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十):不化妆真能提升生活质量?
文 | 阿水,慧敏,若妍,玉崽
玉崽:
不久前,我跟随学校的安排,紧凑地执行各种事情,其中就包括拍毕业照,明明离毕业还有好久好久,但我目前的生活已经像身处人生重大转折点一样陷入了极度的琐碎里。
但琐碎之余,我竟然还不忘化妆。
其实平时也并不怎么化妆,一直都是素面朝天,我的许多同学都开玩笑说我一副“要死不断气”的贫血模样。我也经常哈哈大笑着回应“舒适最重要啦”。只是内心还是会想:哎呀,那我应该更加健康一点的;这个年纪就要朝气蓬勃的;我需要把更好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我怕自己碍眼,怕影响到别人;同时我又希望自己在外人看起来很厉害,不能让别人小瞧。
而且,那可是毕业照!一瞬间定格,0.3秒就将你的几年囊括进一个小格子里。所以觉得“青春就该有青春的模样”,我不应该死气沉沉。于是我起了个大早,跑到学校可以免费化妆的地方,让一位做志愿者的女生在我的脸上一顿操作。
这期间我有好几次都快要睡着了,没睡够是一个原因,那柔软的毛刷在脸上扫动时舒服的微㾕也有种安眠的效果。女孩温柔的操作也让我心动,我最后还加了她的微信(算是我那天最大的收获之一了)。
最终的效果很满意,我的头发也从“细软塌”卷成了蓬松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发量变多了,我第一次见自己这个模样,很新奇,也有点陌生。我顶着这样的发型走进寝室,所有的室友都在惊呼;我把这样满意的“我”发在了大家都在的小群里,所有的女孩都涌上来夸我“真漂亮/真好看/真美好”。我被赞美得心花怒放,突然有了“下一次我也要这么漂亮”的想法。
我很疲惫,那些赞美在一段时间内让我忘记了劳累,享受到了短暂的快感——人们称之为“虚荣”。
当天晚上我卸了妆,变回了之前丑小鸭的模样。
如果没有发生后续事件的话,我会觉得卸妆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室友们看到了我的脸后大叫:你怎么把妆卸了,我们还没有拍照呢!
我们还没有拍寝室的四人照。
玉崽和室友的拍立得合照
“哎呀,好可惜。”我想尖叫。突然后悔,我想和她们拍很多照片,但好像大家(包括我)都有点不能接受素颜的玉崽。脸上的瑕疵开始变得格外刺眼。我忐忑了一整晚。因为各种原因,我错过了和大部分人拍照的机会,我感到了自己的缺席。哭着发私信给慧敏: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为什么要把妆提前卸掉?我应该美美地跟大家玩作一团才是对的。
我又在崩溃,为什么情绪这么不稳定?我怎么又哭了,我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哭,我的样子好狼狈,你们会不会觉得我真没用。只是慧敏的问句把我拉回了现实:
“为什么要化妆呀?你在群里发的那些照片,和你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呀。”
我还没哭完就又笑着回应:
“那我就是本来就很漂亮的!哈哈。”
心情稳定了一丁点儿之后,我开始追着内心的疑问探究更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压力,我在一个这样的大环境下,我没办法逃离,哪怕逃离了,我该逃去哪儿?
但我最无法面对的,感到极度羞耻和刺眼的是:我感觉自己陷入了雌竞中。
我把照片发在群里的另一个微妙小心思是,我想让别人看到我比大家都更漂亮。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在和全校的女生比美。这一天所有的女生都在化妆。镜头也让我感到焦虑。
我到底是怎么了,有谁告诉我该怎么办吗?我突然好绝望。
我要被审判了吗?好害怕……我好害怕自己真的在嫉妒那些女孩,好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嫉妒。
这样的我确实很丑陋……
大家都说我很好,我超好。仔细想想,是我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你们,才让你们觉得我很好。其实我的状态一直都不好,我想要许多人对我说“你现在还好吗?你要不要抱抱我,其实你原本脆弱的样子才是想让人靠近的样子,嫉妒只是暂时的,嫉妒没有错,好好放松吧”。
许多人都高估了我,我发现这样的结果是我找不到地方哭泣,我最终逃到了另一个人的家里,在没有熟人的地方哭了个畅快。我连哭都不敢大声了,明明以前可以好好哭的。我不敢在大家都开心的日子里,去做那个“扫兴”的人。
我可不可以“无理取闹”地大哭一场,大声嚷嚷:
“你们怎么都这么好,哪哪都好,我怎么总是这么笨拙!我就是嫉妒,为什么我总是嫉妒你们……”
“为什么你们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为什么好像总是我在需要别人,为什么别人都不需要我,难道是我太无能了吗?”
慧敏说:“大家都和你一样。如果大家都努力在别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世界就会一直是一个个孤立的原子。我觉得不化妆的最大好处是,只有展现出最真实的样子,别人才会在你气色不好时第一时间发现,然后设法提供帮助,然后彼此才会有更多的互动,感情才会更亲密。”
我以为我懂了,但身体并不同步。我需要时间。
而且我感觉到无力,因为只有我不化妆这根本不够。我感觉自己一直在碰壁,比如之前我又对一个人发出交友邀请,被拒绝了。当我说我很孤独,别人却说他不需要朋友,他说他享受孤独。他在防御,而我又好讨厌别人说“享受孤独”这类话。我也会因为别人的防御而防御,变得没那么能共情,觉得他嘴硬的样子让我不想靠近。于是对方也会想“我本来也不需要你来靠近”,我们就这样错过了。好可惜。刚刚伸出的手上好像落了一记重锤,疼得厉害。
如果大家都展现真实的样子,让我看到真实,我也不会嫉妒了吧。也不会有这般的内耗和纠结吧。
我好想要一个能够坦然说“其实我和你一样普通”的环境,好想找到一个普通女孩不需要因为“普通”而内耗的环境。我总是首先预设自己的哭泣会迎来冷嘲热讽,自己的嫉妒会被人攥着一直诟病。所以我一直在装成熟,装游刃有余。
好笑的是,拙劣的演技首先就没能骗过自己。
若妍:
跟大学室友曾经聊过化妆的话题,她是喜欢并擅长化妆的,看我不化妆,就有点好奇我的想法是怎样。我觉得会化妆很厉害,也会观看美妆博主的视频,虽然我自己化妆不感兴趣也不买美妆产品,就好像有人喜欢运动擅长运动,有人不喜欢也不擅长一样吧?化妆也是一个道理。作为一项技能,喜欢化妆熟悉化妆,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件事上也是一个人重要的优势嘛。就我本人的情况来说,其实是因为不喜欢有多余的东西在身上的感觉,小时候拍艺术照或者上台表演带妆太久都会不太舒服,也戴不住发饰、首饰(但是眼镜这种重要配饰还是要戴的因为不戴会瞎)。
还是大学的时候,跟另一个朋友就化妆这件事甚至发生过争吵。她平常也是不化妆的人,但那天突然带妆出门,我就好奇地多问了两句,没想到两个人就这么吵起来了。她是在为找工作做准备,因为很多工作岗位是需要化妆的。我自己也接到过这样的电话面试,卖化妆品的丝芙兰问我有没有意向,我问你们这个岗位是要带妆的吧?显而易见啊,毕竟这个品牌就是卖化妆品的。对面回答说是,我就遗憾退场了。朋友想要进的外企面向女性的岗位,有很多就是要求带妆的,这也是她开始化妆的原因。我不太能理解,说实话那时候也很不成熟,对工作也还没啥概念,就提出说,如果不喜欢化妆那就找个不化妆的工作不就得了,只要不是展示性的工作,很多普通工作都是不会硬性要求带妆的。她说我太幼稚(现在看来是说得很对,只是那时候我不太能理解),这样白白卡掉需要化妆的工作岗位不是自找麻烦。但我很坚定自己的想法,于是又试图反驳她。我俩就这样吵起来了。
这件事过去了也有大概四、五年了,不过现在提起化妆的话题,还是会勾起对这场争吵的回忆。平时也经常看到对女性的容貌红利的讨论。前几天还在讨论这样一个话题,如果爱上了一个人,但这个人要求你做改变才会考虑跟你在一起,比如要短头发的你留长头发(改变外形),或者要不化妆的你开始化妆(改变习惯),你会非常乐意吗?当时在场的大部分人好像都是默认愿意的,因为很“爱”对方嘛,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本来就是要为对方改变一些,相互适应咯。不过这题也有另一个解法吧?比如有不喜欢改变的人,不想改变自己的关键外形,也不太想改变自己的重要习惯,那是不是可以换个人来爱呢?毕竟有缘的人总是会在一起,那没有在一起就说明大家没有缘分,没有缘分的话,不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啦。
好吧,这个不愿意改变的人就是我。
外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应该是向外界传达信息的表意的部分吧?想要当甜妹,所以化了甜美的妆容,搭配上Lolita风格的小裙子。要做职场女强人,所以化了港剧里的职场女主妆,再配一套利落的suit,手里拿着咖啡,高跟鞋在CBD的路面上钉出声响来。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身份的人,能预测出她出门到底是要和姐妹悠闲下午茶还是赶时间去公司。玉崽也分享了她化妆后变漂亮、被夸奖的经历。更好的外形会受到更多的注目、更加被青睐、更加受喜爱,也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挣到更多钱、过上更好的生活,也就是所谓的外貌红利吧?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妆点自己,让别人得到视觉上的享受,也表达出对重要场合的尊重。当然这也引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有人能够即便在非常重要的场合都不化妆,也没人指责这是不尊重。
图片来自互联网
这种违和感被提出来的时候就好像演了一出《皇帝的新衣》,指出皇帝根本没穿衣服的小孩被指责怎么说不合时宜的话。皇帝一贯都是如此,为什么只有这个小孩这么没有眼力见、不会读空气、没向传统和社会主流屈服而放弃自己的眼睛和思考(写到这里,才发现皇帝的新衣原来是这样一个故事……)?就好像大家都是大石头下面的蚂蚁,但突然有个蚂蚁指出来了这件事,并把石头往上搬了一点,透进来的光晃瞎了其他蚂蚁的眼睛,受到指责。或者这块石头本来放在这里好好的,突然有人要把它搬起来看看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一群蚂蚁,如果石头不被搬起来,蚂蚁和人类相安无事,但石头被搬起来了,习以为常的被隐藏的那一面突然被光照到,不管蚂蚁还是人,习以为常的被打破,不得不面对一直被忽略和隐藏的部分,不得不开始思考石头究竟意味着什么,石头接下来要怎么办,蚂蚁接下来要怎么办,人接下来要怎么办。太累了,还不如维持原状,大家都装作看不到皇帝赤裸全身的样子,自欺欺人地把皇帝哄好了算了。
牺牲。化妆是一种牺牲。粉尘、假睫毛胶水甲醛超标、美瞳和眼线对眼睛的伤害……就算这些都不论,化妆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不能不被算为一种牺牲。如果不化妆,当然空下了本来用于化妆的时间、精力、健康。但是拿它们去做什么呢?为了事业加班爆肝、为了病人通宵手术、为了救人跳下河去,人总要选一个牺牲的方式,来换一点自己觉得值得的东西。(注1)
只要觉得值得就好,无关对错。
最后还是说回到外形的表意作用,虽然毫无设计感、颜色单调、基本理念是实用性大于一切,但即便是这样的外形也帮忙释放了它应该释放的信号,舒适的、普通的、大众的、通用的、易得的。很多人就喜欢找这样的人问路,而非外表光鲜亮丽的人,很多人也更倾向于跟这样的人搭话,而非精心设计外表的人。穿着这一身普通、大众的服饰,也可以隐藏在人群之中,不彰显太多存在感。这也是一种表意。外表很重要。经常看到那种改造视频,女朋友改造男朋友居多,之前还有一位男生自我改造变身“听劝”引发潮流的故事。
目前为止,一直在讨论化妆/打扮的话题,但有另一个说法似乎在被推向大众的过程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误读。“服美役”的概念被理解为单纯的化妆打扮,这完全是对词语本义的简单化和概括化。“美役”这个概念本身是从“役”而出,类似于兵役、徭役,被征召的,具有强迫性的,深层目的是维护现存秩序的稳定。美役类似,是对女性强制性的征召,提出要求,为了维护现存的性别秩序而存在。脱美役类似于逃兵役,支撑这一行为的动力源泉是不认同,不想维护现存的性别秩序。也许可以叫做逃美役,“脱”这个字,让人联想到脱束身衣。还有将女性的长发称为蛋白质头巾的说法。个人观点认为脱美役比起外表的改变,重点在观念的转变上。一个人不打扮,但这个行为可能是在不了解美役和脱美役的情况下,仅仅因为别的某些原因而作出的选择/决定,那么就不能称为脱美役。当一个人意识到脱美役的概念,即便仍然打扮自己,但开始反思自己所受到的服美役的影响,思考自己的处境时,才是脱美役的真正开始。
注1:
牺牲一词的含义比较丰富,原指祭祀用的牲畜,后引申出放弃或损害利益、为坚持信仰/正义而死、花费掉等义项。
阿水:
受妈妈的影响,从出生到高中这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的生命中没有“化妆”这个东西,我妈妈不化妆、不护肤,仅有的护肤品是大宝,洗脸用的是香皂。在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从她的针线盒里发现了一根眉笔,一根口红,看上去已经相当有年代感,不知道已经放过期了多久,那是她仅有的化妆品。
她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对护肤、化妆完全没有兴趣,不会花任何钱和时间在美容上,最多就是在超市买7.99的杏仁蜜来抹抹脸。
她从来不给我扎漂亮的小辫子,一直都是简单的扎个马尾,有一次大娘去学校看我表演节目,她说别人家的小姑娘都辫了各式各样的辫子,我妈妈怎么没给我也搞一个。她懒得给我梳头,懒得辫小辫儿,导致我自己也不会扎辫子,上初中的时候就自作主张剪了短发。
她也从不给我穿裙子,她说裙子活动不方便,对腿也不好。小的时候她买什么衣服我就穿,到了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就开始闹着不愿意穿那些裤子,有一条胖胖大大的,有很多口袋,走起路来裤子会晃来晃去;有一条是厚厚的棕色条绒裤,我觉得很土气。印象中是到了高三,我有了一点自己的零花钱,才买了第一条黑色半身裙,那天下午我穿到学校去,同学说看我这样打扮吓了一跳,不过还怪好看的。
在我初中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接触化妆品了,那个时候班里的女孩会讨论BB霜、会画眉毛、涂涂不明显的口红,会用妈妈的护肤品和面膜,初中毕业的时候已经有相当多的女孩去割了双眼皮,她们看起来很成熟很漂亮,和我完全不像一个世界的人。那个时候我妈妈哄着我说要给我买金耳坠,金的可以保值,拉我去打耳洞,可是打完耳洞后我痛得睡不着觉,两边耳朵都在发炎流脓,在床上只能平躺,不能侧躺,我躺在那里边哭边睡,眼泪顺着脸流到受伤的耳朵上,最后又落到枕头上。没过几天我就受不了那个痛,自己把耳坠取了下来,从那以后再没有打过耳洞。
高中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很多妈妈都会化妆,也不反对自己的孩子化妆。也是高中的时候同学告诉我,护肤品的存在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我从那时候才开始用第一支洗面奶。
一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有了化妆的概念,大学时候大家都没什么事,也普遍在意起自己的外表来,室友们经常坐在那里照镜子,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怎么拾掇才更好看,我也是在那个时候买了第一支粉底液和口红,现在还记得那是一支天鹅绒粉色口红,臭臭的,涂上去也很不衬我。我在和当时的男朋友出去玩的时候会化妆,但我的化妆技术很sorry,看上去的美丽程度和不化并没什么不同。
到了大三大四的时候看自己化妆怎么看都不顺眼,有可能对着镜子涂抹一个小时到最后又全部卸掉,影响了本来的好心情,再加上我对化妆实在没什么兴趣,就不再化妆了。化妆不是简单的假白配红唇,要做好实在是太麻烦了,要有足够的审美能力,要挑适合自己的化妆品,要娴熟的手法,要提前一小时起床,带妆一天后又要卸妆,还要买专门的眼唇卸妆液,要洗刷子粉扑,这一切都既费精力又费时间,有这些时间我更愿意去做一些别的事情。
在面试第一份工作的时候我涂了口红,去了之后发现公司里大家看起来都灰头土脸的,化不化妆并不重要,后面的面试我也没有再化妆了。
小的时候会羡慕那些嘴巴红红脸蛋嫩嫩的姐姐,觉得她们光鲜亮丽,现在觉得只要睡得饱、心情好,就能成为元气十足容光焕发的大美人,我并不再想花时间和金钱在这件事上了。我实在是太懒了,一切需要时间护理的事情都不想做,我可能会花钱种个睫毛,因为种上之后就不用再管了,但如果是贴假睫毛或者画眼线,就都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我更想拿这个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我现在对化妆的唯一的兴趣点就是有时候会看一些“化妆换头”或者coser化妆的视频,感叹拥有这些化妆技能的人真是厉害。我上一次化妆是两年前生日的时候去换装馆拍了一套自拍生日照,斥巨资(168元)让化妆的姐姐来帮我做妆造,最后出来的效果让我感觉其实和不化妆没什么区别,并不是说妆后没什么变化,而是我还是我,不会因为我的眼睛大了一点、皮肤好了一点而有什么不同。我不想做假面人,每天都是同一个标准的完美无瑕的样子,皮肤和五官的状态会说话,我想每天都能看到真实的自己。我翻看自己状态好和不好的时候拍的照片,可以看出状态不好时候面色格外憔悴,状态好的时候确实是充满精气神,心情好就是最好的美容。
我没有因不化妆被指责过“不尊重、邋遢”,也没有因化妆被夸奖惊为天人,是否化妆于我而言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如果下一次化妆我希望是换头式改造,想要试试看用不是自己的脸生活一天是什么样。
慧敏:
我曾与一位“校花”做过同班同学。现在四十岁的她看起来依然完美:容貌像是停在了二十岁,身材苗条,工作体面,儿女双全,朋友圈展现的与家人的关系似乎也是和和美美。
她看起来无可挑剔。但是某一天她喝多了酒,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给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她说她每年都要打两次瘦脸针,每天半夜还去健身,经常睡眠不足三小时,情感生活也糟得厉害,她用加班回避自己的伴侣,在心里还一直怀念初恋,但又为了维持“人设”而不可以与初恋联系。所有男性都对她不怀好意,所有女人都对她至少是略有妒忌。
而她困在了自己编织的“完美”外壳里。
玉崽说自己习惯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人前,让别人看起来很厉害。那位同学也是这样。没有任何人敢小瞧她。但是她也没有一个真正算是“相爱”的人。
现在玉崽说“我很缺闺蜜”时,别人也感到难以置信。而我至今也没有创造出“住在隔壁的闺蜜”来。(我已经有了两位特别好的室友,只是仍然会期待更多。知心的好朋友多少都不嫌多。)
在我三十岁以前,所有看起来很完美的女人都让我害怕。我以为这些人不仅拥有比我更姣好的面容与更娴熟的化妆技巧,还拥有比我更强的大脑,以及一颗随时准备伤害别的女人的心——就像宫斗剧里演的那样。
宫斗剧让我害怕所有美丽或有智慧的女人。
我生来与“美丽”无缘,但后来我也成了让人害怕的女人——许多人因为我喜欢研究个体心理学,就以为我有能力看透一切、掌控一切,就把我也当成了宫斗剧的反派一号。
现在完全信任我的人,几乎全是不止一次见识过我的狼狈、无助与绝望的人。
后来玉崽说:“我现在知道你想做一个小孩子了。”
我心里想:“我就是一个小孩子啊。”但这似乎不符合事实。事实是“我像个小孩子”?
但是小孩子和大人的差别是什么呢?
我觉得好朋友J在我的朋友中是最有童真(单纯?天真?)的人,他是我世界中最酷的博物学家,对一切自然科学知识都很好奇,在外面玩时完全不介意把自己弄脏,不怕触碰任何别人可能觉得“恶心”的东西,我也是这样,所以跟J一起出门研究花花草草虫鱼鸟兽、一起傻乐的时候很开心。
慧敏和J (已征得本人同意)
但有童真不等于愚蠢,不等于什么都不思考。
我只是像孩子一样在追求最真实的东西。但是,所有孩子都求真么?为什么一些孩子后来变得越来越不像孩子了呢?
还是说我打小就与环境格格不入呢?我的特点到底是什么呢?
玉崽说,你最后的两句话就是你的特点,没有几个人会像你这样努力地求真。
嗯。确实也没有几个人活得像我一样轻松。我的生活并不完美,但我的思考确实帮我化解了许多“徭役”。
我想,化妆对于多数女人来说并不是像运动一样的“爱好而已”,就好像,当一位奴隶说“我喜欢服侍别人”时,我们不能相信这句话是全部的事实。——如果有选择,如果不是身为奴隶,这个人更可能说“我喜欢与好朋友互相关怀”。
化妆追求的是“健康的表象”,就像玉崽说的,化妆让人看起来健康、看起来朝气蓬勃。
如果女人拥有足够的选择,我们本可以追求事实上的健康: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花很多的时间与好朋友一起开怀大笑。
若妍说化妆是一种牺牲,我想,这不仅仅是个人的牺牲,也是在伤害整个女性群体:
当一位底层工奴用996甚至007的工作方式来努力为自己挣得一个“体面”时,这人是在捍卫并巩固一种“内卷”的文化,不仅压缩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也压缩了所有伙伴们的生存空间,逼着所有工奴一起将头压得更低一些。
当玉崽的所有同学都在化妆时,玉崽发现如果自己不参与,就会遭遇显性或隐性的人际暴力,而如果参与了,就跟身边所有同学一起变成了假人——我至今记得十多年前我在一场活动中拍下的一张全员化妆的照片,当时的背景是黑夜,每个人的脸都在闪光灯下显得煞白,但手与脖子的颜色是完全自然的,就显得整个画面非常惊悚。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欣赏真实的女人的呢?
为什么男性只要洗脸梳头就可以获得赞美呢?
为什么男性犯了重罪仍可以成为“受害者”,可以归咎于他的母亲或妻子,而女人会仅仅因为在亲人的葬礼上化了淡妆就可以遭遇网暴呢?
通宵做手术的医生不过是加了个班而已,好处是可以获得加班费、升职加薪的机会,还可以确实拯救别人的生命,最终可以更加确信自己的内在价值。但那天玉崽化了一天的妆,除了瞬间的虚荣感之外什么都没捞到。多数女人也是一样:几乎不会有任何人承认一个“美女”的化妆是“牺牲”,反而会说她是收获了“外貌红利”,将她与“既得利益者”混为一谈。
我也盯着若妍说的“人总要选择一个牺牲的方式,来换一点自己觉得值得的东西”想了很久。
我想,对我来说,我现在最大的幸福感来源就是几位好朋友的爱,而我没有为这几位好朋友做过任何牺牲。
理想的“爱”是爱的双方都从这份情感纽带中受益。
“人总需要牺牲”的这个逻辑又是哪位奴隶主第一个说出、最终被世上的那么多人接受的呢?
我又想到了一个看似“跑题”的故事。
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小A是跨性别女人。我爱她就像爱我自己。
她用了很长时间探索自己的真实。
她从幼儿园就说自己“喜欢粉色”,但旁边人告诉她“男孩应该喜欢蓝色”,所以她开始对外声称自己“最喜欢蓝色”。
社会性别刻板印象塑造着她的语言与自我认知,也导致她越来越不敢交朋友——如果交朋友意味着说谎,那确实还是一个人更好一些。
她小学时想过“我要是个女孩就好了”,但又听说女孩子要跟男的恋爱,又觉得很可怕,因为还是跟女孩子恋爱比较好。
“所以我大概是个男孩吧。”
她不再思考性别问题。只是偷偷一个人看那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对外则跟男孩子一起打游戏,所以看着还挺“正常”的。
当然,男人都没什么很亲密的朋友,这也使她显得很“正常”。她还说曾经很想找个女朋友,原因是“这样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买可爱的东西了。”(男性太难了!)
她还没有向我之外的任何人出柜过,所以还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当然,她完完全全理解什么叫“现实的残酷”。)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要不要改变身体,就像一个六指儿思考要不要切除多余的手指一样。
但我们都知道,六指儿的第六指完全不是“病”,只是一种“特殊”,这些人甚至可能会在魔方、积木、乃至一切需要灵巧手指的事情上有优势。(如果没有歧视,或许也可以成为优秀的钢琴家?)
在西班牙电影《两万种蜜蜂》中,Lucia的姥姥对长错了身体所以不敢洗澡的小女孩说:“女孩子也要洗干净自己的小牛牛呀!”(我当时就感动哭了。)
最后大家都接受了Aitor其实是Lucia这个事实。但是没有人讨论手术,因为还没到时候,这个话题对小孩子来说太早了。
为什么许多人认为跨性别者一定要改变身体呢?因为如果一位女人的快感器官长得过大,很容易激起女性的恐惧与男性的雄竞心理。如果改变身体,就可以更好地将自己塞进性别二元的社会模板之中,就可以更好地获得多数人的接纳了,就可以自然地跟喜欢的女孩子们抱抱贴贴了。
我承认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许真的有人纯粹因为自己内在的“身体焦虑”而想要改变自己的身体,但现实世界中,我没见过。
我长得很黑,我曾经把很多钱花在购买“美白”相关的产品或服务上。
但是,我“天生喜欢白皮肤”吗?
不是。我天生喜欢所有对我友善的人。
如果所有人讨论另一个人的时候都在讨论这个人的内在气质与修养,如果我们自己在面对朋友与身边的人时尽可能展现真实,至少身边人的容貌焦虑会因为我们的存在而降低一丁点儿。
如果没有性别刻板印象,如果从来都不存在“男性应该……”与“女性应该……”,还会有性别焦虑么?
如果所有人都在这世界上拥有至少三个彼此之间完全信任的朋友,或者说,如果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相信这世界上至少有三个人深深地爱着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支持自己,这个人还会有容貌焦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