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克西丨带着北塔山的记忆,她抵达了文学的天山
当下的中国文学生态场域是前所未有之丰富,新疆首届天山文学奖圆满落下帷幕,这一盛事让新疆文学再度宣告“在场”。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女士的作品《白水台》获得天山文学奖。
20世纪50年代,由哈萨克牧民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兵团人携手组建了边境牧场,大家一边辛勤劳作搞生产,一边坚守祖国边疆大门。
1961年,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六师北塔山牧场,这是位于中蒙边境的团场,地理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在叶尔克西年少时,这里很少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
▲2023年修建一新的北塔山牧场场部一景
李华北 摄
叶尔克西的父母在那里开办了牧场小学,场部也有能容纳百人的大厅,一般用于放电影,表演节目和开会。叶尔克西在场部度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童年时期,年少时的牧场记忆深深地烙印在了叶尔克西的文学基因里。
1979年,叶尔克西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1985年,也就是叶尔克西走出大学校门的第二年,在《民族文学》上发表了作品《额尔齐斯河小调》
毕业之后,叶尔克西历任新疆文联《民族文学》编辑、副主编,《西部》杂志副主编,新疆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新疆作协副主席,新疆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少数民族工作委员会委员等职务。
二十世纪80年代中期,她开始投身于小说、散文创作和文学翻译及民歌翻译等工作。
2004年,她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获评文学创作一级职称。
叶尔克西的代表作品涵盖小说、散文,其中包括《永生羊》《草原火母》《远离严寒》等
小说集有《黑马归去》《天亮又天黑》《枸杞》《一个村庄的家》
长篇小说《蓝雪》《寡妇》《原野飞雀》《黑旋风》《歇马台》《白水台》
翻译作品有诗集《“一带一路”国家诗歌经典·哈萨克斯坦诗歌卷》《天狼》《春天来了很久了》
长篇报告文学《永不言弃》,电影剧本《永生羊》《小黑鸟》,还有大型舞蹈诗《生命树》等。
叶尔克西的诸多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阿拉伯文等多种文字,她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优秀翻译奖、作品奖,中国作家协会出版集团奖,首届天山文艺奖,新疆青年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
2024年,叶尔克西的文学心脏再次跳动,获得了首届天山文学奖。
作家刘亮程说:“这个少小离开毡房牧场的哈萨克牧羊女,在外面世界转了一大圈又终于回到了她的出生地——北塔山牧场。她回得那么彻底,完全忘掉了城市,忘掉了她的汉文化熏陶,甚至忘掉了时光,一下就回归到了生活的最根本处。”
的确,回望叶尔克西的写作,她已如此赤诚地抵达了文学的天山。
触动写作的弦
关于叶尔克西最初的创作灵感,得回溯至她儿时记忆里一位老母亲和一个盲童的故事。
老母亲的丈夫早亡,独自生活,唯一的女儿嫁到了外地,因交通不便,嫁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而且几年后因难产去世了。家里就剩老母亲一个人,常常坐在门前用老式的纺槌捻毛线。
一根细的杆子上有一根圆圆的木槌,纺槌的槌柄在右膝盖外侧一搓,就转几十圈,渐渐停下来,再搓,又转几十圈,羊毛就被捻成细线绕在纺槌上。那个画面像是无声的挽歌,思念着自己的女儿。
叶尔克西家的邻居有个小盲童,大约四五岁,同样有位老奶奶为他讲述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是鸟啊、牛羊啊、小鸡小猫啊。奶奶用声音描述眼前的一切,将看不见的孩子与她所能看得见的世界相紧密相连。
正是这两个人物触动了叶尔克西,促使她完成了第一部作品《额尔齐斯河小调》。这部作品讲述的是小盲童与奶奶在草原的温馨小故事。小盲童从未见过光,心中却想着走出“草原”的憧憬,奶奶虽然满心担忧,最终还是选择放手,尊重孙儿的意愿。
叶尔克西的小说作品,有时离不开散文化的感觉,没有太纯粹的矛盾冲突,也不涉及复杂的故事情节。
在小说中,她采用非线性的叙述方式和松弛的文体结构,通过自然风光、民俗风情、生存状态的客观再现,以及情感、情绪的自然流露,构建出一种淡泊、含蓄的意境,带给读者别样的阅读体验。
叶尔克西具备哈汉双语背景,这使她得以早早凭借独特的跨文化优势,在两种生活、两种文化之间自由穿梭、漫游。她的作品中一直延续着一种对新疆自然生态与哈萨克民族文化的思考,让人们领略到了常见的戈壁大漠、新疆风俗之外的别样“新疆”。
或许可以说:牧场里的新疆。
无疑,她的文学使得“新疆”的面目得以丰富。
她的文学时刻
叶尔克西曾与一名国外的少数族裔作家交流,外国学者评价从叶尔克西的文字中可以听到一种声音。那种声音,就像他童年时,曾在密西西比河岸听到的种植棉花的曾祖母唱的古老拾棉小调。那种声音与天空、泥土浑然天成,纯粹又宁静。他问叶尔克西,这声音从何而来?
叶尔克西告诉他:“我来自中国新疆,出生在亚洲大陆的腹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孩子,能感知来自四大海洋的季风从耳边吹过,更能感知到一股小风吹过脚下,一丛骆驼刺发出的风鸣,还能听到一只母羊呼唤它的孩子时发出的声音。
而母羊发出的声音,竟然会成为一位牧羊人家的女人的摇篮小调,以此安抚摇床里的幼儿。她的孩子会在她天籁般的声音中酣睡入梦。”
是的,生活在新疆,人们便会幸运地与自然生态环境有着一种天然的相处方式与亲近感。可以说,新疆这片土地是叶尔克西写作的处境,是她文字逻辑的起点。
叶尔克西的笔下有村庄里平凡的一家人,有大风里的油菜花,有岩壁上的马群和草原的新娘。她很本能地观察附近,发现附近,记录附近。
除了描绘淳朴的人们,牧场一年四季转场的牛羊和自然界的动物也是叶尔克西写作的根基。她说:“牛羊转场堪称生命的伟大迁徙,其间尽显强者生存、弱者接受死亡的命运。而人总是能在其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和法则。”
叶尔克西作品中的主角就非常具有生态的象征符号意义。
例如:
女性——母性,
树——母亲树,
狼——狼母哺育了哈萨克的祖先,
羊——带给每一个人食物,生的希望等。
在散文集《永生羊》中有几篇文章中的叙述主角都是动物,《灵异山羊》《北塔山上一只鸡》《黑牛和红牛》《狗有爱情吗》《不死猫》,叶尔克西给她熟悉的动物们写出了生动富有个性的传记。
《永生羊》在2006年由中央电视台副总台长高峰点题,进行电影剧本的创作改编。2009年夏天,《永生羊》在喀纳斯开机,叶尔克西在电影拍摄中,全程跟随剧组,参与导演工作。
电影讲述了一位哈萨克族女性在上世纪初的爱情故事,同时也全景展示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风貌,是我国首部用哈萨克语同期声拍摄的彩色故事片。
“一只羊和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一只羊被宰杀了,另一些羊又会来临,它们的生命在时空中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被人宰杀吃掉,只不过是生命往复的一种方式,没有更深的意义。就像一场大水,只能是一场大水,说明不了什么一样。”
这是她作品中一个儿童视角对羊的叙述,更是哈萨克族对游牧生态哲学的透彻理解和哈萨克人从自然中来,又回到自然中去的生死态度。
在叶尔克西的笔下,生命犹如自然一般,该来就来,该生就生,生生死死,充满一种自然的流动,她始终关注生态,但不被生态的忧虑所笼罩。
《永生羊》的灵感也来自她少年时代在自然生命里自我孕育的精神体验,更是她积攒在意识里的文学曙光。
她记录着沧桑变迁的时代和哈萨克毡房里不为人知的生活秘密。她把人的悲欢离合和羊的生离死别构筑在同一个小山冈,她将游牧民族的死亡哲学渗入文学字符之间,将哈萨克族的食羊文化徐徐展开,她将草原女性的坚韧和善良构筑在牧场的文学场域之中。她始终温柔地书写。
在《黑马归去》中,叶尔克西以一位中年女人的口吻说:“我总希望我的衣着现代中透着一点传统,传统中又融入一点现代。”就好比一个人正处在人生的时间轴往回看,此时的过去和未来不可能截然割裂,在叶尔克西的笔下传统与现代性犹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
在《白水台》的写作中,叶尔克西始终坚持到农牧区体验生活,发现牧民的“老毡房”差不多已成旅游区对过往的展示品,而生产生活中,作为牧民生活必需品的毡房承载叶尔克西童年时期对传统的游牧生产方式和文化元素的记忆,好像已随时光远去。
“毡房木质的龙骨架被铁质的取代了,毡棚被帆布和防水材料替换了,还用上了太阳能发电。可以说,今天的毡房活脱脱已成工业品,但它确实又是牧民转场最便捷的“民居”,一拆一搭,很是便利。然而,无论材料怎样变化,神形还是过去的。所以,它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叶尔克西说道。
如此,叶尔克西将游牧文化在物质资料极大发展背景下面临的得失平衡点,印证于现实。她将时代的变迁和记忆中的生活细节作为自身写作的养分,不会固守传统不符合现代生活和时代进步的逻辑。
可见,不论是对自然生态的反思亦或者对现代性的思考,叶尔克西始终是那个接受变化的记录者,她乐观地看待现实,客观地记录时代,细致地描绘过往。
超性别写作是一种本能
作为女性作家,女性形象和人物自然而然地融入她的文字之中,特别是有关人的生老病死,女性的生存轨迹、肩负的责任与义务,还有原生家庭里母亲所产生的影响,这类女性向写作在散文集《草原火母》中展现得最为集中。
叶尔克西将草原赋予母性特质。“千百年前,这充满生机的草原已经是母性的草原了。哈萨克的游牧文化因此被母性的光芒所笼罩,所滋润。她们在母性草原的怀抱里生活,生儿育女,享受人生,感情因此变得细腻和真挚。”
在《天父地母》这个作品中,叶尔克西引用了哈萨克人的谚语“把男人变成天的是女人,把男人变成地的还是女人”,来说明女人具有草原的主心骨地位。
通过阅读她的文字,我们会发现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主体性思考,她笔下的女性具有超越时代的主体地位。但这种写作的根源不是某种主义的阐述,而是源于对草原女性处境的深刻把握。
“一个哈萨克女人的一生都是在操劳中度过。在牲畜迁徙的漫漫旅途中,常有一个正怀有身孕的哈萨克妇女临产。于是,她勒住缰绳,在路边生下她的孩子。接着,把腰带一紧,把孩子往怀里一揣,又翻上马背去,继续随队伍前进。”
▲电影《远去的牧歌》
她用毫不吝啬的笔墨描绘这样的牧民转场细节,而这又是牧场生态里女性生育过程的常态,她的文字把草原女性对爱情的执着坚守,对家庭的责任,对子女的爱心当作她们共同的情感信仰。
她笔下的女性形象很少出现在中国文学的人物写作中,她把鲜为人知的牧场女性的群体形象温柔脉脉地勾勒起来,因为她所看到的正是孕育这片土地不可忽视的力量。
▲电影《远去的牧歌》
她所关注的女性是一种将人类与自然连接的“脐带”,她们是艰辛与不易,是牺牲,是抚慰滋养之力,是温柔,是利他的。她在努力抵达女性的内心世界,在表达对女性的关怀,同时,也表达着对自然以及生命的关注。
正是这样,很多的文学评论者都说:“叶尔克西的散文里母性光辉蕴含的巨大力量是人类所不能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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