过去报以幻想,并继续对外说他们认为“正确的话”。但从普选票看,建制派的立场未必能得到各国老百姓的普遍支持——例如如果我们把法国的极左+极右加起来,或把德国的极左+极右加起来,可能超过中间派、建制派、温和派执政联盟。极左和极右,尽管经济主张不同,给出的解决方案不同,但往往都怀疑跨大西洋联盟,不希望破坏和俄罗斯的关系,希望聚焦本国(草根)民众的福利。而看意大利,民粹右翼已经在台上,梅洛尼可以成为链接欧洲和美国的桥梁。特朗普政府也在不遗余力的公开扶持欧洲各国的民粹右翼政党(例如德国的AfD)。在这股右翼大潮里,欧洲的主流政客可能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而乌克兰终归只是菜单上的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