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松之痛:中资企业在缅甸赢取认可的艰难故事
来源:无界新闻|记者:高美 2016-1-18
变故
时隔四年,28岁的李文斌仍然记得他刚来到这座缅北深山时看到的热火朝天的景象。那时候,中国国内几乎所有和水电建设相关的单位都来了,5000多中缅工人齐聚于此。他们准备建造的,是一座堪比中国三峡大坝的工程——密松水电站。
谁也想不到,几个月后突生变故。2011年9月30日,缅甸总统吴登盛以民意反对为由,宣布在其任期内搁置密松项目。喧腾的工地顿时冷却下来,千里赶赴这里的人员、物资逐步撤离。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人“留守”在这里。
密松水电站项目效果图
密松水电站项目所在地现状
密松水电站曾被两国政府寄予厚望。
“缅甸非常缺电,目前还有70%的地方用不上电。”在昆明的办公室里,中电投(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的简称,该公司于2015年6月和国家核电技术公司合并,成为国家电力投资集团公司)云南国际公司公共事务部主任蒋立哲告诉无界新闻记者。2009年开工建设的密松水电站,是中、缅两国政府签署的伊洛瓦底江上游水电开发项目中最大的一座电站。根据规划,项目的7座梯级水电站总装机容量达2000万千瓦,“相当于一个三峡的规模,发电量比三峡还要多。”其中,密松水电站装机容量600万千瓦,相当于三峡水电站的27%。
缅甸伊江上游水电开发项目示意图
7座水电站总投资约300亿美元,是中国在海外最大的水电项目。其规模之大,在只有5000多万人口、年GDP500多亿美元的缅甸是无法想象的。
尽管中、缅双方都表明不会让密松项目绑架两国关系,但这一事件显然沉重打击了中资入缅的信心。密松项目被搁置后,中国在缅的投资一落千丈。2010年和2011年,中国对缅投资分别为43.5亿美元和82.7亿美元,2012年骤降为4亿美元,2013年降至仅2000万美元。
密松项目出现变故,正值缅甸民主变革进程中。虽然项目被搁置的原因众说纷纭,难以辨清到底是哪一个因素起了决定性作用,但当时的缅甸执政者不得不考虑广泛存在的“反密松”情绪,却是一个事实。对于在缅甸投资的中资国企来说,完全“政府对政府”的模式受到了冲击。获得官方许可固然关键,广泛争取其他利益相关者的支持和认可,也同样重要。
议员
规划中的密松水电站,坐落于距离缅北重镇密支那40公里的一座大山里。密支那是缅北重要交通枢纽,二战时扭转了亚洲大陆战场局势的“密支那大捷”就发生于此。这里距缅甸首都仰光1478公里,离中国边境不足200公里。
作为缅甸北部克钦邦的首府,密支那除了金碧辉煌的寺庙外,其他都略显破败,道路更是坑洼不平。从密支那机场出发,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在夜色苍茫时抵达密松项目营地,40公里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这已经是密支那最好的路了,以前就这一段,要走三、四个小时。”密松项目留守人员负责人张焕贵告诉无界新闻记者,这一段路,还是中电投修的。
2015年8月,缅甸伊洛瓦底江沿岸遭遇洪水袭击
抵达密松那天,缅甸大选的结果正陆续公布。张焕贵计划第二天去拜访密支那地区的联邦议员杜堆布。“她在这次大选之中落选了。”张焕贵一边吃饭一边说:“一个是向她表示慰问,另一个也向她请教下,民盟以后要执政了,中国的投资者该如何跟他们打交道。”
当天的晚餐一荤一素。素菜来自厨房后面的空地,那里被留守员工开辟出来,种上了秋葵、红薯和小辣椒。“打算过几天请村长来看看,让村民们也种个小菜园。”工程师出身的张焕贵,在这里负责的,不仅仅是技术问题。
放在几年前,这种情景或许是看不到的——很多“走出去”的大型国企,在国外奉行的原则是“只做不说”或“多做少说”,很少在当地开展公共关系活动。
中电投曾经也是如此。
“以前大家延续了(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习惯。”张焕贵的同事高斌说,西方企业更加注重民生和公共关系,“但缅甸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缅甸政府)不允许你对外讲,你也没有途径和口径出去,都是政府间谈好了,双方做事情就好了。”
2011年1月,缅甸总统吴登盛还视察密松项目,督促双方施工人员加快进度,此后不到半年,项目就被叫停,其他六座水电站建设也陷入了停滞。
2009年12月21日,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在缅投资新建的伊洛瓦底江上游流域密松水电站举行了盛大的前期工程开工庆典。
张焕贵要拜访的杜堆布,就曾是最激烈反对密松项目的诸多议员中的一位。他们发出的最强有力的一项指责是——项目不透明。传言满天飞,称中国将获得项目建成后生产的90%的电力,反映出部分缅甸民众对中国“掠夺”缅甸水电资源的担忧。
蒋立哲介绍说,伊江水电项目的总发电量是缅甸目前全国总发电量的十倍,当初合同约定的是给缅甸10%的免费电量。“10%的免费电量、项目公司15%的免费股份属于资源对价,仅这10%的电量就可以使目前缅甸全国的总发电量翻一番。”作为企业,“如果缅甸自己能消化这么多电量,我们愿意将电优先卖给缅甸而不是送回国内。”蒋立哲对无界新闻记者说。
然而,类似这样解疑释惑的话,在项目被停工之前,并没有说出来。
2012年,中电投云南国际公司成立了公共事务部,开始系统地开展对缅甸的企业公共关系工作。在昆明、仰光、内比都、密支那、密松,都派驻了专门工作人员;联邦政府、军方、议会、宗教、媒体、专家、政党、华人组织、NGO等,都成为了围绕密松项目开展工作的对象。
接触的第一步,是科普。
密松项目营地的办公桌上,摆着两本《伊江水电开发问答》的小册子,一本中文版,一本缅文版。它们被用以介绍水电开发的一些常识问题,尤其是对项目搁置前流行的一些“传言”进行回应——譬如为什么密松大坝遭遇地震时不会溃坝等——也介绍了水电开发能为当地带来的好处,以及对环境造成的不利影响。
中电投向当地村民发放《伊江水电开发问答》的小册子
“科普应该是整个社会层面的事情,但现在由我们来做。”蒋立哲颇显无奈。尽管这些科普在项目初期就去做,效果或许会更好。
《伊江水电开发问答》小册子中文版
“我们见了很多议员团,包括当时给总统出搁置大坝意见的两人:哥哥莱和吴敏。我们邀请他们到我们的集团介绍了整个项目。我们和民盟交往也很多,除了昂山素季本人,其他中央执委很多人,都来过我们公司。”蒋立哲说。
主动公关取得的效果是明显的。两年多的接触下来,杜堆布的态度已经改观了不少,至少不再反对密松项目之外的其他六座电站了。落选后,看到密松项目中方工作人员依然来拜访自己,她很感动。“她跟我们谈了很多,临走还抓了一把别人送她的有机小辣椒给我们。”张焕贵后来告诉无界新闻记者。
移民
在距离密松项目营地约10公里的昂敏达移民村,34岁的吴凯佐拉正忙着在“兄弟”筷子厂内调试设备,他是这家新工厂的厂长。
这是一家由伊江公司(中电投在缅甸的合资企业,负责伊江水电项目的开发)资助的小工厂,工人全部来自因密松项目而搬迁的当地村民。
伊洛瓦底江边远离喧嚣的缅甸人
由于密松项目,出现了两个移民村:昂敏达村和玛丽洋村,共2000多名村民。尽管他们是这个项目最直接的利益相关者,但是他们的声音在一众反对或支持者中最为弱小。受制于落后的教育水平和生活水平,这些村民常常被“代言”。他们到底是愿意留在原来的村庄,过着穷苦的日子?还是愿意项目建起来,从而让本地区改观,让自己也有份工作?真实的想法,或许连他们自己都难以说清。
昂敏达移民村的一个院子里,38岁的贾波正坐在那里看孩子。两层砖木结构的房子,是伊江公司为移民统一建造的。尽管家徒四壁,但与本地常见的茅草屋相比,已经相当不错了。
贾波怀抱着一个尚未学会说话的婴儿,身旁还围着三个个头差不多的孩子。“还有一个18岁的大儿子,在帕敢的玉矿打工。”30多岁的她看起来比本年龄的人要显得苍老得多,“孩子爸爸出去淘金了。”
移民村村民贾波和她的孩子们
搬迁过来后,缅甸政府给每户移民分了2英亩(约合12亩)土地。但贾波说,他们家没有分到地,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找过政府,也没有什么说法。
“对于未来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贾波一脸茫然地回答。
密松项目在移民补偿上的标准不算低。营地展板上有一张照片,是被搬迁的村民拿着麻袋来装成摞的补偿款。但是,拆迁补偿款并没有让大部分移民过上好日子。
2011年6月25日,一位密松项目移民在昂敏达移民村领取了28265000缅币(约合16万元人民币)的林地补偿款
“很多人把钱吃完喝完就没有了,有点头脑的去密支那买了房做点生意,其他的人继续贫困,没有想到这些钱是用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换来的。”负责移民帮扶的密松项目中方工作人员梁粱一直很头疼,“带动他们发展很困难,因为要改变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活习惯。”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驻密支那的一位协调员也表达了同样的烦恼。“我们计划给当地人奶牛,再给农民牵线找买家,结果农民说,不要。”他无奈地说,缅甸——这个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拥有非常不同的发展观念,“我必须先去影响意见领袖,村民听他们的,不听我的。”
当然,并非所有的村民都如此。受过大学教育的吴慕克梁在移民村开了一家DVD租借店,生活就相对好一些。他怀念之前的村庄,但也相信时间久了,也可以适应现在的生活。“缅甸需要国外投资,给当地人创造就业机会。”他认为。
像贾波那样的村民,伊江公司发放的大米至少可以让他们吃饱饭。从2010年移民搬迁开始,伊江公司每年分三到四次给移民发放大米,迄今已坚持五年。“12月就要发本年最后一次,发一次大米大概要花人民币20万左右。”梁粱向无界新闻记者介绍,一般按照每人每月7.5缅升(约38.5市斤)的标准发放,基本上不愁吃。
2012年6月4日移民村村民领取大米回家
密松项目搁置后,缅甸政府接替伊江公司管理移民村。但一方面,缅甸政府的治理能力非常薄弱,另一方面,移民村距项目营地只有10公里,伊江公司也无法完全置之不管。因此,四年来,对移民的帮扶仍然是密松项目中方工作人员的一项主要工作。除发放大米外,伊江公司还为村民们翻修了房屋,每家每户修了卫生厕所,免费供水供电,组织义诊。
直接的受益者,对中电投的接纳和认可程度往往较高。在昂敏达移民村学校,有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女教师,在教室里上物理课。校长葛迪赛邦说,这位老师其实就是一名刚毕业的高中生,在高考中五科全优,现在学校急缺老师,就让她先过来代课。提到伊江公司,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学校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伊江公司,比如学生去密支那参加高考,要向公司借车;教学楼使用的时间久了,加上有白蚁,就有屋顶漏雨、木头糟掉的情况,跟政府报,说要两三年之后才能修,给伊江公司反映后,他们就翻修了教学楼。”
2013年,伊江公司还设立了奖学金,奖励每年级的前三名和考上大学的学生。这位校长还专门给密支那新闻杂志投了一篇稿,“就写了伊江奖学金的事情。”
“兄弟”筷子厂的厂长吴凯佐拉,同样感谢伊江公司。尽管现在筷子厂只有10个工人,但他希望能够在伊江公司的帮助下慢慢做大,将产品卖到曼德勒去。更重要的,是能够给移民村多提供几个工作机会。
僧侣
正如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协调员所说的那样,在缅甸,要取得民众支持,就必须先说服当地的“意见领袖”。而最重要的意见领袖,不是政治家,而是宗教领导人。
2014年7月5日,缅甸曼德勒,宗教冲突后留下一片废墟
在缅甸这个多数国民信仰佛教的国家,密松项目所在的克钦邦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这里80%的民众信奉基督教,当地最有影响的教派是罗马天主教(RC)和克钦浸信会(KBC)。
在移民村附近,昂敏达寺庙以及分属于罗马天主教和克钦浸信会的两座崭新的教堂,是这一地区最漂亮的建筑。
“村长说的话,比不上牧师说的话有影响力。”在密支那呆了四年,梁粱对本地宗教的影响力深有感触,“当地华侨也建议我们,多跟宗教领袖走动,取得他们的支持。你讲了多少科学道理都不管用,牧师神父一句话,这边村民就听。”
与两大基督教会相比,佛教的态度比较宽容。僧侣吴德馨达出家前有一个儿子,目前在密松项目营地上做电工。尽管专心禅修,但他认为水电项目对当地经济发展很有好处。这或许和当地的一些佛教经文记载有关——根据这些经文,密松地区未来会变得非常发达。因此,吴德馨达“对项目暂停感到很遗憾”。
昂敏达寺庙僧侣吴德馨达
“过去四年,我们(与中电投)的沟通不太顺畅。”天主教密支那教区主教方清·杜当在给无界新闻记者的电子邮件中直言。2004年,杜当被时任教皇保罗二世任命为密支那地区主教,十余年来始终是该地最具影响力的宗教领袖之一。即便是通过邮件交流,但文字中不时出现的大写单词,仍然感受得到他对密松项目的反对有多强烈。
反对的主要原因,仍然是项目的“不透明”。“只是两国领导人层级上签订的协议。项目只是满足了少数人的利益。他们没有问过该地区人们的意见、感受,也没有告诉过他们任何信息。” 杜当在邮件中写道。
对于这一点,中电投有不同的看法。在项目开工之前,他们征询了克钦六族长老的意见,也做了问卷调查。调查问卷表明,当地80%的民众并不反对密松项目。不过他们也承认,在缅甸军政府的统治下,也许当地村民并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意见。
杜当还认为,在两国签署协议前,要问问当地民众的看法,如果民众同意,应该让他们自行选择搬迁后的新住址,而不是现在的由政府指定。他用一句所有字母都大写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总的来说,我不同意继续修建密松大坝。”
昂敏达移民村的天主教堂
至于克钦浸信会,与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克钦独立军”之间关系密切。密松大坝一旦建成,将在上游淹没掉克钦独立军的一部分辖区,压缩其生存空间和势力范围,其强烈的反对态度可想而知。浸信会当地牧师瑞布桑直接拒绝了无界新闻记者的采访请求。
这里的宗教领袖的确不太好打交道,梁粱坦言。不过,即便再不好打交道,中电投也必须继续和他们接触、沟通。四年下来,虽然对项目的反对态度依然坚决,但双方对话的平台已经建立起来。去年,杜当的儿子举办婚礼时,还邀请了中电投员工前往参加。
NGO
从密松项目营地驱车向伊江上游前进,10公里山路蜿蜒走了40分钟,就到了大坝计划修建的地点。这里被当地人称为“三江源”——伊洛瓦底江的两条支流迈立开江和恩梅开江在此汇合,一路向南贯穿缅甸全境,最后在仰光附近流入孟加拉湾。
曾经规划的密松大坝,如今被两块纪念碑所代替。一块树立于2015年5月28日,纪念的是克钦文化;另外一块纪念碑则由缅甸民间活动人士树立于2014年5月9日,纪念密松项目被总统吴登盛下令暂停。
2014年5月9日,缅甸民间活动人士树立纪念碑,纪念密松项目被暂停
2011年,缅甸民间活动人士在仰光市郊游行,抗议密松项目
在梁粱看来,与政府、议员、村民、宗教领袖相比,最难打交道的,是那些坚决反坝的非政府组织以及民间活动人士——修建大坝和反对大坝,从根本上就无法调和。包括“缅甸河流网”、“克钦发展网络”在内的NGO是反对密松项目的主要力量,“他们不愿意和我们接触,也不跟我们接触。” 梁粱说。
蒋立哲也表示,缅甸一家电视台曾经发起了电视辩论,希望中电投和一个反坝组织进行面对面的对话。但在约定之日前一周,该组织选择了放弃,最终不了了之。
2014年3月,包括前政治犯在内的一百多名缅甸民众,发起徒步从仰光走到密松项目所在地的抗议活动,呼吁政府永久停止密松项目。在长达1400多公里的徒步行程中,一部分人在中途放弃,其余人员在5月份抵达三江源。
“他们以为总统虽然叫停了项目,但我们还在偷偷施工。”在梁粱的记忆里,这是堪称最“剑拔弩张”的一次对抗了。“我们把(抗议)活动的几个负责人带进营地,让他们看看现场的情况。他们看了之后,发现我们的确没有在施工,就缓和多了。”
当年,中电投还邀请部分密支那的缅甸记者到中国参观三峡大坝。克钦邦记者协会原主席吴赛亭林告诉无界新闻记者,看过三峡之后,他本人对密松的疑虑减少了很多。不过,反密松的声音在缅甸已成潮流,舆论的螺旋已经形成,改变殊难。
2014年中电投邀请缅甸媒体参观上海小漕泾火电厂
“去年记者团中有一个是缅甸《人民声音》的责任编辑,在行程中他就告诉我,不是我们觉得项目不好,而是我们写了这样的报道,交给主编,肯定要被毙掉,不可能发出来。”梁粱回忆到。
“我们的接触策略也有所调整,”高斌说,项目搁置之初,中电投采取的是“请进来走出去”策略,公关力度比较大,但后来调整了策略,“对于某些实在很难沟通的,就暂时先放一放,交给时间。毕竟如果你不喜欢我,可能我越说你越讨厌我。”
社会认可
回到仰光。
在一个僻静的小巷里,无界新闻记者见到了“缅甸负责任商业中心”的主任维琪·鲍曼。这是一家颇具影响力的NGO,主要目的是促进缅甸企业采取负责任的商业行为。鲍曼的另一个身份,是前英国驻缅甸大使。她在缅甸生活了十几年,会说流利的缅语,曾在这个英国的前殖民地国家担任了四年大使。
“缅甸负责任商业中心”主任维琪·鲍曼
就在此前一周,蒋立哲曾到仰光与鲍曼会面,听取她对中电投即将发布的社会责任报告的意见,并根据鲍曼的建议,将社会责任报告改成了可持续发展报告。“鲍曼认为在社会责任和公众沟通方面,我们是在缅甸做得最好的中资公司。”蒋立哲对这个评价略感欣慰。
这一点也得到了鲍曼的确认:“就我观察,中国在缅甸的大型企业中,中电投是迄今为止在社区参与和对外公共关系方面做得最好的一个。”
中电投采取了很多措施支持移民村教育
然而,这其中的大部分努力都是在密松项目被暂停之后才进行的。
在鲍曼看来,密松项目所遇到的挫折,是一个在运营过程中没有得到“社会许可”的经典案例。
“社会许可”是相对于“法律许可”而言。显然,密松项目具备完备的“法律许可”,不管是从哪一个法律文件来说,都是合法的项目。但社会许可不一样。“你无法向谁去申请获得社会许可,”鲍曼举起一张纸,“它不是一张印着’社会许可’字样的证书,有个人签上名,拿去,你就获得了社会许可。不是这样的,它关涉的是信任。”
最关键的是,随着缅甸的民主转型,“社会许可”正变得越来越重要。
“你们现在所做的这些,如果在项目被搁置之前去做,是不是会更好?”对于这个问题,蒋立哲只是回答:“那时候这个国家没有这条件啊!”
鲍曼不这么认为。“项目如今的情况,缅甸政府和中电投都需为此负责。”她说,在风险评估阶段,中电投就应该问自己,“如果政府更迭,项目会怎样?会继续进行还是会遇到反对?” “他们的误区就在于认为只要政府与政府间关系不错就行了,就够了。西方公司不会就这么进来,因为他们觉得这样风险太高了。”
鲍曼说她不想打击中电投,但事实是,重新获得缅甸的社会许可需要漫长的时间。“你必须从第一天就开始做这个工作,一旦失去了,就很难再重新赢回来。他们做了很多,我也不想让他们泄气,但是他们要付出艰苦的努力,而且,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鲍曼还认为,缅甸社会环境转变之后,对于外国投资者而言,再想在这里“挣快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融入当地
在11月份举行的缅甸议会选举中,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获胜,缅甸将组建新的政府。吴登盛当初宣布在其任期内搁置密松项目,如今任期将满,该项目将何去何从?
昂山素季曾表示,组建新政府后,将首先把密松项目合同的内容向民众公开,然后再决定是否继续修建。民盟在其党纲中提到,其经济政策主要目标是转型为以自由、稳定、公平和法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模式,实现发展与环保、短期利益与长远利益、个人生活水平提高和社会整体发展相和谐。
2015年12月13日,昂山素季带领民盟成员清理垃圾秀亲民。
目前中电投已经和缅甸政府在做投资确认工作,即项目已经投入了多少钱,无论是否复工,账要先算清楚。据蒋立哲介绍,截至目前,仅密松水电站就已经投入了约8亿美元。
无界新闻记者接触的多位驻缅人士均对项目复工表示不乐观。“目前反对密松项目几乎形成了一个产业了。”其中一位观察人士说,“也许可以不必执着于这个项目,换个项目来做。”
“密松给我们的教训太惨痛了。”商务部研究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研究员说,“未来我们对缅甸的投资和援助,都要考虑到环保(等因素)。”
在密支那,守候了四年的李文斌已经融入了当地生活。哪个小贩生意最好,哪家华侨做什么生意,哪个NGO在做什么,他都熟稔于心。过去一年多,每天下班后,他会去一所孤儿院教英语和中文。他和鲍曼没有见过,但想法颇有类似:要获得当地人的真正认可,就要做好长期在这里的准备,并且尽量融入进去。
借鉴
相较于中国在缅甸遇到的挑战日本在缅甸的投资和援助几乎全都顺利推进 为什么?
投资+援助:日本在缅甸的精耕细作
在百盛商场、KFC相继开业之后,缅甸第一大城市仰光又向现代都市迈进了一步——12月9日,仰光证券交易所开张,受到制裁多年的缅甸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股市交易所。
在仰光股市开市之前,缅甸中国企业商会副秘书长李光宇给无界新闻记者发了一条微信:“10家仰光证交所上市承销商名单泄露,里面没有中国券商的身影。”
2015年12月9日,缅甸仰光,缅甸首个证券交易所—仰光证券交易所(YEX)正式开业。
令李光宇感慨的不仅是这一件事。这个缅甸有史以来的第一家证交所,带有浓重的日本烙印——它是日缅成立的合资公司,日本大和证券和东京证券交易所拥有该交易所49%的股份,其法规也借鉴日本交易所制度法规。
在与缅甸交往的历史中,日本先后扮演了诸多复杂的角色:侵略者、援助者、主要投资者…… 民主转型开始后,在缅甸的政治经济发展中,日本仍然占据重要位置。相较于中国大型项目在缅甸频频遭遇挑战,日本从电力到铁路,从扶贫到经济特区,几乎全都顺利推进。
在缅甸生活和工作了八年的李光宇感慨,我们真的可以好好借鉴下日本的做事方式。
巧妙的投资股权设计
遭受制裁多年后,缅甸蹒跚走上了开放之路。
2015年9月23日,仰光附近的迪洛瓦经济特区正式开园,吸引了来自12个国家的企业入驻,其中日本公司的数量最多,达到45家。事实上,这一经济特区本身就是日、缅合建的,日本持股49%,缅甸政府持有51%的股份。
迪洛瓦经济特区是缅甸的三个经济特区之一,也是地理位置最好的一个。其他两个经济特区分别是缅甸和泰国合建的土瓦经济特区,位于缅甸德林达省,以及目前仍在招标的皎漂经济特区,位于若开邦。
迪洛瓦开发区公众公司的主页上,是如此描述自己的:“一家拥有17990位股东的缅甸公众公司。”在设计之初,这一经济特区就考虑到了最大限度让普通民众受益。在缅甸政府持有的51%的经济特区股份中,10%为经济特区管理委员会所有(仍为国有股份),剩余41%股份打包做成一家公众公司—迪洛瓦开发区公众公司(MTSH),并将其中的55%股份向全国民众出售。
据李光宇介绍,MTSH股票出售的时候,还做了一定的限制——每人最多购买500股。只要申请及时,一般申请购买几十股的普通民众都能买到。
“这么做的目的,是让股份尽量分散,让大众都能够享受到改革开放的红利。”李光宇对无界新闻记者表示。最终,如MTSH公司所介绍的那样,他们拥有了17990位缅甸股东。
显然,李光宇对迪洛瓦经济特区股权的巧妙设计非常欣赏。
“这个经济特区两年前在开发的时候也涉及到征地动迁的问题。一开始也有媒体炒作,但因为股权设计巧妙,没有酿成大规模反对事件。”李光宇介绍说,迪洛瓦开发区股票MTSH在2014年初出售,2015年还未正式在股市挂牌,就已经在OTC(场外交易市场)上涨了近5倍,由原来的约10美元一股上涨到约50美元一股。12月18日,在仰光股市开市一周后,MTSH首次召开股东大会,按原始股价格1万缅币分红2千缅币,收益达20%。
在李光宇看来,迪洛瓦经济特区做得好的地方,“就是一个项目的开发兼顾了国家、企业和个人的利益,而且这些收益都是可变现、可以在各个层次的人的眼光中可见的。”
近年来,中国在缅甸的多个大型项目,多多少少都遇到了挑战。“中资在缅甸一些大的基础设施项目,涉及到移民搬迁,涉及到很多利益相关方,如果能够用资本市场的力量来解决问题,也许会是比较好的一种方式。”谈及中企在缅遇到的问题时,李光宇给出了这样的建议。他认为,迪洛瓦经济特区还可以有更加完善的地方,比如经济特区当初没有给动迁的这些人以股票补偿,而中资项目以后可以从中吸取经验。
“对移民来说,一些现金补偿从长期来说不能解决问题,必须要给一些长远的东西,比如股票或者期权,短期内不是能变卖的,他就希望这个开发区能够早点建成。”李光宇说到,“我们今后的中资项目如果也采取这种模式肯定会好很多。”
细致援助塑造积极形象
在仰光街头行走,很容易感受到这里的日本元素。大街上的出租车,八成以上都是日本车,丰田、本田是仰光司机最爱的品牌。正如这大街小巷里穿梭来去的日本车一样,日本对缅甸的影响也深入人心。
这和两者之间的历史勾连不无关系。缅甸曾是英国殖民地,二战期间,缅甸“国父”昂山将军在日本的“协助”下从英国的殖民中独立出来。
但李光宇认为,这并不是缅甸对日本有好感的主要原因,“这段历史其实大部分缅甸年轻人已经记得不深了。”
他认为,对塑造日本在缅甸积极形象起关键作用的,其实是近年来日本对缅甸的援助。“缅甸的年轻人记得,这三十年来,日本政府为缅甸做了很多事情,比如打井、修路、造桥等等。在仰光修的几个过街立交桥,投资不大,但修之前经过了调研考察,解决了很大的问题。”
二战之后,日本一直对缅甸进行援助。1988年缅甸成立军政权后,日本曾一度加入西方制裁队伍,减少对缅经济援助。但很快,日本就显示出与欧美不同的立场,承认缅甸军政权,恢复双方的人员交往和经济合作。
缅甸2011年开始民主转型后,双方关系更是显著增进。2012年至今,缅甸总统吴登盛已经3次访问日本。缅甸著名反对党领导人昂山素季也于2013年访问了日本。
安倍政府对缅甸的经济援助不遗余力。2013年,日本向缅甸提供了总计910亿日元的政府开发援助,并追加免除缅甸2000亿日元债务。至此,日方已全部免除缅甸5000亿日元债务。
2012年4月22日,日本川崎,缅甸总统吴登盛参观东京电力川崎热电站。此前一天,日本宣布将免除缅甸3035亿日元债务。
此外,2015年11月缅甸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大选举行前,日本早早就展开了相关援助。
大选当天,缅甸选民投票后竖起印有紫色墨水的手指的照片,出现在全球无数媒体上。为防止一人多投,缅甸规定选民投票后要将手指染上不易褪色的紫色墨水,这紫色墨水就是日本援助的。为防止计票时停电耽误计票,日本还向缅甸提供了25000个太阳能灯,价值89万美元。
2015年11月8日,缅甸民众参加大选投票后展示手指上的墨迹
“这些都是非常细致的东西,”李光宇说,但这些做法的成效却很好,在很大程度上赢得了缅甸民众好感。大选结束后,被视为下一届缅甸总统人选的全国民主联盟中央执委秘书长、发言人吴年温,立即访问了日本。
中国式援助的缺憾
过去多年,中国对缅甸也给予了大量援助,包括成套项目、技术合作项目以及单项物资支持。内比都现代化的缅甸国际会议中心,就是中国近年来对缅援助的重大项目。
然而,中国的很多援助努力却并不为缅甸民众所知。在仰光长大的华侨小庄,从来不知道仰光的国家大剧院是中国援建的,但他却能说出从仰光市区到机场的某座立交桥,是日本援助的。
云南大学缅甸研究中心2013年所做的一项调查,或许能够解释这个令中国人感到尴尬的现象。在回答“缅甸社会各界对中国援助不满的原因或者说援助、捐赠未能发挥应有作用的原因”时,七成的受访者选择了“援助和捐赠都直接给缅甸政府甚至官员本身,缅甸媒体和老百姓不知道”;超六成的受访者则选择了“援助和捐赠都是针对政府的大项目,很少有关注缅甸民生的项目,缅甸老百姓未能从中受益”这一选项。
“普通缅甸民众往往感受不到中国援助带来的直接好处。”李光宇说,“这不是批评咱们过去的援助政策,那个阶段有那个阶段的做事方式。但今后,应该改变一下了。”
商务部研究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研究员也表示,不仅对缅援助,中国对很多其他国家的援助,也都到了不得不改革的关口。他指出,此前我们对缅甸等国家的援助,只针对执政党,在对民间援助方面则非常薄弱堪称空白,导致在民主转型国家都遇到了问题。他认为此后的对外援助应更多下沉到民间,利用好民间的渠道。
附录:
专访缅甸最具影响力的NGO之一MCRB负责人(前英国驻缅甸大使)鲍曼女士
出租车寻觅了很久,才找到了位于仰光一条僻静小巷内的“缅甸负责任商业中心”(MCRB)。这是缅甸最具影响力的NGO组织之一。
2013年起担任MCRB负责人的维琪·鲍曼,可以说是最懂缅甸的西方人之一。她在缅甸生活了十几年,会说流利的缅甸语,并曾在2002至2006年间担任英国驻缅大使。如今,她领导下的MCRB,致力于为缅甸有关社会责任的议题提供一个知识交流、能力建设和对话的平台,以促进缅甸负责任的商业行为。
对于中资企业在缅甸的经营活动,鲍曼给予了相当关注。
目前中国在缅甸的大型投资项目有三个:中缅油气管道、莱比塘铜矿以及密松水电站项目。2011年,密松项目被吴登盛以尊重民意为由搁置,迄今已逾四年。在矿业公司工作过的鲍曼认为,缅甸发展水电有很大的好处,搁置密松项目并不是一种“排华”或“反华”行为。她强调,中企走出去时习惯的“政府对政府”的行为模式需要改变。对于一些大型企业,尤其是涉及到自然资源、能源矿产等领域的企业而言,不仅需要获得政府颁布的执照,还必须要获得“社会许可”,即赢得当地社会的认可。
无界新闻:缅甸的两大政党,巩发党和民盟,哪一个的政策更有利于缅甸商业的发展?
鲍曼:我觉得,现在还很难看清两党的政策都是什么。虽然巩发党曾执政五年,在最高层面采取了一些经济改革,但在日常层面,我们很难说清这些改革的本质是什么。他们缺乏相应的能力,导致有时候法治没有进步相反还会退步。
对于民盟而言,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政策是什么,这是他们的主要弱点。他们要执掌政权,必须要对这个国家的情况有深入了解,并有专业的解决方案。目前,我只能说,他们不是社会主义者,不会采取类似于1962年到1988年之间 (注:“缅甸式社会主义”时期)的政策。两个党都在说负责,都在提要透明,都在提问责制。巩发党可能已经走了一半,他们采取了一些改革措施,现在的商业环境比以前好多了。
民盟领导人吴年温在接受无界新闻采访时,一再强调未来政策要透明。
对于缅甸的商业来说,我认为过去几年最重要的两项改革是:放开电信行业和放开汇率。以前的缅甸是固定汇率,6缅币兑1美元,2012年采用浮动汇率后,现在到了1000:1。这对于重振投资信心有很大影响,企业的管理能力也有所增强。因为,之前每个公司都有两三个账户:一个是6缅币兑1美元的,一个是真实的,另一个是用来逃税的。现在他们可以用真实的账户了,也没有更多理由来避税了。
另一个重要的事情是,自然资源的透明度方面有了很大进步,尤其是在油气领域,我们从政府那里获得了更多信息。我们仍然在等待矿业领域,尤其是在玉石行业有更多的进步。
2012年11月,中石油员工修建中缅油气管道
无界新闻:对于缅甸未来,你是比较乐观还是比较悲观?
鲍曼:不好说,我比较现实吧。当我把缅甸与中国、老挝、越南甚至是泰国相联系,我觉得挺乐观。但是我想柬埔寨都改革了二、三十年,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一想到或许缅甸未来会和柬埔寨一样,我就觉得前途一片黯淡。不过,我确实认为前面提到的自由表达、汇率改革都是非常重要的进步,因为这些是推行更深入改革的希望。在这里我们有很多NGO和强大的媒体,我们一直在扩大可报道内容的边界。
无界新闻:对于想来缅甸投资的外国投资者,你认为有哪些挑战?
鲍曼:我认为,缅甸的外来投资主要有这几个担忧。一个是法律的不确定性以及缺乏透明度。如果投资者不知道法律是什么,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守法。如果法律制定的时候没有听取任何商业的意见,那很可能也不是很好的法律。
第二个是土地,尤其是地价和所有权。无论是建厂、办公室,还是房地产,都需要土地。但是这边换房换地的时候为了避税,都不去登记,所以投资者不确定谁是真正的土地所有者。此外,一些经济区域还有风险,他们建厂的地方,可能是军政府十年之前抢过来的,却没有给当地居民以适当补偿。他们在这里建厂,就面临着被当地居民批评的风险。
第三点担忧,是缺乏有技术的劳动力资源。多年以来,缅甸人民的教育体系很差,尤其是大学教育。当然现在有些缅甸人才从新加坡、美国、泰国等国回来,这是积极的进展。但总体来说,对于国外和当地企业来说,这里人才奇缺,尤其缺乏人力资源经理、受过法律培训的员工。不管是缅甸企业还是国外企业,都要变得更加透明,更多地和政府、雇员、社区打交道,但是缅甸缺乏对应的人才。
很多投资者2012、2013年来了,当时他们很兴奋,但很多后来又都走了。还有一些公司留了下来,他们做好了长期在这里做生意的准备,比如油气公司,比如可口可乐,他们在这里慢慢地拓展业务。过去快速赚钱的是玉石行业和房地产,但是现在对于合法企业来说,尤其对于外国投资者来说,要想在缅甸快速赚钱,非常困难。
无界新闻:中国在缅甸最大的电力项目2011年被搁置,你对此如何看待?
鲍曼:我不认为暂停密松项目是一种“反华”行为。当初这个项目设计的时候,缅甸还没有相关的环保法律。可以说,缅甸法律并不完备。
对于很多十多年前来到缅甸的中企来说,他们认识的误区就在于,认为只要政府与政府间关系不错就行了,就够了。但是西方公司不会这么进来,他们觉得这样风险太高了。这就是中电投(注:参与密松项目的中国公司)的问题。缅甸的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和2004年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这也是很多社会组织关注投资协议的原因。他们担心这些投资协议,特别是中缅的这个项目,不利于推动缅甸政府修订环境保护法律。这不是反抗中国的行为,而是为了保护商业行为不对本地环境、社会造成伤害而进行的。
密松项目被搁置,缅甸政府和中电投都需为此负责。时代变了。公司如果做了风险评估,中电投应该问自己,如果政府更迭,项目会怎样?会继续进行还是会遇到反对?这是所有这个阶段的企业该做的事情。
无界新闻:2011年密松项目搁置后,中电投在缅甸做了很多涉及企业社会责任方面的事情,你是否有所关注?
鲍曼:我看过了他们的企业社会责任报告,并给出了反馈。他们这些年做出的努力非常不错,不过问题在于,他们的名誉已经受到了损害。这是一个在运营过程中没有“社会执照”而受损的经典案例。
我认为,中国企业有一个合法的“法律许可”,但是他们没有得到“社会许可”。而因为缅甸的社会变化,“社会许可”的重要性开始显现。要获得“社会许可”需要漫长的时间,而你必须从第一天就开始做这个工作,一旦失去了,就很难再重新赢回来。他们要付出艰苦的努力,而且,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很多中国企业的误区就是,只要我一直撒钱,最后人们总会高兴起来。但其实你的言行举止、关系、透明度、回应等也非常重要。
无界新闻:关于企业的社会责任,包括哪些内容?
鲍曼:我们有一个很高水平的关于责任的具体内容列表。但是应用于国际社会的话,我们会参考世界银行国际金融公司(IFC)的标准,这是世界银行在透明度咨询过程中制定的,由专家、公司、社会团体一起完成。这些标准涉及排放、污染程度、融入社区、补偿准备金等,是针对大项目最好的国际标准。现在IFC已经和缅甸官方签署协议,复查所有的水电项目,包括它们的环境和社会风险等,同时IFC 也会和企业、社会组织合作。我很高兴中电投也能参与其中,这有助于他们获得自己的“社会许可”。
“社会许可”对于中国,是一个新词。你无法向谁去申请获得“社会许可”,它不是一张印有“社会许可”的证书,有个人签上名,拿去,你就获得了社会许可。不是这样的,它关涉的是信任。
无界新闻:缅甸政府是否也应该告诉企业应该做哪些?
鲍曼:的确是的,这也是我们中心的工作之一,即帮助政府制定给企业的指导方针。我们提的一条建议是,每个得到缅甸投资委员会许可的企业,都要提交自己的年度可持续发展报告。中电投已经发布了报告,并且做得相当不错,但是中石油就没有这么做。
就我观察,中国在缅甸的大型企业中,中电投是迄今为止在社区参与和对外公共关系方面做得最好的一个。问题在于还是没有拿到“社会许可”。而万宝(注:开发莱比塘铜矿的中国公司)的“社会许可”也比较弱,但他们也做了很多沟通交流工作。中石油则没有做。鉴于他们是如此大的一个国企,他们应该有所改进。我认为中石油比较大的挑战是,让合同更加透明。
缅甸莱比塘铜矿工地
无界新闻:但是商业合同,很多都是保密的,不是吗?
鲍曼: 的确。但是很多国家,比如几内亚公开了所有的矿业合同,东帝汶公开了所有的油气合同。合同透明不是说所有的合同都需要公开,比如在这里的华为公司的合同就没必要。我认为,牵涉到自然资源的合同应该公开,因为自然资源是属于人民的财产,所以人们应该看到合同的基本内容。这不是绝对必须,但EITI(注:采掘业透明度行动计划)鼓励其成员国和成员企业公开自然资源方面的合同,而缅甸也是其成员国之一。
我曾经为伦敦的一个矿业集团工作过,我们会公开合同,以避免很多舆论的质疑和麻烦。这对企业来说是有好处的。有时候反倒是政府而非企业不愿意公开条款。如果有机会,中电投和中石油应该敦促缅甸政府尽可能公开合同。因为最终来说,这些对企业是有益的。
无界新闻:对中国投资项目获得社会认可有什么建议?
鲍曼:第一条是透明。找到项目的利益相关者是谁,他们在社会团体,或者在议会,或者在媒体;然后通过企业网站,通过发布会等让人们知道你们企业要做什么,提供记者报道和了解的渠道等。
我知道一些中国企业已经那么做了。也许你告诉了100个记者,只有一两个写了报道。即使这样,也仍然值得做。因为即使他们没有为此写报道,他们也理解了你的态度。这就是中国企业要做的事情:理解和交流互动。也许你会听到消极的回馈,但那是别人的意见,你需要听取。你可能没有办法改变,但是如果你有事实,能够不断地呈现这些事实,或者有一些和其他社会组织合作进行监测的体系,让一些社会组织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比如美国密歇根,曾经有不少人反对在河流沿线修建工厂,担心污染河流。企业于是付钱给一些独立的人,比如退休旷工、政府工作人员或者环保人士,请他们去监督河流的污染情况,然后企业定期把数据发布在自己的网站,并且给出回馈,为何会有这种情况,如何解决等。通过这些建立信任的举动,企业逐渐赢得了社会认可。
当我浏览一些中国企业的网站,我感觉有点不对劲,上面的内容是:这地方太穷了,我们应该给他们捐钱。我会觉得没有尊重对方。尊重应该来自于对方的观点和真正需求。社会责任不是慈善,如果一家企业做的事情都符合我们这些社会责任的标准,虽然他们从来都不会捐钱,我也觉得,这是一家负责任的好企业。
水电是可再生资源,如果能在负责任和保护环境的情况下利用,是好的。我认为缅甸对水电有很大的兴趣,假如不是巨大的高风险项目,并且可以驱动发展周边事务。所以对于中电投来说,或许做几个稍微规模小一点的项目,会是他们的未来。如果不在主要河流上,而在支流上建大坝,可能更加容易一些。他们如果参与到IFC的评估体系中,也会帮助他们评估哪些是高风险还是低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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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博社综合报道】据缅甸胞波网消息,2019年3月16日,缅甸民盟副主席佐敏茂在中央委员会会议后回答记者提出的关于密松问题时如是说:" 我们政府一向关注民心和民意,若是民众不喜欢的事,我们都得好好地去考量;去年9月,我访华时也曾经对中国高层说过,中国在缅甸执行的项目都要从民众利益考量,若民众不喜欢,不符合民众利益时,政府都得听民声,这一点希望得到中方的体谅;中国执行的项目不应与缅甸社会产生冲突,这一点我向中方着重声明过;关于密松项目,为了不损害民众利益,我们得将从各方面的角度去考量…… ”
2009年,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和缅甸第一电力部合作,在伊洛瓦底江的上游克钦邦修建7个梯级水电站,其中,密松水电站是7个梯级电站中最大的电站,预计建成后坝高152米,将成为世界第十五大水电项目。按照规划,伊洛瓦底江水电项目将装机2000万千瓦,建设工期15年,堪称“海外三峡。”
然而这一超级工程在2011年被缅甸政府单方面宣布停工,截止至今仍未能复工。
关于密松水电站项目搁浅,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曾表示,中缅作为友好邻邦,双方开展互利合作符合双方的共同利益。密松电站是双方商定的商业合作项目,履行了完整的审批程序。我们将同缅方继续保持沟通,积极妥善处理项目合作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和遇到的困难,让中缅合作持续健康发展,更好地造福两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