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十二):为什么交朋友这么难?
文 | 鱼鱼鱼,慧敏,水母circle,玉崽
(本文为多人合作产品,赞赏及一切相关收入由多作者平分。)
鱼鱼鱼:
我想分享我写过的与“友情”有关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得出过一个结论:人是社会性动物,我需要健康良好的社交。但亲情这里已经失败,和父母沟通太难。爱情可遇不可求,不抱希望。友情不是特别完美,但是也有朋友,就算契合度没那么高。
我认为的健康关系:互相尊重为基础,有分寸的亲密距离,互相欣赏认可鼓励,在对方有需要的时候给精神支持和鼓励。是出于对人品的信任和人格的欣赏。
理论是理论,实际操作又是不一样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和人相处,举个例子,我真的觉得点拼多多的链接挺烦的,我实话实说会让朋友觉得我小气吗?是我太刻薄了吗?后来我会委婉的说,我的手机内存不够(也是真的),好在我的朋友马上表示,那就算了。不过我在心里还会想,她是不是会觉得我在找借口,会不会不高兴。
我实在是有够内耗的。
希望自己越来越好,也希望自己能遇到更多聊得来的朋友~
某月某日
我从初中就不是那种能处在班级中心的人——有人好像在那里就很受欢迎,什么都不做就能招来众星捧月,而我总是围过去的暗淡星辰,如果我不努力,似乎没人会主动靠近我,除了H。只有她会主动靠近我,所以她曾经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但只有一个朋友也是不够的,我那时候很希望被很多人喜欢。
我努力地和她们成为朋友,只是我以为的朋友而已——大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可我总是在迎合,在讨好。
先打住,强调一下,即使是这样,我在别人眼里也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人,上学时候我给人的感受是桀骜不驯,很酷【世俗刻板印象中更符合男孩子气】的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她们偶尔会为我的侠义举动小小夸赞一下,但我走不近她们,并总是感到失落。
那时候有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子Z,她的生日大家都记得,会给她准备好礼物,我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我一度渴望成为她,但这是不可能的,就连模仿也很困难。
后来我接受自己就是个朋友很少的人,因此我格外珍惜我的每段友情。
H,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曾经的,我们几乎从出生就在一起玩,我们友谊长达20年。绝交的时候我真的比失恋难受多了,那么多年的感情,说是轰轰烈烈也不为过,这段友情带给我的情绪曾经是非常深刻且多样的:因为亲密、默契而自豪,巨大的愉悦,排他性的嫉妒,不被重视的伤心,被利用的生气……这些情绪比我在恋爱中体会的还更多(存疑,因为我好像没有真正的恋爱过)。
这段失败的友谊,可能带给我的影响比我想象中的大。摧毁了我对亲密关系的期盼,导致我对任何人都开始有戒备。简单说,我对我理想中的那种亲密关系失望了。这是一个开始。仔细说来,我从小就在不停的期望,迎合,被冷落,失望。
图片来自电影《机器人之梦》
某月某日
和发小T和T的男朋友的聊天非常让我不舒服,太没有边界感,我觉得他们不尊重我。他们凭什么对我这样的态度?
和最后一个发小T疏远之后,我感觉这是和过去告别,我过去的朋友都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父母社会关系的延伸。从幼儿园开始,我周围的人都不是我主动的选择,直到我独立生活之后认识的朋友才是我喜欢的人,我和她们对话才不别扭。
某月某日
大学毕业之后,我的好朋友就是J,我和她也疏远了,我回家前还闹了一场不愉快。这件事说起来比较复杂,我和她算是真的没有缘分。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我和她还没有出发的时候互相鼓励,最终在想去的地方见面,我们一起畅想美好的未来,一起努力。她一直是很优秀很聪明的人,目标明确。是我能炫耀的那种朋友。
我的性格懦弱,总是迷茫,也不优秀,我在想,我是不是给了她我很优秀的错觉,难道我很擅长在交友时候画大饼吗?
从我迷失自己的那段时间起,我和她就渐行渐远了。我和她的关系开始有隔阂的时候,我曾经质问过她,是不是只有足够优秀才能当她的朋友,我指责她的功利,却在心里觉得她是对的:如果步调不一致,那注定不是一路人。她看着我堕落封闭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恨铁不成钢,甚至还有点看不起?
我有段时间怨恨过J,我觉得她真是功利,只和优秀的人做朋友。可是她对我的好都是真的,我能感受到的。在我因为迷茫封闭而每天呆在屋里的时候,其实某种程度上是我与她主动疏远,我也忘记了我和她一起畅想的未来。
某月某日
和Y也许要渐行渐远了,我和她从根本上就无法互相理解。我不太理解非要进入婚姻的人。也不能完全理解她由此而来的患得患失和自卑和汲汲营营,我一开始是出于友情支持她的任何决定,心里却难以接受。直到有一天我憋不住说真话,吵架了。我好像知道了问题在哪里了,她向我寻求她想要的可操作的方案,我却给她泼冷水。她因为男的和我吵架我很不爽。
这事我和M吐槽,结果她也不理解我。她说我不该把友谊的挫折归咎于男的。但是我和朋友几次吵架都和男的有关啊。我吐槽一下男的不行吗?M很不满我的不理性,于是,我和M也吵架了……理解,毕竟她有个好男朋友(会当着外人骂她傻X的那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不生气的……)所以我和她也聊不下去了……和她聊天我也很不爽,要记住以后这种事不要和她说了。
我擅自得出另一个结论,不要去真的和别人诉说烦恼,大部分人都会觉得烦…
某月某日
收拾房间,翻到了以前高中写的小纸条,联系了W,我感叹那时候的我好幼稚,她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她写:“生活有两种,一种是活给别人看,一种是活给自己看。”那时候的我还在纠结一些无聊的小事呢,总是担心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内耗过多。
看到我和她2x年的聊天记录,那时候我和她都分手了,我两个月就走出来了,但是她走出来的速度真的很慢,我安慰了她好久,也许她真的太向往家庭了?
今天聊到她的新男友,她推荐我去xx找她玩,顺便考察下她的男朋友,我脑抽一口应了下来但是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妥,我有什么资格帮她审判男人?我要是说难听了估计要恨死我,这是结仇啊。于是我转变话术委婉的表示我无法帮忙考察,要以她自己的感受为准,她觉得好就行。
图片来自电影《机器人之梦》
某月某日
有的时候阅读一个作者的书,就像交朋友。如果我们同频,那就能沉浸式沟通,获得愉快的阅读体验,读书就不会孤独。
某月某日
我和L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她是个要强的功利的近乎脆弱的人,戴了太多面具了,我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放松没有包袱做自己不用担心形象的人,我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的情况下都能不珍惜我,消耗我的耐心和友谊。
我和她闹翻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她对我不公的指责,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满足她的不合理的要求,她是从事法律服务工作的,但是她却让我给她的好男友在我的房子办理居住证,甚至为了她的方便,想把她新买的车登记在我的名下……我拒绝了之后,她指责我冷血无情。
某月某日
同居协议我觉得非常好,参考法国。很多人觉得爱情比友情更高级(实际上这两者是无法比较的关系),是因为爱情导致的婚姻是出于经济上的合作。友情其实也可以啊,两个好朋友一起生活,一起买房,共同分担家事,让彼此成为法定监护人有什么不可以呢?让彼此也能有财产安全的保障不行吗?
某月某日
和朋友Q目前相处的很不错,一个方面是我和她距离足够遥远,还有就是我很少在她面前表现真正的自我,即使是倾诉烦恼,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下意识觉得她无法理解我。我感觉在她的认知里,我是个洒脱刻薄聪明的工具理性人!但是我脆弱敏感不是精英,不是聪明人不是成功人士,不爱打扮也不时尚。我甚至喜欢看一些不高大上的偶像剧。
她说过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开心之余我有点惶恐,等她了解到全部的我,还会这样认为吗?
我也怀疑过她这句话只是甜言蜜语,她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但更多时候我感受到她对我的热情和真诚,于是某一天,我决定展示更真实的自己。至于会不会疏远这个就随缘了。我觉得这种事似乎经历过很多次,很多人一开始以为我很厉害,多了解了之后就开始失望。(忍不住反思,我是不是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对别人期待太高了,给别人压力了,又擅自失望了。)
我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只不过对陌生人更戒备一点。外人窥见的一点真实的我让他们失望,这也不是我的错。如果不能接受我的全部,那就算了。如果ta们只是需要一个聪明厉害的精英朋友,很抱歉,我也不是。
她应该会对我有点幻灭,或许她会像我一样隐藏不满和失望。正如我也有对她不满的地方:她喜欢骂“傻逼”,我作为女权主义者不太喜欢这种辱女词的骂人方式,她还有点地域歧视。我从来不纠正她,我怕我们吵架。
玉崽:
我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个大自己七八岁的姐姐,她似乎过得很好,有钱有闲,还有自己的公司,是以前我非常羡慕的“大女主”。
她会在朋友圈里晒高档美食、精致面容、性感身材还有她怎样帮助女孩脱离性骚扰的丰功伟绩,她让许多女孩学会了自我保护的技巧,这确实很好。但她的朋友似乎很少出镜,至少在那时,我只看到了她把一个女性新面孔公开,后来聊天才知道这女孩和她有着五六年的朋友关系。
她喜欢帮助人,我曾经以为她不可能缺朋友,但在自己拥有了有质量的友情之后,我觉得她好像不拥有可以彼此完全敞开的友情关系。但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她也可能只是没有“展现我有几个朋友”的习惯。
我们为什么会分开呢……是因为我说了一句错话,当时我好像在求助她,但不太记得具体的细节了,当她给出某个建议时,我立刻说了类似于“万一行不通呢”这样的话,这种话我经常对别人说,完全没能意识到可能会激发别人的不满,也没人对我讲过。但她就不再愿意回复我了,就像消失了一样。
后来在我不断冒泡、不断主动去试探这到底怎么回事时,她终于“苏醒”过来,将她的心理表达了个清楚:
人家如果好心跟你提了这个建议,你却说万一不顺怎么办,这样就没有人会愿意给你提建议了。你当时问的那个句式给人感觉好像是泼冷水——我好心给你提建议,结果你让我负全责,你说换谁还会愿意再帮你呢?
我当时心里只剩讨好,我说“我知道问题在哪了,不会再这样了”,我只想把关系尽可能的修复,但无论怎么努力好像都没有用,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不再联系了。
我在后面的日子里哭了好久,那种感情也变成怨恨——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偏偏要我三番五次的找你你才肯理我?”
“为什么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你就可以放弃和我的感情呢?我对你而言就这么不重要?”
“为什么你只能接受我的低姿态而不能接受来自我的一点点冒犯呢?我明明没有恶意。”
图片来自互联网
她用她的离开教会我变得“聪明”,后来每次与大姐姐交往时我都会使用敬语,遇到慧敏时也是往常的操作,我称慧敏为“慧姐”时,她说“叫我慧敏就好啦!虽然出生得早一些,但我还是很期待被任何人当作同龄人来对待的”,我感到惊讶,于是接着试探着说“年纪小总觉得自己更无知,然后就怕不尊重或冒犯到前辈”,她说“如果那个前辈那么容易感到被冒犯的话,也就没必要那么尊重了,礼貌然后保持距离就好。”我一下子感觉呼吸顺畅了很多。
我这样的“聪明”是我真正想要的和需要的吗?后面我才想到,可能是因为她不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有价值的,或者她根本不相信朋友可以交付后背,所以她无法忍受我的一点错误,才会因为一丁点的被冒犯而斩断这段关系。
但我现在的实践发现,朋友之间有阶段性的轻视并不会损害什么,我轻视哪个朋友,就会温和但直接地对她说出来。不说真话才会让关系变差,忍到最后,人会把“忍受不满”当成“付出情感劳动”,结果忍无可忍会导致爆发,而对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终谁也无法从隔着面具的关系中获得好处。
我目前真的相信,只要双方都确定想要这段关系,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互相冒犯、互相麻烦不仅不会损害关系,还可以加深双方的互相理解。
也想对放弃我的人们吼叫:你明明过得不好,为什么要把我推开;我想爱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为什么要拒绝我,不信任我的爱。
和人相爱真是件困难的事……
而最近,我与刚认识的男孩(他算是女权男)聊天,聊到一半他向我推荐了一位女孩和她们的群聊,这个女孩是很厉害的人,也是女权主义者,才高中就建立了自己的公众号。
男孩说:我觉得她们是很好相处的人,感觉身边不少女生都是像她那样好相处,她们有一个点很相似。但她们和大多数人都和你不一样,她们有防备心,我和她们都不太熟,所以我和她们相处也还算好,但都无法袒露内心。你们想认识一下吗?
我发现自己在抵触。这种感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自认为自己已经非常主动,为何会在这时却没能像往常那样,而是胆怯退缩了。又紧接着发现,我目前近距离主动交往的人都是生理男性——我能对男人袒露多是为了“快”,因为不怕他们受伤,所以“乱说话”,不合适就快速pass。但无论如何,现实就是目前我接触男性远比女性要多。这也让我在不久前对着慧敏发出了“我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推向了男人?”的疑问。同时,当有女孩对我说“我男朋友给了我许多感动”时,我也会着急:“切!那男人只是做了女人平时就做的事而已!”。
我会有“和男人抢女人”的冲动,我想告诉她“他能给你的,我们这些女人轻松就能给!看看我们吧!”。
问题一旦产生,便难以再装糊涂了,我开始在我们的小群里发自我剖析:一方面是我依然在与所有人较劲,我想要自己看起来“更加厉害”,我想表达我的思想“更加前卫”;一方面是,我预设女高中生没有“不审判”的概念,也没有“高共情”的能力,我有过因为审判别人而被人审判的经历,那段时间的状态非常差,所以很怕再次陷入风暴中央。闪回的感受并不好。
我明白自己目前的许多行为都可以被拿出来批斗个好几次(比如沾男);同时我还有一种珍惜的愿望,即“她们很美好很优秀,我们或许再晚一点相遇,关系会更好”,因为我自己的经验是这样的,如果是以前那个激进女权的玉崽和你们相遇,我不会想要珍惜你们。我也是经历了许多才发现“嗷!原来现实这么复杂,原来你们这么美好。”
我有我的胆怯和防备。
慧敏说:如果是男性,就觉得什么人都可以聊一聊,大不了拉黑就好,所以虽然结果是多数拉黑,但可以尝试接触,可以从这些交流中受益。如果是女性,就会期待自己做得更好一些,也期待对方做得更好一些,觉得拉黑需要更大的心理能量。这也是“为什么女人之间建立联结如此困难”的长回答中的一部分呢。如果确实是合适的人,就算中途有过问题,未来也是可以重逢的。时间可以冲淡所有不愉悦的感受,留下的多数是温润美好的瞬间。
阿彬说:有些时候我也会有同样的抵触,推荐给我认识某人,我会觉得“我不想认识,因为我比ta厉害”,有些时候是会为了显得更好而撰紧神经去写东西,有些时候我也会因这些心理而批判自己,反思自己,不过我现在看到你的袒露,我反而觉得,这样并非意味着什么,并不需要做什么审判,就如同我也不需要对自己审判一样,我会更愿意去关注当你这么抵触的时候,内心深处是否有痛苦,是否有未被察觉的内在,或许我们可以在与ta人比较或让自己更好的同时也是充满愉悦的。
朋友们的话让我动容,让这十六度的天气都变得没那么萧瑟了。
我内心有一块也变得更加坚定。
很巧的是,我在写完这段文字的几天后,一位女性朋友发消息给我:
“我现在脑子好混乱,你可以给我点建议吗?”
“你现在还好吗?需要视频吗?”
“不太好,好想哭。”
“如果你想靠靠我,我们今晚见个面吧。我陪着你。”
于是,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认真地听她讲出自己的隐秘心事,摩挲她因不安而局促的手。
玉崽和室友的手
她一只手在擦泪,另一只手被我握在怀里,当我细细数着她手背上的纹路时,她掌心传来的温度也流进了我的心里。以前我也这样摸过她的手,但这次很不一样,我感觉自己和她之间的心理距离有在变短。她在无助时能够想到我,她需要我。之前我曾对朋友说,“我需要你”在一些时候是可以与“我爱你”互换的。
当她说到不知道怎么说后,我讲了自己最近发生的吵架与身体不适。我们最终都感觉舒展了很多。
后来她有表达“我怕给你添麻烦,我知道如果我向你求助你肯定会答应,我不知道怎么回报你,所以不敢随便说什么了。我在想,如果我总在脆弱时就想起你,我好像把你当做出路,好像把你工具化了。”
我想说关系中质的变化就是在互相袒露脆弱的时候发生的,如果不麻烦对方,怎么靠近呢?但我觉得这不该是对泪痕未干的人说的话,也不是靠讲道理就能缓解她的疑虑的,而且这样说话太冷冰冰,太像男人了。
于是我说:“如果有女人把我当出路,我是很开心的。(如果女人互相把对方当做出路。我们就的确找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了。)我知道袒露脆弱有多难,所以我在等,等你需要,等你做好准备,等你终于信任,感到我足够让你安心,我就来找你,我发现自己等到了这个机会。我们不用一下扯下所有的盔甲和面具,而是一层一层软化,慢慢来就好。”
有一个小细节是她说当我立马动身去她家的那段时间,其实有个男孩也对她发出邀请,但是她选择了和我待在一起。所以说,女人很清楚知道女人们更能帮自己处理情绪的各种不确定。我知道这个事情时内心很是激动,因为这代表着我在某种意义上“成功地从男人手里抢到了女人”。
我和她的关系当然没有一下近太多,但无论如何,能够分享泪水本身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慧敏补充:玉崽也可以通过向她求助来拉近两人的距离呢!)
水母circle:
这个话题,每个人的回答大概会很不同。这种不同我想跟如何定义什么才叫朋友有很大关系。
目前来说我对朋友的定义是这样的——我们是能够暴露给彼此自己的脆弱面,在困窘时能够第一想到求助对方,并且被求助方能够施以援手的人。
之前看日剧《重启人生》,我为剧里四个女生跨越生死的纯真友情哭泣,感慨道——天呐,如果有这么一群朋友,那应该每天都会愿意起床去向她们发出早安问候。看《我的天才女友》,也会感动于双生宿命般的羁绊。我是个转学很多的人,加之不太喜欢成群结队,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独来独往。每段时间里都只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朋友。她们是构建我世界,影响我成长的重要存在。她们是我的天才女友们,虽然不像莉拉和莱农那样拥有一生的羁绊,虽然很多已经不常联系,但都曾经在我的生命里意义非凡。
《重启人生》剧照
我之前羡慕一位男性朋友拥有的男生之间的友情——一种不会谈及很多深入内心的深刻话题,甚至有些没边界感,能随时一个电话打过来的直接。一种不需要刻意维护,风风火火,总能聚成一团的信任?大概是这种感觉。
但我和我的女生朋友却少有如此状态。我想要讲一段我和我的朋友洛洛的故事,由此来看出我的女性友谊特质。
洛洛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应试成绩瞩目,阅读量在同龄人里很大,早慧又敏锐。刚认识她时,我一直很崇拜她,成为她的朋友,也一度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第一次攀谈是我因为转校落下课程,所以向她请教圆章节的知识。而拉近我们距离的事是一次实验风波。
我们在做物化实验的时候,她和一位女生起了冲突,起因大概是因为两个重点班的化学老师所教的步骤的细节差异,那位女生否定了洛洛,洛洛反驳,那位女生哭了,女生的好朋友为她打抱不平,要求洛洛道歉,而后两人爆发了肢体冲突。那时我们都各自在忙着实验,实验室一角突然骚乱起来,夹杂着咆哮声。未知起因时,班主任便来了,命令我们停止实验课,回到教室自习。
我没有走。等到人群散开,洛洛蹲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没有选择离开,我就那样留在了实验室。当时只是觉得如果我们都走了,她会可能会面临霸凌,我是转校生,我理应和她有关于孤独的共感,于是我走进了她。她突然站起来抱住我,伏在我肩膀上哭泣,像一头愤怒的小兽,控诉着自己没有错,为什么都要怪她。这个意外之举也让我大脑瞬间宕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用手掌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回抱住了她。
她很聪明,但可能没有那么合群,或许缺乏一个坏境吧,我当时是在这么想,我也将我那次的留下归结为惜才之情。她如果陨落,我会很难过。
《我的天才女友》截图
就此我们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友情,我们了解过彼此的爱好,互相送过礼物,给彼此写过小纸条,邀请彼此去对方家里过夜,一起哭泣,一起控诉家庭对自己的不公,一起感慨教育的不公。我一直觉得她很厉害,是那种有着强大翅膀,可以飞很远的鸟儿,但因为我了解过她的家庭情况,也看到了她被这部分东西制约着,但她很少去反复说这些,而是一直在找办法解决。她很擅长把一些事进行叙述和解构,然后找到自洽点。她的坚韧和勇敢鼓舞我很多。在很多个觉得自己要不行的时刻,想到她,又会觉得自己只要还有念想,总会飞出去的。她总是看起来理智又自洽,内核强大,能把所有情绪和任务处理恰当。
我有时对她建魅,和她聊天会有一种隐形的压力,我担心暴露了愚蠢和浅薄,担心她会觉得我没有成长,所以失望。她比我看的书更多,所以每次聊天后,我都会默默记下她提到的东西,然后私下自己去了解,这种暗自较劲敦促了我对世界的了解。有时我也会对她祛魅。她第一次跟我讲她在学业上挫败,几分之差和梦校北大失之交臂,半梦半醒时总会有密密匝匝的难过涌上来。她交给我保管的给爱而不得的女生的信件——我有去偷偷看。原来她也会极度后悔和遗憾,原来她也会很难过地想念一个人。那些她没有跟旁人讲过的东西,她的难过有多深?她是如何自我进行消解和内化的呢。那些瞬间让我知道她其实同我一样,会很消沉很难过。我想我可以去拥抱她,像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高中时有过一段在异乡求学的时光,中途一次聊天她说,我是她心中的金镶玉大白菜。虽然只是一句带有调侃的感概,但却被我写在了每日计划本上。每次自我厌弃感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看着它提醒自己不要妄自菲薄。
我在乎她的评价,在乎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希望我能帮到她,我也希望我永远能在她心里占有一定位置。
上大学后,我们交谈少了很多,我们被生活的洪流推着走,走向各自的生活。我们像在渐行渐远,最终会相隔亿万光年的行星。大一的除夕夜,我问她——我会是她永远的朋友吗?她说,会的。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有些悬浮的幸福感,因为在我看来她是擅长在不同人生阶段都探索到新朋友的人,而我则单一和内敛得多,像是多棱镜与单面镜。对此我很担忧。
在三月份,我在日记里写道:“我和洛洛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聊天了。我担心我是否打扰她,她对世界的学习和了解到了哪个地步,我跟她分享的东西是否合适。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我在失去她。主动和热情挽回,我放不下面子。顺其自然我又担心就此消逝。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对她进行归类,我懂她,有时又觉得我根本不懂她。我希望她好,她也的确会很好。但我只是觉得失落,我对一切都理解的太少,难以分享出对方也有理解的那一块。我很矫情,去问过对方,我是你的好朋友吗,她也给我肯定回答。但是我还是怕打扰她,她会忘记我。我知道她对朋友很挑剔,也听闻过几段她与别人的绝交故事,虽然我知道我离这种地步很远,但一想,如果我变成讨厌无趣的人,我可能也会有这种下场,我就会无奈和无助。我想要理解她,知道她在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感受自己,感受世界。虽然我也知道交流是为了多元思想的碰撞,但我在她面前,会担心我的观点过于浅薄而抑制她的表达。可能是我在夸大和神经过敏吧。但我还是焦虑。这或许是一种女性朋友之间的隐秘竞争又渴望共振的心理。与其说是我害怕理解世界慢你一步,不如说我更害怕落到彻底理解不了你感知的世界的地步。那我会喟然抹泪。我想要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图片来自电影《弗兰西丝·哈》
今年十月份,她寄信给我,信中写道:
“希望这封信的寄出能让我们连接起更多的现实,而不是让我们只能留在对过去的简单回望,我曾仰慕或嫉妒过你,也依赖和亲密于你,现在我们还保留着亲切和纯粹的情感,我不希望一切都在随着飞速变化的世界而失色。”读到这句,我的心有种落地的实感,我听到落地时的回响,那是她发出的。
困于我自己敏感多虑的性格,她也不擅长热切的言辞的因素,这封信并没有让我们迅速探索到一个合适的异地保持友情的方式,她还是会相隔较久回我消息,我也还是会发消息时有些担忧尺度。但她让我知道,我们是有过相同担忧的。或者说,我知道我们是——我们能够暴露给彼此自己的脆弱面,在彼此困窘时能够想到求助对方,并且被求助的一方能够给予一定帮助的人。我可以相信她,她会包容我,也同样在乎我。
我想下次见面,我会和她拥抱,即使煽情也要去讲——我很想念她。
我不擅长交新朋友,“想要伸出却又收回的手“是我常有的动作。对比男性之间的友情,我和她们的友情可能没有那么直率和热切,充满嬉闹。但我应该有勇气去相信我认真去交的每一位朋友,都会像圆一样,在绕很多圈后,于某个节点重新拥抱彼此。因为我足够细腻和认真地走着这一段我与她的友情之路,她会感知到,也会理解我。请相信自己,还有她们。
慧敏:
玉崽是我现在最好的几位朋友之一。
前阵子我们出了些误会,玉崽难过得想逃。在后知后觉地发现出了问题的时候,我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两天时间几乎没有处理任何事情。
如果玉崽从我的世界消失,我最后还是可以继续爬起来做自己,但肯定会难过很久、很久。
现在的我积累了一些成功的交友经验,但我最多的经验还是被人误会、被人讨厌、努力很久之后最终失去。玉崽曾问我:“曾经有那么多人离开你,你不难过吗?你是怎样扛过来的呢?”事实上,我当然难过,而且我很胆小。在现在最亲密的几个朋友中,多数都是对方率先伸出的橄榄枝。
(成功经验中重要的一条是:人与人之间永远会有异见、误会,我跟每一个好朋友之间都有过争吵,都有过差点儿没过去的坎。不愉快的事情总会突然发生,为了让朋友们不被暴雨冲散,我们需要在晴朗的日子里多做互相确认的事情。)
玉崽是难得的由我自己主动求来的朋友。但这原因主要在于她做了与我类似的事情:就在我加她之前不久,她发了篇公众号文章,细节内容我已经不记得,最重要的是,她展示了她的包容与开放,我感到在玉崽面前说什么都是安全的。所以才有了后面所有的故事。
(别人主动加我的原因和我主动加玉崽的原因几乎是一样的:我们让别人感到安全、包容。)
与玉崽相反的案例是,两年前我尝试与一个精英女孩建立有深度的关系,她在交流几分钟之后说,我以为你只是关心弱者,原来你本人就是弱者,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彻底的强者,我们不合适,所以我要删掉你了,出于礼貌告知你一下。
虽然人们决定不理我的原因最终可以分成几类,但具体来说,不同的人删我的原因各各不同,我在《圆桌会(九):前任影响太大,该怎样Move On》中展现了一个失败历史,在《友人未满:一个与爱有关的故事》与《什么是“无条件的爱”》中又各展现了一个,后二位没有拉黑我,但最近交流确实不多。或许未来我还可以尝试分享更多我与别人交流的细节。
我是一个弱者,我从“客观”角度不拥有任何世俗成就。玉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她温柔地助推我书写了许多对我本人来说极有价值的文字,如果不是她,我在各方面的成绩还会比现在差不少。
我到37岁才碰到玉崽。她在许多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支持了我。虽然没有太多社会经验,但她自然做出的许多事情本身就会滋养我的生命。我在更多时候会觉得自己是玉崽的同龄人,我知道我积累了远多于她的知识与经历,但同时,她的许多天赋技能以及独特的人生体验也是我学不来的——比如,某次交流时她随口说:“唉,我刚才又做了个小动作,你肯定看见了,也知道我有多紧张了”,我立即澄清说我喜欢视频交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让对方知道我既无恶意也无期待,因此可以放松地交流更多感受,但其实我本人并不拥有视觉信息处理能力,无法通过面部表情、肢体动作与语音语调来感知别人的情绪情感,唯一擅长的只是处理文字信息,外加上拥有无穷的耐心,她震惊不已,而我则震惊于为什么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别人高看了我在许多方面的能力(这也是别人对我有高期待的原因之一)。
(若妍补充:我有段时间认为应该少写“我”,因为“我”没那么重要,我假设别人都不关心我的想法,我只要提供事实、逻辑、结论就可以。现在看来,无论别人怎么说,“我”的想法就是最重要的,注意力从自我表达转向解决普遍性问题应该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而不是拔苗助长一样强迫自己说话不带任何“我”。)
我们到现在合写了这十二篇圆桌会作品,还有创作中的半部小说,但在这些文字之外,我们更是在共同研究并践行一种生活方式:自下而上地让自己过上最理想的生活,再以此滋润身边朋友们的人生,让生命影响生命,以此像涟漪一般荡漾开,改变普通人对自己生命的感受与规划,最终让宏大叙事型的抽象理论落入现实。
现实是什么呢?我曾问过许多许多人:
“你有多少可以互相交付后背的好朋友?”
多数女人给我的回复都是“0个”。
我目前几位特别好的朋友都是在三十岁之后才积累出来的,其中两位是男性。我是他们各自最好的五个朋友之一。
从来没有人要求男性“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过得幸福”——他们被要求“独立自主”,同时又相信“只有找个老婆才能获得幸福”,所以男性在与女性建立亲密关系(包括友情与爱情)时几乎毫无压力,男性之间的情谊虽然多数不够深刻,但至少也是被鼓励的,他们依靠别人的帮助获得成就被称为“会来事”,擅长欺骗女人被称为“情圣”。
但现在与“大女主”有关的都市传说开始要求女人“不依赖任何人”——不仅要“精神独立”,还要抛弃对“找个好老婆”的幻想,不能指望获得任何人的帮助,这不仅对当代女人提出了远高于对男性的要求,还违背了基本人性——人类是群居生物,如果没有种群内的合作,几乎没有人可以活到30岁。(梭罗在瓦尔登湖只是过家家,他吃饭洗衣都是靠母亲、姐妹和朋友的妻子。鲁宾逊传说是个假的故事,而且他还有星期五,根据白男习惯撒谎以居功的历史来推测,“星期五”应该是一群人,帮鲁宾逊最多的应该是个女人。)
“大女主女性主义”将现代女人打成了原子。越是没有经历过优质的非血缘情谊,女人越是不敢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别的女人。
但主流文艺作品、大环境一直在塑造一个假象:如果你跟男性合作,再不济还可以图点儿钱。
我及我的好几位朋友的真实经历又让我感受到,女性在尝试与女性建立友谊的前期会遇到非常大的阻力——对方似乎总是有所防备,或者压根不相信友情的价值。相对来说,男性会认为女性是“不构成威胁”的,所以与男性交流时起码会感觉阻力不大,就算有些难受的东西,但至少可以有些偶尔的温暖。——“你要做女强人”的话实在冷冰冰,我们都是肉身凡骨,再强的人也有柔软的时候,如果身边所有女人都拒绝这些柔软,女人就会被推向男人。
若妍分享说:女性如果遇到男性试图跟她建立关系,会觉得‘无非是求偶’,她很清楚对方想在她身上获得什么,如果她想做这个交易,就会去做。但如果另一个女人想跟她建立关系,她会有点困惑,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获得什么——她对我到底有什么企图呢?女人不那么被鼓励在同性之间建立关系,而且一旦进入婚姻,友情纽带就会被打断,她变得只能依赖丈夫。
但鱼鱼鱼说:我几乎很少和男的交流,从小就不喜欢男的,要是在我面前的男的摆出一脸得意的样子,我会忍不住揍。我到现在也无法和男的好好交流,我预设对方大概率是无法正常沟通、带着偏见的。当然,也会和男的有合作,但是不可能成为朋友。
鱼鱼鱼代表了一部分新新人类,而在我二十多岁那个年代,我的处境更契合若妍的分析。当然,对于任何年代出生的女人来说,与另外一位女人建立深刻而持久的情感都非常困难。
如果想让奴隶反抗失败,重要的环节就是在奴隶内部制造沟通障碍——西方猎巫的重要内容便是在女性内部制造恐惧,现代女人之间也确实互相防备,并没有完全走出猎巫的阴影。
将女人完全原子化,就可以更加巩固主体性别的霸主地位了,所以如果我们好好交朋友,便可以不动干戈地改变这世界的权力结构。
找到共行一生的女性朋友非常困难。我想,或许我们完全可以用曾经的恋爱思维去交朋友:
1 反复追问自己:我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与什么样的人交朋友?
2 每次尝试与别人建立关系,就先把话说开(将自己对上一条的思考完整透明地讲出来),之后大概率会感受到对方的不理解与拒绝,那就立即离开,这总比交往很久之后才发现彼此不合适要更好。
3 如果双方在友情的建立与维护上有共识,再像谈恋爱那样慢慢走下去。
4 如果介绍朋友们互相认识,一群人共同组建关系网,这个网将有可能替代基于血缘的支持系统。
人是自由的,与人相关的事情总会有意外,但当朋友变成“朋友圈”,这便形成了更为复杂、稳健的系统,这是一种全新的关于“存在方式”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