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底特律

从某种意义上说,底特律是现代美国的发源地。亨利·福特把美国装上了汽车轮子,美国从此开入了发展的快车道,从底特律开出来的美国汽车也曾经是品质、时尚、实惠的象征。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底特律如今成为美国经济衰败的集中体现,铁锈带的抗议投票把特朗普送进白宫,而特朗普把美国带入更深的深渊。这是还在上演的大戏,先按下不表。

在世界的另一头,香港对现代中国也有特殊意义。这块飞地在鸦片战争后被迫割让给英国,在历次不平等条约中逐渐形成今日港九。在中国遭到帝修反封锁的时代,香港是中国难得的通往世界的窗户。在改革开放初期,香港是启动发展的重要资金和技术来源。但由于各种原因,香港的发展进入了瓶颈,其相对于内地城市(尤其是北上广深)的经济和科技落差更是逆转,而且差距越来越大。

这和90年代的底特律很有几分相像。90年代的底特律在日本汽车的挤压下,已经很吃力了,但破船的三千钉还在,通用汽车甚至还依然是世界第一大汽车公司。但在技术、质量和名望上,底特律已经大大落后于日本、德国的同行,甚至新生的韩国汽车也在吞吃美国汽车的份额。这还是在美国国内市场。在国际市场,人们早已久违了曾经大名鼎鼎的雪佛莱、福特、道奇,除了美国总统车队,卡迪拉克和林肯也不再是尊贵、豪华、顶级的象征,美国市场之外尚存的“美国品牌”基本上都是欧洲、澳大利亚等“本土福特”之类制造的,其中一些还返销美国,如打着“德国制造豪华品牌”的福特Mercur,这是德国福特的产品,英国福特的“蒙迪欧”也作为Mercury Cougar返销美国。

这也是“克林顿繁荣”的年代。尽管美国汽车工业这艘破船已经百孔千疮,美国经济还在火爆中,海湾战争胜利余晖和网络泡沫更是使得美国人的自我感觉空前好。美国工会和汽车工人决心趁热打铁,极大地提高收入水平,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大罢工,动辄使得全美汽车工业瘫痪的大罢工在90年代是家常便饭。由于工会是跨公司的,罢工常常遍及所有大三,而不只是涉及一家汽车公司。

汽车公司一方面疲于应付,一方面着手关闭本已老旧、低效的美国本土汽车工厂,产业大量转移到墨西哥,加拿大也沾了光。为了抗议工厂转移和工作岗位的丢失,工会和工人发动了更大规模、更频繁的罢工,劳资冲突日趋增加,内耗惨烈。另一方面,美国大三是大公司病的重症患者,几十年不思进取和管理不善的后果也在积聚,等待爆发。作为应对,汽车公司加速产业向外转移。这不仅是对工会压力的回答,也是公司低效的止痛药,推迟危机的爆发。

这样的情况断断续续持续到2008年金融危机前夜,然后突然停止了。道理很简单,工会和工人发现,放火烧荒烧不掉地主老财的豪宅,但最后把自己的屋子点着了。通用汽车和克莱斯勒都在政府大输血后才活过来,福特靠自己活了下来,但过后,大三都在谈判中,逼迫工会接受比先前苛刻得多的裁员和待遇条件,尤其是新工人的收入水平大幅度降低,而且不得动辄罢工。此后10年里,燃遍全美的汽车工业大罢工确实少见多了。

在减员增效优质优产之后,美国大三的汽车有了明显的起色,但过去的好时光依然没有回来,如今只是不再步步退守、负隅顽抗了。

香港和底特律有什么关系呢?两者的相似之处都在于抗争者不审时度势,既不知己,更不知彼,把无知当作坚定,把福气当作权力。船是大家的,大家一起相帮,在危难中合力把船划到对岸,这才是正道。但以凿洞沉船相威胁的话,要记得船长的水性最好,也第一个看到船要沉、要跳快跳,在船底忙着凿洞的人反而可能是随船沉没的。

香港的制造业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强项,香港的资金积累也得益于特殊的历史条件。已经过了这个村,再刻舟求剑就自找没趣了。如今香港还有金融中心的地位,但这与香港经济无关,而是背靠的大陆经济的关系。金融中心固然有法制(指商业法律法规,无关刑法)、习惯等因素,但最大的因素还是经济依托,纽约取代伦敦和东京、法兰克福的崛起就是这么来的。香港金融中心比上海更加优越,这既有历史和惯性因素,也有美欧曲意捧场的因素,与香港的大学排名高于北清复交没有太大不同。这是过渡性的,上海甚至深圳作为地区金融中心的崛起是必然的。香港曾经是中国难得的窗口,但改革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大门已经敞开,为什么非要从窗口爬进爬出呢?法制只是借口,生意最终是在大陆做,香港的法制好坏能有多少关系?

香港还有航运业,这更是大陆特惠的结果,这点运能深圳、珠海和其他港口完全有能力接替,还免了蛇口过关的问题。从香港转口有获得关税优惠的因素,但在贸易战和各家都没有余粮的大背景下,美欧都有把香港与大陆作为同一关税区对待的想法,这个好处继续不了多久了。

这样的话,香港经济还剩下什么呢?房地产倒买倒卖可以自己玩,但别人是不认账的。香港可没有美国那样印钞票就能发横财的本钱。除了把香港经济与大陆深度整合,香港没有出路。

但香港又不单是一个经济实体,也是一个政治实体,更是美欧和敌对势力用于扰乱中国的政治支点。由于历史原因,香港人口中有不小的成分来自大陆,而且他们很多是在敌视故土的心态下来到香港的,有色眼镜还随着时间加深了。他们一方面对坐享大陆改革开放成果心安理得,另一方面对大陆的政治经济文化成就视若敝履。港深高铁互设检查站就能弄得鸡飞狗跳,刑事引渡条例把一些人刺激出不可自已的亢奋就不奇怪了。

有人提出,港府太匆忙,应该更多听取人民意见。他们要的不是港府听取人民意见,而是用拖延来根本取消引渡条例。引渡问题在1997年回归的时候已经提出了,到现在才形成条例,这还匆忙吗?香港与包括美英加澳等20多个国家有引渡条例,没人抱怨匆忙。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但把这心态带入香港-大陆关系中,甚至要用自残来威胁北京,就是自取其辱了。所有中国人都乐见香港与大陆共同繁荣,但港人要自残,那是谁也挡不住的,别以为北京会被迫张开防自杀网,兜住雪崩式滑落的香港。

香港资金和技术对改革开放初期的贡献,大陆人民是记得的,也是赞许的。改革开放的成果也无数倍地回馈了香港的贡献。但如今港资的作用已经不重要了,有了不多,没了不少。事实上,陆资入港才是现在的主流。但陆资既然能入港,也能离港。这里没有政治操作,完全是经济行为。如果香港自我沉沦了,为什么要继续把资金和时间烂在这里呢?

一些香港人奇怪地认为,北京会为了颜面而被迫向“香港民意”让步。北京最大的颜面在于15亿中国人(包括还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的香港人)的福祉。北京最大的颜面还不在于北上广深的高楼大厦,而在于从岭南到漠北、从喜马拉雅山到东海之滨的城乡村寨的繁荣和发展。这是一艘大船,可以托起包括香港在内的全中国。但香港执意要跳水、自己搏击大风大浪,那就只有随它去了。真要沉了,那就有时间、有心情的时候再来打捞吧,现在北京有更大、更急迫的事情要做,近的有贸易战,中的有中国制造2025,远的有在2049年把中国建设成为发达国家。那时香港还真是“另一个普通中国城市”了。应该还是大城市,但700万人口的香港和800万人口的合肥可能也就是差不多。好吗?不好吗?至少合肥的发展空间要大得多。要与深圳合并也可以,但到底是香港管深圳,还是深圳管香港,还真不好说。

反过来,香港经济与大陆高度整合的问题已经有很多著述了,眼下来说大湾区就是最重要的倡议。但经济整合不光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社会问题。眼下即使香港有这个心,大陆也未必就一定有那个意。一些人喜欢刻意强调港人丧失了对北京的信任(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信任,何来丧失?以前有的只是不在乎而已),但损害的互信是双向的。

回到底特律。与美国大三向外转移相反,日韩德系汽车公司逆流挺进,加速在美国布点。当然,这里已经跳出狭义的底特律这个地方,而是泛指整个美国汽车产业圈了。日系首先开始,德系跟进。宝马在南卡的斯巴滕堡建厂,制造很畅销的宝马X5 SUV,以后扩展到X3、X4、X6、X7,还曾经制造过3系轿车、Z3、Z4敞篷跑车;奔驰跟进,在亚拉巴马的万斯建厂,制造同样畅销的ML(现GLE)系列SUV,同样扩展到GLS SUV和C系轿车。在这些新工厂里,工人们甚至拒绝了工会的招唤。按照美国法律,如果一个工厂的多数工人同意加入某一工会,其余工人必须加入同一个工会,以免罢工时“掺水”。这是百年工运争取来的特权,也是当年工会力量如此强大的原因之一。但工会无权自说自话“进驻”工厂,要求所有工人加入自己。但这些无工会的新工厂里,工人收入并不低,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了稳定的工作,他们所在的城市有了稳定的发展机会。

底特律可以复兴,香港也可以回归繁荣,但先决条件是调整心态,认清大局,放弃貌似公义但实际上不可实现的诉求。对于香港来说,一国两制是权宜之计,对于北京来说,这是一国里的两制;对于香港一些人来说,这是两制共存于一国。但最终这无关紧要。被判监禁16个月的“占中”发起人戴耀廷对BBC说:“‘一国两制’的香港已经在慢慢走向‘一国1.5制’,甚至有一天会是‘一国一制’。”这哪里是“甚至有一天”,而是“肯定有一天”,而且那一天在22年前就在日历上标好了:2047年7月1日。50年的一国两制已经过去快一半了。香港可以提前开始过渡,现在的引渡条例和当年的23条只是很小的一步。但也可以到时候像电灯开关一样拨过去。选择在香港人,结局是一样的。

香港人应该去底特律看看,尤其是曾经作为市标的富丽堂皇的中央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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