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医生,已决定捐献遗体

作者 | 北方女王

来源 | 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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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ICU,几乎每天都有生死离别的时刻,对于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而言,时间以一种残酷又漫长的方式流走,这里没有此起彼伏的仪器声,有想象之外的安静。

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ICU工作多年的薄世宁,一天没离开过临床,随时面临生命的不可控。

在他看来,所谓医生的修行,是在治疗患者的过程中治疗自己,是医学的悲悯、安慰。他要体恤人间最痛的苦,最复杂的人心,也永远在理性与感性间纠缠。

他永远不可能像个旁观者那样,将自己置身事外。

他是医生,也是讲故事的人,薄世宁将自己在ICU里经历的生死离别、人性黑暗、生命奇迹等,拍成视频讲给所有人听。

薄世宁在ICU工作了23年,见过两万多场生死,他仍然入戏,仍然看不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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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长了一张值得让人相信的脸,五官周正,讲起话来眼神笃定,气息稳。他笑起来,有一种平静的温和。

他的外表虽高大硬朗,有着北方男人的粗狂,可内心却细腻感性。

这种感性,不是轻浮的,而是在医院ICU前线多年见过太多生死之后,依然敏感的共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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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

九十年代,学医几乎是很多人的理想出路,薄世宁成绩一直属于佼佼者,高考时三个志愿都填了医科。

他最初想当个外科医生,觉得外科医生很帅。其次,外科医生让人很有成就感。

1995年夏天,薄世宁在北京大学完成大学前三年的基础课程学习,生理、解剖、生化、组织胚胎学、免疫……

那年暑假,他回到老家河北邢台,不停向父亲表达自己想当外科医生、手术科室医生的愿望。

父亲是老家的公务员,人脉广,想方设法帮儿子找到厂矿医院的一个外科主任,带着薄世宁参观一次小手术。

无影灯、无菌铺巾、麻醉药、止血钳、手术刀……那是他第一次走进手术室,第一次听到“滴滴滴”心率的声音,那是生命最活跃的声音,心脏变成一种信号在传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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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外科主任将手术做得很完美,薄世宁目睹整个过程,医生的手在无影灯下飞速地打结止血,然后将止血钳扔到了盘子里,盘子失去平衡。

见到此状,薄世宁一下子冲上前去端住这个盘子,往上推了推。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动作犯了大忌,盘子被他的手弄脏了,甚至整个手术区都被他污染。

外科主任拿另一把止血钳敲了他的手,直接扔了出去,大喊了一声:“滚!”

彼时,薄世宁才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不应该用手去推那个无菌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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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整个手术室,感觉眼前的一切变得不一样,只记得红色鲜血不停蔓延,直到蔓延整个空间,随后咕咚一声倒身在地。

等薄世宁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手术室外面,父亲给他揉捏头上磕出的包,失望地说:“主任说你可能当不了外科医生,你晕血。”

晕血这件事情,对于一位医生而言,是莫大的耻辱。这就好比一个人想要跳入水中救人,却发现自己不会游泳。

薄世宁内心很失落,忍痛放弃外科梦,将注意力转移到内科系统,内科相对外科而言见血的机会少一些。

直到本科毕业读大五在医院实习时,弟弟的一场病危,让薄世宁决定进入ICU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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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7年,弟弟20岁,高烧几天后身体出现浮肿、血尿、急性肾功能衰竭,整个眼睛已经睁不开,被几个同学抬进了医院。

那一刻,薄世宁深刻体会到当病人家属的感觉,他心想自己是学医的,一定要把弟弟的病治好。

他查资料、找老师,给弟弟下了一个很严重的诊断:急进性肾炎。

薄世宁追着老师给弟弟用药,用药第一天,弟弟的肌酐从1000降到了600,结果等到第二天,蹭一下又反弹了上来。

那天,很侥幸的是,碰到疑难病例会诊,老教授查房,薄世宁将弟弟整个治疗经过汇报了一遍,教授说:“你们误诊了,这是流行性出血热。”

对于病情的过度担忧,导致了误诊,薄世宁很愧疚,也及时帮忙进行治疗,弟弟很快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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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将弟弟的病例故事写成一封信,讲给自己的导师听,表示自己很想上他的研究生。

没想到,导师回信了,“你好好研究多器官功能衰竭,如果你能够上线,我一定让你上我的研究生”。

当年,薄世宁考了第一名,被成功录取。他所在的北大系统,培训规定极为严格,医学生通过层层筛选,硕士、博士学习期间开始接受住院医师培训。

需要培训的有专业医学技能,照护患者的能力,也有强大的心理素质,这里是磨炼人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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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往往比文学作品中所描绘的、影视剧中演绎的医疗场景更为戏剧。

痛苦地呻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空气中难闻的气味、患者被插管、被胸外按压,高空坠落患者的肢体在快速流血……

年轻医生除了见识惊心动魄的医疗场景,还会见识复杂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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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做住院医师时,治疗过一个扩张性心肌病、晚期心衰的患者,他的三个儿子询问病情时,会将他挤在一个角落,揪着他的脖子,唾沫星子吐在他脸上,吼叫着:“治不好,咱走着瞧!”

2001年,薄世宁的住院医师培训结束了,他选择了ICU专业作为终生职业方向。

ICU医生每天都会遇到命悬一线的患者,这个职业一点都不比外科医生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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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没日没夜地工作着,慢慢习惯了各种操作,熟悉了各种抢救流程。

有一天,他抢救了一位上消化道大出血、失血性休克的患者,这位患者不停吐血,薄世宁迅速把用于压迫止血的三腔二囊管置入他的胃里。

当薄世宁打起气囊,用一定的力量牵拉、压迫止血时,患者的血立马止住了。

在离开患者病床时,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克服了晕血。

真正成为医生后,薄世宁才深刻体会到,做医生不仅要有过硬的专业知识,还要保持适度的温情,尤其是在面临突发的极端境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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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

2003年,非典肆虐。

这年,薄世宁刚刚结婚,也已经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ICU工作了两年,彼时的他已经从一位住院医师成为一位专业医生。

那是一个周末,休婚假的第一天,他与家人在公园游玩,接到医院医务处的电话,问他能不能到一线去?

薄世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时他治疗的是最早一批被感染的病人,他们病情最重、传染性最强、致死率最高。

进入病房的时候,薄世宁和同事全副武装,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护目镜,用胶带黏住衣服领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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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突如其来的病毒,大家都是未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非典病毒致死性很强,很多患者离去,薄世宁的同学也因此失去生命。

一个同学牺牲了,从感染到抢救短短十几天;另一个同学留下严重后遗症。

非典过去之后,薄世宁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表示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叫典典,女孩就叫非非。后来,他们的儿子出生,小名就叫“典典”。

他称这是为了纪念爱,纪念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纪念自己失去生命的同学,更是纪念医生这个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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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国医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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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是最能见证人心的地方,疾病给患者家庭与家属意志带来的冲击,足以撕下人性的遮羞布。

漫长的治疗同时消耗着金钱与信心,在这里,尽显人性。平时被压抑的、貌合神离的,有着利益纠葛的很多东西会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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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

ICU的医治成功率很高,80%以上的病人都可以被治愈。可往往是那20%没能从ICU走出去的患者,更让薄世宁刻骨铭心。

痛苦与希望往往是一回事,没有希望就无需再承受痛苦,有希望的时候人们愿意承受痛苦的重量。

刚开始在ICU工作那几年,医院后楼道是薄世宁宣泄情绪的角落。

在那个没有灯光的角落,他有时候会默默流泪,有时候会嚎啕大哭,并伴随着“他妈的,怎么没给人治好”的声音,哭喊完了,还是要回到门的那一端,继续救人。

他刚做医生时,一位八十多岁的病人因呼吸衰竭去世,那是薄世宁接诊第一个在ICU去世的患者,他跑到后楼道嚎啕大哭。

他和家属说明情况后,反过来家属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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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国医生》截图

正式做医生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收起人类的不良情绪,比如崩溃、愤怒、抑郁。

“救命的时候大家一定不会想找一个哭哭啼啼的医生,肯定希望是一个冷静、技术过硬的人。工作久了,慢慢就会越来越理性,就像人的伤疤一样,你可能会说伤疤越来越硬,其实不是的,伤疤也曾是一个人最疼的地方。”

薄世宁努力让自己变得理性,即便如此,在听到患者家属对他讲起家里的情况,患者的更多细节故事,他会借故离开,他知道自己一旦共情,就无法给出客观决策。

很多病人在薄世宁的记忆里留下了重要位置。

有位搞勘探的老先生曾被他称为从医以来,最“难缠”的患者家属。

那是2005年,31岁的薄世宁刚刚晋升了主治医师,正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有激情的时候,对每位患者的每项监测指标都牢记于心。

薄世宁踌躇满志,渴望救治生命,直到一个大脑重度缺氧的老人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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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人在家里心跳停止,送到医院来已经大脑重度缺氧,瞳孔都散大了,像这种病人恢复起来的机会微乎其微。

半年时间,患者的老伴儿每天都来探视。最初,薄世宁感动于他对患者的爱与细致,每次他都会耐心给对方解释病情,不厌其烦讲述每一个指标的临床意义。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患者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老爷爷对薄世宁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他直接质问:

“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我老伴儿的白细胞总数会增加,你给她找个懂感染的专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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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国医生》截图

最让薄世宁印象深刻的是老人家经常问他的一句话,“薄医生,你给我说说,我老伴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他总是回答:“老先生,她缺氧太久,能醒来的机会太小了。”

每次听到他这么说,老人家立马把脸拉下来,还送了薄世宁一本《热病》,让按照书里说的给他老伴儿用药,还有各种小报秘方,甚至要往患者鼻子里滴香油。

薄世宁开始不悦:“我是医生还是您是医生?您不要总是指挥我好吗?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老爷爷不说话,回到病房继续给老伴儿擦脸、擦身子,自言自语。

隔日,他将一个蓝色布兜子递给大家,是香山红叶,每片叶子都被他塑封了起来,还打上眼系上精致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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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红叶

有一天探视,老爷爷没有问医生和护士任何问题,而是问:

“薄医生,今天是我老伴儿的生日,我能给她唱首歌吗,我不会吵着别的病人。”

薄世宁说:“当然没问题啊。”

老爷爷那天特意打扮了一番,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但明显熨烫过,衬衣扎在裤腰里,干净整洁。他还打了发油,头发一丝不乱。

薄世宁喊了几个护士一起围在床边庆祝,人一多,老爷爷局促起来,双手不知所措,无处安放,最后索性垂落在身体两侧,像个拘谨的孩子。

“三妹,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你生日快乐!你看看咱们年轻时在高原上,一件衣服你给我缝缝补补,日子苦,可多快乐,老了老了回北京了,你又病了,都怪我,都怪我啊!对不起!”

讲完这些,ICU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老爷爷往床前走得更近了一步,开始唱一首老伴儿生前最爱的老歌,认真得像个小学生,边唱边拉老伴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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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有两滴眼泪从患者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下来,很快心跳停止。

几天后,患者的儿子从国外赶了回来,跪在ICU的长廊里放声大哭。

19年过去了,每次想到这位老人,薄世宁都会很内疚,悔恨自己年轻时的傲慢、轻狂,不懂悲悯。

他当年不懂,为何一个老知识分子总是拿着各种小报上看到的偏方给自己看,为何明知希望渺茫依然不离不弃。

在经历19年的生活阅历,咽下生活的酸甜苦辣,见过太多生死离别之后,这些问题的答案日渐清晰。

很多患者家属明知希望渺茫依然不放手的最大原因,就是安慰。这种安慰让将死之人可以安详地死,让活着的人更坦然地活。

有时治愈,常常缓解,总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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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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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的北京,依旧很冷,空气中的寒意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裹紧外衣。

薄世宁和患者的儿子、女儿推着患者朝着救护车跑,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他给患者掖了掖被角,这是离开ICU回家的车。

这位68岁阿姨是薄世宁发小的母亲,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从外地来北京看病。

病情加重出现了呼吸衰竭、低氧血症,继发室颤,而室颤又引起她心脏骤停,进而转到ICU。

半年时间里,老人体内的肿瘤细胞越发地不受控制,身体快速消耗,体重不到40公斤,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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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ICU,医生用了许多很贵的药,一针三万多,每三周就要用一次,可是治疗效果并不理想。

薄世宁和老人的儿子都出生在河北邢台农村,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薄世宁的父母在外地工作,他在爷爷奶奶家长大,两人经常一起玩儿。

后来,薄世宁随父母去了外地,而发小在18岁那年跟着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们出去闯荡,做过保温管安装、暖气管道修建,脏活累活都不在话下。

为了省路费,他几年都不舍得回家一次。后来,发小从打零工到自己创业,事业越做越好,可没想到,日子刚刚好过起来,母亲就生了重病。

发小话不多,每次说起母亲的病,只会说:“有什么法子我们都愿意试,我娘拉扯我和我妹子长大不容易,多少钱也治。”

这是典型的中国老百姓缩影,为了给亲人治病愿意付出最大代价,想尽各种办法硬挺,直到实在坚持不下去或者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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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老人呼吸衰竭,血压降低,上了呼吸机与升压药都没任何反应。

肿瘤治疗给患者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痛苦。薄世宁握着老人的手问:“阿姨,您想回家吗?”

彼时老人家已经气若游丝,拼命点了点头。

薄世宁立马叫来自己的发小:“今天下午赶紧走,否则的话阿姨可能没有机会离开这个ICU病房了,听我的,带她回家。”

他将老人家送到救护车上,“一定要快,这是阿姨最后的机会,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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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狂奔往家赶,出乎人意料的是,在回家的路上,老人看起来精神不错。

一进老家县地界,老人家就睁开了眼。到家后,儿女们抬着母亲看了看院子,看院子里的枣树、猪圈……她躺在炕上,一家人围在身边,儿女拉着母亲的手,她走得很平静。

接到发小电话后,薄世宁热泪盈眶,“当病情发展到没办法治愈的那一天,我希望能够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孩子们围在身边,说你放心地走吧,这是我们生命圆满的标志”。

这个故事是薄世宁社交平台的置顶视频之一,有100万点赞,互动量极高。

这则短视频下方的高赞留言写道:

“我没能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想我妈了。”

“城市的高楼大厦,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家。”

当他再次讲起这个故事,神情依然动容,眼里泛有泪光。

薄世宁坦言,如果是自己的话,当生命走向尽头,他选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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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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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曾经发过一个关于“为什么越来越多年轻人患癌”的短视频,这条视频点赞量近百万。

他从人为什么会发生癌症,基因突变到免疫系统逃逸两个环节,平日里不良生活方式到如何预防癌症,很多硬核知识点以浅显的语言表述出来,传播甚广。

2018年,薄世宁作为发起人之一联合北京三院的专家,清华、北大的专家成立了中国健康管理协会的健康科普专业委员会。

薄世宁常年在ICU见过很多死亡,他深知科普的重要性,他认为医生救人有限,希望自己传播一些科普知识,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晦涩的医学知识与深刻的道理,“医疗的本质是支持生命自我修复”。

渐渐地,他科普的内容包括日常生活中一些医学常识和养生方法,还有疾病预防、癌症前兆、保命指南、辟谣性质的认知误区……已然成为拥有422万粉丝的“网红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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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不易,网络信息时代下,存在科学,也存在伪科学。薄世宁认为,科学本身就是一个自我纠错的过程,这是相对性的。

ICU经常有一些病人,因缺乏医学知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病危了才来抢救。

他记得一位肠癌晚期病人,送过来时肠梗阻、肠破裂,继发腹腔感染,每个器官都已经衰竭。

家属悲痛之余也一直在反思,人平时看起来很健康,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其实从息肉到肠癌晚期,往往要经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如果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及早筛查,完全可以避免”。

人体是代偿能力越来越弱的过程,大部分人在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前会措手不及、恐慌、悲观、失去理性,这是人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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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世宁将情感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他越来越相信救命这件事是修行中的修行。

他的妻子也是一位医生,两人都很忙,经常是在彼此连续工作了两三个月后,凑到同一天休息时,夫妻二人开车到郊区转转,散散心。

有次两人聊到了遗体捐献,薄世宁将自己的人体器官志愿捐献卡递给了妻子,“万一有天我出了意外,我说万一,你记着把我捐了”。

妻子泣不成声,回应道:“我可以考虑,但前提是你要拼命地好好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当一个ICU医生20多年,经历了无数生死,薄世宁依然无法看淡,只是觉得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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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国医生》截图

部分参考资料:  

1、薄世宁:《命悬一线,我不放手》,北京联合出版,2023年11月

2、凉子访谈录:专访薄世宁

3、三联生活周刊:一位ICU医生与他见过的100种死亡

4、薄世宁短视频账号

图片来源:纪录片截图、短视频截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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