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叙利亚永远回不来了

1994年我在中石化刚参加工作时,处里有一位老同志,第一次海湾战争时从伊拉克撤回。他有时会跟我们描述他惊心动魄的生死逃亡,完了会很神往地一边摇头一边说,“战前的巴格达,战前的伊拉克,很美,很美。”我的脑海里却浮现不出任何很美的画面,只有上大学的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战机轰炸、趴在沙漠里永远无法回家的成群的破烂坦克、城市里的满目疮痍、战胜者飘扬的旗帜、眼神复杂的民众。我不知道他的伊拉克,他的巴格达是什么样子,他的如血残阳映照下的平静的底格里斯河又是在讲述什么样的故事。我只能从他的表情里判断,他的伊拉克真的很美。

1996年我和这位老同志一起在科威特工作,期间因为一个项目,他被短暂派往叙利亚,一周以后返回,问起他叙利亚怎么样,他两眼放着光,说:“比伊拉克还要美,很开放,完全不像科威特。”顿了一顿,他补充说,“这里有世界上最帅的小伙子和最美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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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士革街景

项目需要继续推进,老同志主动请缨去了叙利亚打前站,而我也在几周后飞往了初夏的大马士革。当时的大马士革机场和首都机场的 T1 航站楼挺像,低低矮矮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出了机场同样会感觉到中东地区特有的干燥,特有的明亮的太阳,阳光照在散落在机场高速周边白白灰灰的小楼房上反射回来同样的耀眼,高大的棕榈树偶尔会撒些绿荫到车上,带来些许凉意。路旁有大幅的阿萨德的画像,间或有一个帅帅的穿着军服的有一脸络腮胡小伙子的画像,后来才知道那是巴西勒·阿萨德,老阿萨德的长子,那个时候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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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

一路有些平淡,直到大马士革城强烈地直冲于眼帘:一座看上去寸草不生的灰秃秃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地建满小楼房,看上去没有丝毫的绿色,没有任何的生机,楼房的窗子们像挤在一起的无数的眼睛注视着你,更高一些的建筑物和大型的清真寺顺延着铺下来,突然就有了大片的绿地穿插其中,有大型的公园和喷泉,大片大片各色的月季花肆意生长着。我从未见到一个对比如此奇妙的城市,仿佛抬头看见死,低头看见生。

我们的驻地在山脚下的一座小院子里,门口盛开着大株的茉莉花,院子里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树下卧着一张乒乓球桌。我们的老同志一脸幸福感地招呼我们几个进屋,吃他烙的牛肉馅饼。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就以这个小院子为出发点开始去探索这座城,去和我们当地的业务伙伴沟通交流,编制商业计划书。买菜做饭是大家的娱乐活动,叙利亚的物价很便宜,农产品非常丰富,菜市场像极了欧洲小镇上的菜市场,红红绿绿黄黄整齐码放着,对于我们这种从科威特出来的人来说能够吃上各色蔬菜就已经如身在天堂。

空闲的时候,我们会搭小巴车去市中心晃。叙利亚不禁酒,城里有各色酒吧,牛仔裤、T 恤衫是酒吧里姑娘小伙子们的标配,让你很吃惊的是这里有很多金发女郎,更像欧洲人,而深棕色、黑色头发的姑娘们则有欧亚混血的印记,小伙子们络腮胡子居多,眼窝深深鼻子高高地莫名有一种深沉感。酒吧里播放的更多是西方音乐,喝的是约翰走路和喜力啤酒;而门外的大街上飘扬的则更多是阿拉伯音乐,空气中会有土耳其咖啡辛辣的味道。

有戴着头巾穿着长袍的传统女性穿梭而过,有老人在街头围着一种格子棋盘争吵着下棋,有十几岁的学生反戴着棒球帽嬉戏打闹,有中年人怡然自得的抱着长长的水烟杆儿享受,若时光突然停滞在那里,你会发现在那一刻奇妙的多元文化貌似对立却又和谐地共存着,仿佛就应该是这样,信仰和派别没那么重要,就如大马士革的秃山和绿地对立又和谐地塑造了这座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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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里买的纪念品

偶尔我们会登上那座灰秃秃的卡辛山,大马士革少雨,大部分时间天空晴朗,能见度很好,从山上望下去会看到城市的边缘,那里有大片的树木,再远些则隐约会看见沙漠,大马士革原来是坐落在绿洲之上的,生机与荒凉在此对撞,共存共生造成一种奇妙的景观。

城西是法国人规划的新城,普遍是四五层的建筑,中间有一小片十几层高的现代建筑群,新城中穿插了很多街心花园和喷泉,傍晚的时候会有很多市民聚集休闲,小孩子在喷泉下跑进跑出;而大马士革旧城则坐落在城东,旧城中最明显的建筑物就是倭马亚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在圣约翰教堂的基础上改建而成,保留了教堂长方形的格局和尖塔,而清真寺典型的穹顶就建在基督教堂棱状的屋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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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马亚清真寺


​叙利亚的主流宗教是伊斯兰教,但亦有相当数量的基督徒,基督教堂的红色十字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清真寺的绿色穹顶和金色尖塔之中,彼此自自然然,安然若素。旧城中有很多传统风格的住宅,典型的是带中央水池和廊柱的小院落。在新城那边你若感觉满街牛仔裤和 T 恤更为自然而西装和牛排更配的话,在旧城的小院落里,你会期待着和身着长袍的人一起喝一杯浓浓的土耳其咖啡,静静地拉拉家常,闲来无事可以跑到哈米迪亚大市场里看铜匠丁丁当当地打造铜花瓶。

由于地形的关系,入夜的大马士革更像一座浮在半空中的城市,灯火垂直着铺陈下来,让你不由地会想起那一段古语,

“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空中,大马士革与之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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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士革夜景

新与旧、现代与传统、荒山与城市、沙漠与绿洲、基督与伊斯兰、西方生活方式与阿拉伯传统、金发碧眼与棕色皮肤乌黑的眼睛就这么奇妙地融合在了大马士革,而我们的日子也在这座奇妙的城市里飞快度过。白天和我们西装革履有法国血统的代理约瑟夫四处拜访,傍晚则经常被周边院子里一群阿拉伯小孩拽出去证明中国人也会踢足球。

其中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叫哈桑,因为和他哥哥一起来给我们修卫星电视天线认识,他们兄弟两个来自霍姆斯,跑到大马士革打工。偶尔哥俩会过来混一点炸春卷吃,然后不断说好,说比城里最好的中餐馆还要好。那个中餐馆我们去过,门脸非常普通,但据说阿萨德总统也经常叫那里的外卖。

离开叙利亚前的几天,我们需要考察一下从港口到未来项目现场的公路运输情况,于是便租车离开大马士革一路向北前往拉塔基亚。沿途我们再一次被一种对立的美所震撼,一边是地中海一望无边的变幻多端的蓝色,一边是阳光映照下的雪山,公路就在其间蜿蜒而过。路边的小餐馆有烤鱼提供,虽然鱼烤得黑乎乎的,但在地中海的阳光和微风下,食物已经没那么重要。

在拉塔基亚考察港口之后,我们驱车向东北前往阿勒颇,一路上画风开始转变,起初有些平原地带,有大片大片连绵的麦浪在风的驱赶下滚动着,然后进入山地,略有些干旱贫瘠,绿色迅速减少,而等到又一次进入平坦地带时,阿勒颇便很快出现在了眼前。阿勒颇是叙利亚第二大城市,古迹甚至多于大马士革,最著名的莫过于始建于公元前 2000 年的阿勒颇卫城,城堡几经更迭,留下了罗马的地牢、土耳其的兵营、阿拉伯的皇宫,历史的刻痕无处不见。

告别阿勒颇再向东南则会抵达代尔祖尔,叙利亚政府希望我们在那里帮助修建一座炼油厂。代尔祖尔位于幼发拉底河畔,是一座四处是古迹的小城,安安静静,并不似大马士革那么繁华,但是那条见证了人类文明起源的河流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宗教虔诚感。从代尔祖尔返回大马士革的路上我们顺访了被称为“沙漠中的新娘”的帕尔米拉古城,如果你去过罗马,那么把那些罗马城的神庙遗址丢弃在沙漠中就构成了帕尔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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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帕米拉古城,下图为阿勒颇城堡

回到驻地的时候,我们意外地发现哈桑在等我们,他来请我们去他租住的地方做客。哈桑和他哥哥住的地方很小,但也有个小院子,他们在院子当中铺了一张看上去脏脏的地毯,地毯上摆着好几堆大饼,然后是几大盘子的各种烤肉串。“我希望你们不会忘记我,”哈桑说,“我希望我有一天赚到足够多的钱去中国看一看。”

那一晚我们就在那张地毯上抓着大饼,吃着肉串,听着录音机里的阿拉伯音乐,听哈桑和他哥哥用不熟练的英语表达他们对未来的向往,那个时候大家都认为只要他们努力,他们的梦想都会实现的,而我们只要努力,我们的梦想也会实现的。一个和平的世界,经济都在向好,为什么不呢?“我们会很快回来的,”我们互相抱了抱算是告别,没那么用力,因为我们认为这几乎是肯定的。

后来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叙利亚,再后来那些熟悉的地名却联系上了完全不熟悉的场景:

叙政府军加快收复大马士革周边反政府武装据点

叙利亚拉塔基亚清真寺附近爆炸致多人死伤

伊斯兰国组织对阿勒颇的古迹造成毁灭性破坏

极端组织在代尔祖尔对政府军控制区发动袭击

叙帕尔米拉古城再遭伊斯兰国损毁

苦难与新生——记者带你走进战火后的霍姆斯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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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战争前后的叙利亚对比

关掉新闻,闭上眼睛,我脑海里的叙利亚依然是那个美丽的叙利亚,那个曾经千姿百态的多元文化和信仰可以和平共处的国度,那个雪山与海岸映照、绿洲与沙漠共存、秃山和城市携手、现代和传统共生的国度,那个属于很多普通人唯一家园的国度。在我的脑海里,哈桑也还是十几岁,他还在大马士革努力工作着。

我现在理解了我的那位老同事,他的伊拉克很美,我的叙利亚也很美,只是这个曾经的她们再也回不来了。

【文/冷眼 来源:奴隶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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