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性耕作,就要允许虫子吃我们的菜吗?

猫盟一直把农田生态系统挂在嘴边,但只有我真的开始耕种豹乡田这80亩地的时候,才会认识到这个词儿有着怎样的分量。

我认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现代绝大多数农业,都是在破坏生态系统的,而不是在构建一个“农田生态系统”。

现代农业是生态之敌吗?

我们来看看农业工作影响生态系统的过程:

 

四月初,旋耕机开始耕地。它把上一年的地膜搅成塑料碎片,进入到土壤里。这还没完,机器的螺旋刀片插入土壤,搅拌后翻起,在身后留下松软的、适宜作物生长的土壤,看上去非常喜人,但同时也杀死了土层里的蚯蚓等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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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每年残留在田地里的地膜约为100万吨,塑料残片会在表土中形成板结层 ©大猫

随后到了播种的时候。这时候需要先撒一遍化肥,让松软的土壤变得充满养分,然后播下种子,再撒一遍农药,铺设地膜。这一遍下来,土里除了养料,基本再无生态可言。

太行山区通常清明后才播种,随即迎来春雨。雨水在滋养了庄稼的同时,也开始把化肥和农药的残留带入溪水里。而此时正值太行林蛙繁殖的高峰期,熬过冬季的高原鳅也在水里活跃游动,它们即将成为现代农业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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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顺小溪中发现的杀虫剂包装 ©红后

雨后,青草开始生长,此时除草剂隆重登场,迅速杀死田垄间的草本植物,同时雨水再把药剂带入溪流,对整个水体生态系统造成一系列的影响。比如莠去津,它在水环境中具有类似雌激素的作用,会使蛙类的生殖器官发育畸形。

此后在庄稼的生长季节,地膜会最大程度保护庄稼不受春季降温和干旱的影响,正常的话它们都会出苗顺利、长势均匀。农民会再打几次农药和除草剂,以及上多次化肥。这让野草、虫子屡遭打击。理想的情况下,到了9月,玉米、土豆等作物的地里除了庄稼应该是干干净净的。庄稼长势喜人,玉米棒子个头标准统一,土地将迎来新一年的丰收。

在这个过程中,整个生态系统里只有少数动物能适应这种打击。通常雉鸡会在播种后和收割后在地里觅食,狍子会吃一些嫩苗,野猪和獾子则会盯着高热量的玉米土豆之类,在其快要成熟的时候来大快朵颐。比之未经农耕的荒地、山林,农田里昆虫的数量要少得多,没有虫子光临,田里的鸟也不算多。只有部分鸟儿会对蔬菜或其他种子类的作物感兴趣,比如很习惯人类农田的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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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斑鸠在田里觅食 ©大猫

田垄边的生态也受到了较大的影响。缺乏杂草灌丛的遮挡,蛇类就没有安全的隐蔽空间,白条锦蛇、虎斑颈槽蛇这些常见的农田蛇类会很容易被苍鹭或红嘴蓝鹊啄食。

因此,我们所面对的绝大多数农田,实际上是夹杂了无数塑料颗粒和化学残留的,缺乏虫子的土壤,这个生态系统,很少有植物伴随着庄稼存在,除了那些经过严厉的人工选择,具有了抗药性的野草以外——从土壤和植物往上,其实并未构建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我们看到的只是原生生态系统在农田里的一些残留部分。

改变自然最大的推手

有人可能会问了,“我们人要吃饭才是第一重要的,哪里有空管什么鸟、青蛙、草的事情啊?”要注意的是,耕作不当造成的生态失衡问题,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人类。联合国估计,自1945年以来,约有1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侵蚀。全球每年因土壤侵蚀引起的农作物损失约为10亿美元。

现代化农业生产虽然产量可观,但它也在土地上种下了“隐患”。大型机械虽然能把表层土翻得很好,但它会把15~20厘米下的土壤压实,结成硬块,影响水和根系的渗透。于是必须更加卖力地翻耕,但犁地也使土壤裸露,容易受到风和水的侵蚀,丧失土壤里宝贵的有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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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作虽然有利于农作物的出芽,但长期的耕作会导致土壤侵蚀 图片来源:pixabay

之前我们发过关于造地政策的文章(《低效开垦耕地,竟然能让15年退耕还林的成果前功尽弃?》),2000~2015年间,新造耕地的坡度比现有耕地平均高21%。在坡度大的地里耕作,是特别容易引起土壤侵蚀的,因为翻起来的土会往下掉,下雨太多还可能引发滑坡。  

此外我们不要忘记,在人类保护农田生态系统的生物多样性的同时,生物多样性也以生态服务的价值回馈给人类。农田不仅生产粮食,还具备调节地表径流、涵养水源、调节小气候、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等生态功能,一片农田的生态功能价值,甚至可能高于它生产的粮食的价值。

大部分土壤里的生物都有助于作物的健康生长:固氮细菌把氮气转化为肥料,真菌帮助植物的根须吸收水分和养分,蚯蚓的挖掘有助于水和空气渗入土壤,许多线虫等生物会感染吃作物的昆虫,控制虫害。生物多样性越高,这个生态系统越稳定和强韧。在一个多样性高的生态系统中,各种生物互相制约,单一生物(包括侵害农作物的生物)无法占主导,所以不容易爆发大规模病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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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乡田的油菜花为许多昆虫提供了食物 ©红后

土壤之上的生物多样性也对农业生产至关重要。75%的主要作物都(不同程度地)依赖动物授粉。在咖啡园里,鸟和蜜蜂分别以食虫和授粉的方式提供生态服务,如果把这两者隔离开,咖啡产量会下降24.7%。保护咖啡园的生态系统,维持其多样性,可能有助于提高鸟和蜜蜂对气候变化的适应力,在全球变暖日益严重的今天意义重大。

然而,正如上面我所说的,一些农业生产活动,例如农药,使用不当就可能危害到生物多样性。仅2010年一年,中国施用农药量就超过了170万吨。根据2014年《全国土地污染状况调查公告》,中国土地点位污染物超标率为19.4%,主要污染物有重金属、砷、DDT等。2022年,我国农业农村部印发《到2025年化学农药减量化行动方案》,要求改变过度依赖化学农药的防治方式,正是意识到了农药使用不当的负面效应。

保护性耕作任重道远

既然我们决定通过种地来保护华北豹,我们就要缓和在耕种过程中,人和生态系统的矛盾。在之前的文章《豹乡田的一百种鸟和一条蛇》里,我介绍过保护性耕作。

保护性耕作是指通过少耕、免耕、地表微地形改造技术及地表覆盖、合理种植等综合配套措施,从而减少农田土壤侵蚀,保护农田生态环境,并获得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及社会效益协调发展的可持续农业技术。

我们尝试了各种保护性耕作的手段,同时放弃了一些会对环境产生负面影响的技术,例如地膜、化肥、农药——只有当我们真的这么做了,才会知道这些现代化的手段为农民带来了多大的便利。在今年的春寒和干旱气候下,我们的玉米减产一半,莜麦成片倒伏,有些作物根本没有长出来。即便是长出来的玉米,和隔壁用地膜和农药化肥的玉米相比就像是个发育不良的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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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使用化肥和化学农药的玉米地让我们多费了很多力气,但长势一般 ©红后

虽然放弃这些手段为我们的生产造成了许多阻碍,这并不意味着豹乡田没有产出农业价值。

比如说,虽然玉米减产过半,但我们精心选择的优良品种会更加好吃,其产量也足以满足豹乡田的共建人;土豆虽然被鳃金龟的幼虫(蛴螬)吃掉了1/3,但剩下的土豆也能堆积如山。至于莜麦,它的用途并不是像当地传统那样作为栲栳栳的食材,我们会把它加工成小包装袋的零食,这样即便倒掉了一些也不造成太大损失。

减产带来的经济问题,需要通过市场营销手段和种子科技来提升农产品的价值,并非不能解决。

保护与生产如何平衡?

经营豹乡田的重点在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农作物的自然损耗本就是维持这个生态系统的合理部分,如果我们想避免这种损失,那就意味着我们要损失生态系统本身。

比如说,我们能因为蛴螬吃掉了我们1/3的土豆就撒农药消灭它们吗?不能,因为通过持续观察,我们知道了红角鸮在这里繁殖时,最主要的食物就是这些铺天盖地的鳃金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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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大猫在和顺猫盟基地拍到的红角鸮 ©大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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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角鸮叼着鳃金龟喂给巢箱里的雏鸟 ©大猫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我终于摸到一些保护性耕作的门道了。事实上农田作为一种人类活动场所,对原生态系统的影响是无可避免的。但我们可以通过合理的耕种手法,让农田尽可能融合进原有的生态系统中去,每种农作物都应在生长的全过程中承担一定的生态功能,以期达到维持原有生态系统的稳定,甚至在某些方面有所补充。我们可能无法完全做到让豹乡田里的生物多样性指数能和附近山里一样,但我们这么种地,至少应该能让豹乡田的生物多样性显著高于不这么种的那些地。

实际上,保护性耕作早已不是一个构想或者实验,而是一种已经大规模进行的农业实践方式。2020年,我国农业农村部、财政部联合印发《东北黑土地保护性耕作行动计划》,争取在2025年,在东北(包括东北三省和内蒙古部分地区)1.4亿亩土地上推行保护性耕作,让保护性耕作在东北适宜区域占到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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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性耕作的示意图,玉米和豇豆套种,并用秸秆铺在地上保护,增加土壤的多孔性和持水性 图片来源:Ogwu94 / wikimedia

中科院东北地理所做过实验,发现,实施保护性耕作15年后,土壤的有机质增加了52%。农业部提出,受不合理耕作等因素影响,东北的部分黑土地长期裸露,正面临土壤结构退化的危险,而保护性耕作能减少风蚀、水蚀,增加土壤肥力和保墒抗旱能力。

从古到今,“养地”是整个人类都面临的难题。豹乡田的目的不仅是保护生物多样性,更是“人富豹肥”的,经济与生态的双赢。在我们开始种地的时候,也加入到了这个问题的回答之中。

参考文献

[1] Chain-Guadarrama A, Martínez-Salinas A, Aristizábal N, et al. Ecosystem services by birds and bees to coffee in a changing climate: A review of coffee berry borer control and pollination[J]. Agriculture, Ecosystems & Environment, 2019, 280: 53-67.

[2] [美]弗雷德·马格多夫,哈罗德·范·埃斯. 健康土壤培育与实践指南(为了更好的作物建造土壤). 陈能场,林大松,翁海桂译. 李颖,陈廷廷,魏思嫄校. 云南: 云南科技出版社,2019.

[3] 温铁军,唐正花,刘亚慧. 从农业1.0到农业4.0: 生态转型与农业可持续. 东方长出版社.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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