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六):怎样超越“羞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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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水,慧敏,阿想,玉崽

(本文为多人合作产品,赞赏及一切相关收入由几位作者平分。)

如果感到“无法自洽”,或许我们不该怀疑自己的行为,而是怀疑当下信奉的那些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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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崽:

说到“羞耻感”,我的经验格外丰富。写这一篇的触发因素是被慧敏说“不自恰”,我先是感到羞耻,惊慌失措,然后嘴硬为自己辩解,最后才安慰自己说“掩盖没用,也掩盖不住,既然说出来了,那就承认,再慢慢调整自己吧”,就想着追问慧敏关于“不自洽”的细节,于是有了之后的交流:

敏:“你在与男性恋爱不是‘背刺女性’——怎样做自洽的女性主义者中引用上野的话说‘女性世界的支持已经足够’,那么理论上,男性的看法对你是不重要的,但你依旧关心男性的想法,很渴望来自男性的理解与爱,这种渴望是需要接纳起来的。”

我:咋说捏,我只能说不知道怎么缓解这种矛盾,太多男性的做法让我失望,我当然会不愿意去“多瞧”他们,就像你说的“低段位男性我看不上”,在与男性相处时,如果我为他付出了,发现他“不值得”,会有“啧,又让男性占到便宜了”的感觉。比如我希望我爸爸能理解妈妈的付出,但他就是看不见,我觉得愤怒,为妈妈不值。对男性的绝望无法缓解,所以想看看“全女是否才是出路”。但我强烈的想要男人理解女人,因为我想让女人的付出被看见不被埋没。这是在意男人吗?我不知道。就像你,你为前任付出了太多,我非常怨恨他“占了你那么多便宜”,我极度怨恨男性也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太多,我无法做到不功利。我气极了,无法做到对男性的剥削行为释怀,装潇洒。男性也是父权受害者,男性不全是坏人,但具体的男性就是伤害到了女性,我无法停止愤怒。为了让自己找到出路,也是为了很多如我一样的女孩找到出路。有时我强烈的想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所以才一直去看社科,但超累,效率不高。

敏:你的爸爸大概率一辈子也看不见你与你的妈妈,因为底层的感受与基础价值观硬件化的身体的事情,让老男人发生改变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如果你拥有了非常好的社区,在这个社区中为妈妈创造一个位置(让妈妈与你做邻居同时可以拥有好的经济来源,让你的一些朋友成为她的密友),那么,即使不离婚,她也会在社区中获得许多支持,她会自然地疏远丈夫,对自己更有信心。

我们不能把“女性社区”理解为“养老社区”。“养老”意味着只消耗而无法创造价值,生命力就是有限的。我们需要可以创造财富的女性社区,让各种年龄段、拥有不同爱好与特长的人都可以在社区中找到创造财富的方式,感到“这里真的比别处好”,这个开放式社区不需要排斥男性,只需要让女人感受到“有他是锦上添花,没他也没关系”就够了。当然,坏人在这样的社区中会被排斥,他们自己会慢慢离开的。

相关链接:“开放式社区”的理论与实践初探

我:明白的,我想为此努力。我倒是非常愿意把自己的所有矛盾展现出来。

敏:这就是“帮助自己的同时帮到别人”啦!我们可以把愤怒的力量转化为创造力,想办法帮到更多的女人,让她们即使恋爱也无需因为恐惧而额外付出,这也是创造。这是用自下而上的方式改变世界。

我:我当然想,但总是气馁,一想到任重道远,就觉得腿软了。我并不坚韧,遇到点负反馈就容易累,如果在过程中能慢慢自洽就好了。

敏:负反馈与身体伤害给人的影响是相同的,被捅刀子之后一定会累,这是人性,不是你的问题。每次感到疼痛时就找我或更多女孩说话就好了,女性主义者的首要任务是关爱自己。

我:嗯嗯,现在我们就是在关爱自己哈哈。想起来我在一开始就和你说过我会立人设,我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大方,如果有人发现我并没有多自洽,没那么善良,不像一开始那么支持我喜欢我了,我第一反应是想到“糟糕”然后心理压力很大,让我平静的方法是远离,但这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回避到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敏:看到有刀子捅过来,立即回避一下是有必要的,否则我们就会受重伤了。所有人都会这样。这不是你的问题。这压根不是问题。善良的人才会说“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善良”。如果支持你的人太少,那么,任何负反馈都会把你吓到,但如果支持你的人很多,负反馈的伤害力就有限了,甚至,受伤后获得的别人的支持会给到你特殊的创作动力。

我:所以说我的爱太匮乏了。就比如现在吧,你们发现我没那么自洽,我瞬间惊慌,然后变得好累。写文的热情没那么多了,谁伤害了我吗?没有,但我就是会慌,然后累,回避。

敏:如果我只爱光鲜好看的你,那我肯定是不爱你。

我:但我没自信有人会爱不那么光鲜好看的我,所以只敢展现好看的一面。没有爱,所以哪怕是假的,也想死死抓住。

敏:你太完美的话,别人会嫉妒你、攻击你的。人们能发自内心去爱、去付出的对象一定是有缺陷、不完整的人。

我:可我觉得自己的缺陷挺多的,我害怕被人发现所有的不足,然后说“呀,你现在怎么是这副样子,我当初真是看错你了,你真会装啊。”

敏:如果这些缺陷都展现出来,你的许多关注者大概就会过来与你交朋友了。正是因为你掩藏了自己的需要,别人才会误以为“玉崽太完美了,她不需要我”。

我:如果这是出路的话,我好像会放松一点。

敏:一点一点剥掉自己的铠甲,把容易受伤的血肉之躯展现给世界,你将因此获得拥有“松弛感”的人生,由此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真实。一切真实的都有价值,特别是你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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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韩剧《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与慧敏及更多女孩交流后,我的脑子越来越明白自己的不堪不是错的,就像我不觉得女孩男孩们的脆弱是错的,但我的身体还是强烈地害怕别人因为我的不堪而攻击我。我得到的支持太少了,也对别人没有信心。我当然期待有人接纳我,想真实地感受到有人拥抱我的软弱,拼凑起我的破碎,但又不敢想象细节。每次与你们聊完都会舒服一阵子,我也很珍惜这种安全放松的机会,只是紧接着又是汹涌的羞耻,我有点后悔和人这样哭着谈心,觉得狼狈,尴尬。

我在想,对方在和我交流时会不会首先记忆起我哭的模样,会不会觉得“玉崽真麻烦,真糟糕”。到下一次交流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的出路在哪儿?在写这篇时我每刻都在想:“要不算了,好难写下去,我太害怕了。”直面自己的内心真的相当痛苦,眼泪像进入了梅雨季一般无休无止。我会想,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一次又一次的打碎自己再重塑,为什么还是无法达到内心的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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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韩剧《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总有人羡慕我年轻,说:“年轻好啊,二十岁思想觉悟就这样了以后一定前途无量!”。可我完全不觉得自己的二十有多美好。日子每一天都充满迷惘,身体每一刻都坐立不安,我格外想成为身边那些比我大十几二十岁的人,她们不论怎样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眼睛里的亮光让我感觉不可思议。

现在我再一次溺水,我说出来了,我想大声喊:我好难受!我想被支持!但是,真的有人愿意救我上岸吗?此刻我感觉自己最裸露的不是脱光衣服,而是在你面前流下了眼泪——我在赤裸着求拥抱,我想被你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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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

我爱任何样子的你。这不是纵容,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你渴望爱也渴望被爱,甚至为了让别人爱你而逼迫自己强行奔跑。你的脆弱让我感受到你的真实,你是需要帮助的,如果你强大到被伤害也无所谓、不被爱也无所谓,我们就没办法爱你了:这样的人太完整了,不需要别人的爱。

这种爱可以说是无条件的,我知道你受了伤会难过会哭,我知道你想要立的人设与自己的真实南辕北辙,我知道你不完美,我爱的就是这样真实的你;这种爱也可以说是有条件的,你的善良和爱的能力注定了我会爱你,如果这个基础改变了,可能我们都会离你远去——但你的善良与你瞳孔的颜色一样难以更改,这是你生命的底色,所以我永远都会这样信任你。

我又想起来前几天分享给你们的歌《行走的鱼》:

人们传颂勇气

而我可不可以

爱你哭泣的心

……

别后退 听我说 人们爱 你的光

我偏爱 你的黑 你的笨 你的错

用瑕疵 做我们 找彼此 的印记

没关系 没关系

你一定爱我不完美的心

你也说和慧敏聊天是一个“安全放松的机会”,你愿不愿意放下防备向信任的人展示真实的你呢?把肌肉放松下来,卸下面具,或许会更加舒服呢。小动物的伤口本身就会激发善人的爱意,你也是一样。如果说,如果真的有人说“玉崽真麻烦,真不堪”,那就远离ta,ta不是适合你的朋友,至少还有我们在爱你。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很迷茫,现在二十七岁了依然迷茫。很早之前互联网有一句话“我像趴在窗户前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却找不到出路。”,我感觉我就是那只苍蝇。从初中、高中、大学,甚至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未来会做什么工作,是否会结婚,在我父母没有劳动能力之后怎样给予支持。我的大脑转个不停,但是又完全演算不出结果,我不知道答案。我也曾深陷抑郁,那时虽然知道生活很美好,但我感受不到——感受不到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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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怦然心动》剧照

我在近几年的状态越来越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离开了糟糕的关系——包括友情和爱情。我跟越来越多能给我正反馈的人交往,ta们让我更自信,也更自洽。你不用去改变什么,无需强求,爱你的人自然会留在你的身边,不是因为你多强大多完美,而是因为你是你。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但我知道今天的路怎么走,怎么让自己开心。如果把握好当下的每一天,就能创造美好的未来了。

不用去羡慕比你大十几二十岁的人生状态,二十岁好就好在身体机能处于人生的巅峰,如果在二十岁锻炼身体,三十岁就能收获健康,如果在二十岁用最好的记忆力阅读大量书籍,三十岁就能收获相当庞大的知识量,在二十岁交足够好的朋友,说不定在三十岁就能有一起共度余生的好闺蜜。在二十岁思考人生,在三十岁把握人生。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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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想:

此时此刻,我在体味着一些羞耻感。

我的肠胃,我的肌肉,我的感受,我的思想,所有和我相关的都不够完美,甚至不足以支撑我独自面对工作和生活。

我不知道我之外的有缺点的普通人会不会在下列情况感觉糟糕:上班时忽然胃痛无法如期交付任务;工作中被强烈的恐惧情绪裹挟,平时简单的任务也看起来比泰山更可怕,不得不去厕所躲进生与死的漩涡;被焦虑抑郁状态控制时,别人怎么劝导都无法相信活着是有希望、有意义的,诸如此类。

周围的家人朋友在嘲笑弱者的时候,我常常感到非常受伤,为自己也是一个弱者感到羞耻。可是为何明明自身也不是金字塔中上层的他们,这么信奉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呢?我不敢告诉他们我感到糟糕,需要陪伴和帮助,因为他们的话可能会让我更加质疑自己的感受是否合情合理。

慢慢地,我在男友身上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是个难得的善良的男生,跟外边的流浪动物大都可以很快建立友好关系,很招小动物喜欢。可是面对痛苦的我时,他仍旧会指责我是“钻牛角尖”,后来他说不会再试图改变我,我感受到的也不是接纳,而是失望,他不想见我了,离我越来越遥远了,每每这样想,我就会悲伤得无法呼吸。

我曾被许多人指责“钻牛角尖”。我从小学就开始痛苦地思考人生的意义,那时我真的很想成为哲学家,理解所有这些问题。曾经有许多人说我“钻牛角尖”、“想太多”,试图劝说我停止思考失败后,就慢慢都远离了我,留我一个人对抗巨大的无意义感。

我孤单了很多年。我的青春期没有玩耍,没有游戏,没有同伴,家人在心理上遥远的地方沉默着,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活不下去。有时我会做梦,梦见自己是水里的怪兽和各种非人形象,可能实在不想做人了。

被别人贴上标签,被孤立,那些扎心的词与我有关,我因此感到羞耻。

在我当下的这个工作环境里,大家都忍受着很大的压力,加班常态化且不容拒绝,带病工作从大家学习的典范变成了对大多数人的日常要求。正是这种氛围,让我感到身体弱是可耻的、需要感到羞愧的,如果要再请病假耽误工作简直太丢脸了。

一位与我做着类似工作的男性朋友说,如果他不在岗,领导会让他同事代他完成工作,于是他隔三差五就会请病假,去医院以肠炎为名挂个号拿点药,反正不扣工资。但我就不行,因为工作分工明确,时间节点也很重要,上午请病假去看医生,晚上就要加班熬夜,搞不定就太可怕了。无法想象自己对领导说“我做不到”的画面,无法应对领导从态度到能力各方面的质疑。他们说,“做不做得完一定是态度问题,做不做得好可能是能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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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奥丽芙·基特里奇》剧照

前面讲到的是对自己能力,身体,情绪的羞耻。还有对外貌的羞耻,聊这部分格外让我感觉不适。昨晚听到路边有只小喵喵凄厉求助,于是花了很长时间寻找它并将它喂饱,回来后太累就没洗头,但今天男友要过来给我的喵喵“咕噜”洗耳朵,夜里便因为担心被男友嫌弃头发的味道而做了一宿恶梦。印象深刻的一个是头发异味被讨厌,还有一个是面试前居然头顶前额一大片头发没了秃顶了。我没想到自己对秃顶的恐惧这么严重,我爹秃秃的小脑袋可能也以基因形式传递给了我么?还有我对自己真实的蓬松易炸毛的头发好像也不够接纳,所以她们要在梦里离我而去警示我么?

我又联想到,小时候被一直外出打工难得回次家的我爹说“你怎么能黑成这样?你走路为什么不能站直?”,其实在他说之前我照镜子时都感到了一些不公平,为什么我没有别的女孩子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亮白的牙齿?我最爱的小姨看到我黄黄的牙齿怀疑我没有刷牙,提醒我要好好刷牙,我好委屈,明明刷牙老认真了好嘛?初中也曾有一个男孩也非常认真地跟我说,你牙齿太黄了,要刷牙才行。每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对自己的讨厌就会加深一些,我想变成隐形的人,至少越小越好,所以会自然地低头含胸。

我后面遇到了一个咨询师,她认真地跟我说“你很美,哪怕第一次视频,你穿着睡衣极度抑郁的时候,我都觉得你很美。”这些话慢慢拯救了我跟人视频时面对镜头极度的羞耻感。而且喜欢我的朋友可以给我拍出美美的照片,我也可以给朋友拍出美美的照片,这些都让我相信,在充满爱的眼睛里,我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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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敏:

在读到阿想这段文字之前,我刚与玉崽有个短小的交流。玉崽说觉得自己这阵子负能量太多,虽然很想一直写下去,但是很害怕给我们添麻烦,或是让我们逐渐不喜欢她、疏远她。当时我对玉崽说:“如果我们的作品只有‘正能量’,其实多数人是无法共情的,略读几段就会感到厌烦。你的孤独与纠结才是千千万万有血有肉的凡人正在真实经历的东西,你展现真实的痛苦,并在互动中慢慢成长,这正是给读者树立的最好的榜样呀——不是因为‘完美’才被爱,而是因为你是人,所以我们相爱,并用这爱把每个人的脆弱接纳起来。

我还想到了二十岁的一段日记,当时我与一个老男人纠缠不清,为自己的“精神不独立”、“不上进”感到自责,写道:

突然想到了可怜的父亲,对女儿的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苦口婆心的劝“好好学习珍惜青春把这类事情就放在边上”,我回答得很好,可是一点都没有做到,非要身边有个稳定的男人才罢休的样子。父亲对我本无所求的,但是我,也太不肖了。

为什么感到羞耻的时候会觉得愧对父亲呢?事隔十多年仔细回味,我发现,我妈妈是从来没有攻击过我“不独立”的。

我爹是父权社会向我灌输羞耻感的中间人。这大概也是当代女人无法忍受“爹味”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我想到之前曾经读过一些论文,说儒教文化是耻感文化,基督教文化是罪感文化,前者让人监控自己的行为,只能将自己好的一面展现给世人,坏的一面只要藏好了就行;后者则让人监控自己的思想,哪怕什么都没做,只要有了某个念头就要开始自我审判。按前者的逻辑,只要自己一直以来的在外人眼中的行为是无可挑剔的,那么人就可以不用感到羞耻,所以便利的方式是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于是有了“划水文化”);但是按后者的逻辑,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我们需要有所作为才能赎罪。虽然我同样不认同罪感文化,但是,“耻感”更大限度地束住了我们的手脚。

内在羞耻感的外在表现便是对面子的执着追求,我们的大楼越来越高,马路越来越宽,衣着越来越光鲜,内心却依旧空洞。我们中的许多人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变成了只有面具的躯壳,想要内外兼修的人发现自己似乎永远也达不到那些高不可攀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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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互联网

我们都有过努力维持某种人设的阶段,那时候我们在外人看来或者许高冷、或许八面玲珑步步生风,但自己的感受都是一样的孤独而恐惧,因为我们感到自己内外不一,我们害怕别人触到自己的面具,害怕面具下面的真实暴露到阳光下,害怕失去一切——但是那时的我们究竟拥有什么呢?

我的救赎来自莎莎和你们这群好朋友。我们昨天半夜还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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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互联网

我:(玩了很久的游戏才关灯进卧室,之后说:)我好害怕这屋子烧起来……

莎:怎么了?

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在那玩枯燥的数独游戏,想到那些不爱妻子的丈夫们下班后即使早回家也要在车里坐半天,我就想,要是你因此说我不够爱你,我好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而且你还在不远处做家务、照顾猫咪,老觉得你要开始原地爆炸,说我不体谅你……

莎:然后就越纠结越停不下手里的游戏,越玩越害怕,就像怀里抱了个煤气罐子一样……

我:是啊

莎:我是内耗大师,我最懂这个了。

我:那怎么办啊?

莎:那就学辉辉虎,被吓到就来个后空翻(辉辉好几次探索新事物的时候被小动静吓得后空翻,莎莎说的时候模仿了一下,逗得我大笑)

我:(撅嘴)我不会啊

莎:那我给你买个煤气罐玩具,你抱着玩

我:啊啊啊……

莎:那我下回如果从你旁边过,就过去亲亲你、摸摸你吧,告诉你一直玩也没关系。如果我想要你帮我分担什么,我就好好跟你说。

类似的对话在我们家发生过许多次,我一直都在慢慢变好,也可以迅速学会用她对待我的方式对待别人,但是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感受是很难发生变化的,对于这种“感受与思维的不够匹配”,我想,最需要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多与人交流吧——越交流越会发现,只要说到最内在的感受,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并没那么大,年近四十的我在处理事情时确实比二十岁时更从容、更有底气,但我永远有自己的知识盲区,永远会犯错,每次碰到任何问题,我身体的反应还是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一直以来的固有模式,这其实也是身体帮助我们记住过往的方式,是高共情的人们擅长换位思考的重要原因。

过于强烈的自我怀疑也是我们正在被身边的某些人打压的证据(比如亲戚、伴侣或同事),丰富而持续的正反馈可以帮助我们逐步减少自我怀疑,越来越坚信自己的身体感受。如果可以对自己树立起信仰来,我们将终有一天为自己创造出更好的职场与家园,不再需要“一口毒药一口解药”,而是真正生活在空气清新、有毒物质极少的新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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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崽:

水水和慧敏的话让我好安心。最近我开始感到自己是真的被爱着的,我的缺陷也是有人愿意接纳的。

你们反复说“胡说八道也没关系,抓狂也没关系,你什么样子我都能接纳你、拥抱你、爱你”,我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说出自己的伤痛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困难了,面对自己的“奇怪”似乎也更容易了,虽然眼泪还是有点止不住。

我下面的话是在慧敏发出上一段之前打出来的,结果突然发现我接下来想说的是与你们共通的感受,这让我感觉恍惚,好像是在与自己对话,这种奇妙的感受让我心跳加速。原来我并不孤独,原来我的感受竟是千万人的感受。

我和阿想一样,曾经也认为情绪动荡、身体孱弱是可耻的。但真正可耻的是资本主义“效率第一”的单一尺度。当人成为“劳动力商品”,原先体现了光辉人性的情绪情感都成了资本眼中的“不稳定因素”。这就是社会对人的异化。现在我常常因为这片土地不允许有gap year,女人怀孕后还要继续工作七、八个月而感到强烈的愤怒。

“时间就是金钱”这一观念只有非常短的历史,却深深荼毒了几乎所有人的心灵,催着我们赶紧启程,哪怕我们身体超负荷,哪怕我们连去哪儿都还没搞清楚。

消除“恐弱”心理是个艰难的过程。当我慢慢知晓与“慕强恐弱”相关的投射性认同,我开始厌恶“慎独”文化,练习在“躺平”时安抚自己。

最近群里有人说:“如果可以有一天不用思考这么多问题,大概也是一种足够幸运的证明吧。那就是说作为弱者的我也可以安心的活着了。作为一个俗人不那么计较的活着可能也是一种比较美好的平庸吧。”

我很有共鸣,回应她:“最近我也想了很多,时不时抓狂,感觉自己狼狈得要命,不得不去思考自己的所有‘奇怪’,剖析自己的冲突,慢慢理解并接纳自己的情绪、欲望与需求。如果做一个脆弱的人也可以安心地活着,这真的太幸运了。我期待‘一事无成’的人生,想要漫无目的地寻找有趣的东西,就这样慢慢变老。‘稳定的情绪’与‘要健康的体魄’被认为是‘体面人’的标配,但是,如果真的‘修’成了没有感情的劳动机器,‘我’就不再存在了。”

我或许永远不会“心安”,我在变得更加敏感,在听到“不可控”“不可开发””不健康”“不创造价值”“没有干劲”等词汇时开启自我保护,我想,对外“炸毛”总比对内攻击(感到羞耻)更好一些。

我有在变好,我要为此刻的自己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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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韩剧《我们的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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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

最近咱们开始对话式写作,对象特别积极地想要看我们的作品,在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特别羞耻,我紧张、激动、害怕,担心自己是不是写得不够好,会不会低于或高出他的预期,把他吓一跳。他现在要通过文字的方式了解我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交流过,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自己不写作,这会不会导致我们疏远?我不知道。

类似地,对很多人讲述自己的看法时我会觉得羞耻。我知道我在每个人心中的形象都不一样,现在要把ta们聚在一起,向一大群人开诚布公,好像是在对着公众解剖自己一样。舞台中间的我会脸红,不敢直视观众的眼睛,害怕一个出戏就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另外,我在性高潮时特别有羞耻感。在这个身体失控、心灵敞开的状态下,我担心我的表情是否太过狰狞,我的身体反应是否太过夸张。所以我都紧紧地搂着伴侣,要么把自己埋在他怀里,要么把他的脸藏在我肩膀后。

我想我们的这些羞耻感都是来自内在欲望与外界规训之间的冲突。社会要求我们心智强大、穿好铠甲、不露软肋,要求我们“存天理,灭人欲”,做听老师话的好学生、听父母话的乖子女,工作之后通过服从性测试将我们训练成为会忍耐、会为公司贡献的好员工。我们的人生被抽象为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老死。女人则被赋予更多不合理期待,被要求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白瘦美、既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20岁生个娃30岁不能再有性欲(因为男性能力不行了)、老了还要带孙子孙女…… 恨不得是一个全能的机器。

可我们是人啊,人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欲望呢,如果凡事按照社会规训我们的来,岂不是早就痛苦死了?!社会对你说的这样那样,其实就是为了让你产生羞耻感,让你产生假象:我这样是不对的,大家都没有这样做。我这样不够乖,不够听话,会被人讨厌的。

可我偏偏不要这样,我发现,我们去做社会不想让我们做的事情才会给我们带来快乐,社会要学生好好学习,我上课最爱发呆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至少让我在学生时期减少一些痛苦。社会要人社畜一样的工作,我偏偏准时下班到点就走。就算我疯狂加班又怎样呢?只是变成了一个在老板眼里听话、好控制的员工。社会要女性保持贞操,从不宣传卫生棉条,我就要把棉条推荐给所有女同学,从知道棉条这个东西后再也没用过卫生巾。社会说25岁是女性最好的生育年纪,但二十五岁做什么不是最好呢?捡垃圾都比别的年龄段的人捡得多。

“羞耻感”是社会规训我们的工具,想要我们稳定、服从、忍耐、安然接受被奴役的状态。我们需要保持清醒,多与给自己正反馈的人交往,慢慢将“自信”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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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想:

慧敏说的“耻感文化”让我感触良多。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小学一、二年级学骑自行车的经历。当时那个自行车是老式的带横梁的自行车,非常高,而我还是个矮小的小不点儿,跟本不可能像大人那样骑车,只能把右腿从自行车主干的三角形结构中间伸过去,侧着骑车。第一天我试着自己学,毫无进展,第二天爸爸就教了我一阵子,不过是扶了我二、三次,见我没有成功,他就一直羞辱我,说我“笨死了”、“学了半天还没学会”,我感到非常羞耻。

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不得不做却没有做好,就会有强烈的羞耻感,与慧敏一样,早期爸爸对我的打压、讽刺是我的重要耻感来源。在跟着他学了半天车之后,我再不想让他教我学车,而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努力练习,逼着自己学会了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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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互联网

后面这种感觉就延续到了其它许多事情上,我成了大众口中的“要强”的人,内心不过是害怕被嘲讽、被排斥罢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因为工作感到非常焦虑、抑郁、低落,朋友说,你是可以放弃这份工作的,你可以去开个花店或者是任何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但是我就无法想象有什么事情是“我想要的”,或者可以让我开心的,做什么都困难重重,我无力应对。

因为害怕追不上别人、害怕被父母所羞辱,我一直在做着家人觉得很正确的事情。我因此迷失了自己。

玉崽说的“浪费时间可耻”也对我影响很大。我无法一个人安心地在周末睡大觉,除非有一个人陪着我一起睡,并在我本来后安抚我“又浪费了时间”的慌张与自责。越是这样越是渴望没心没肺的睡眠,因为以结果为导向的风气让我对一切都失掉了兴趣。就算不讨论“反正都要死掉”,仅仅是日常生活的不确定性都会让我轻易陷入绝望。

我在去年此时渐渐丧失了很多社会功能,不敢停下来休息,直到一位咨询师问我:“等待没有意义么?”我才渐渐发现等待也是有意义的,有时就算放手,事情也是可能解决的。

现在心情糟糕时,我会出去漫无目的散步,自己不同材质的鞋跟落在不同地面上的声音,路边的花花草草,天空的云或者下个不停的雨,都可以陪我度过难熬的时光,偶尔邂逅的猫猫、狗狗、小朋友、帮我一把的小妹妹或是大姐姐也会加深我与世界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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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敏:

阿想说那个职位与自己相同的男性在“经常请假”这事情上没有障碍,阿水现在也可以做到“下班就走”,阿想表面上似乎有更多的不得已,但其实怕的是失去目前的社会支持系统,同时暂时没有释放出自己的全部攻击性——“敌意”是一种信号,如果让自己更加“疯”一些、多“原地爆炸”几次,我们将有可能对“我想要什么”做出更让自己感到满意的回答。

回想二十年前,我最嫉妒的是别的女孩拥有别人的关注与爱,于是我执着地追寻爱与被爱,也曾经被无数人说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但现在回头,我的欲望事实上引领着我走了一段丰富而美好的旅途。

阿水说“如果都按羞耻感的指引生活”会“太累”,阿想也确实暂时进入了这种极度疲惫的状态,所以更加期待被关怀、被照料。只要有点儿“阳光”,阿想就能“灿烂”起来,比如去年的旅行让你感觉很好,最近我们一群人的交流也可以断断续续地给你打气,虽然这些都远远不够,但你已经在跌跌撞撞地以某种方式“向前走”了。

“结果导向”会让你失去兴趣与动力,但是,如果我们只是一起搀扶着,一起慢慢向前走,就像金草叶在《地球尽头的温室》中所展现的那样,不谈宏大叙事,不设定宏伟目标,只是交替着迈出左脚、再迈出右脚,累了就大哭一场甚至大睡一觉,最终我们将会发现,我们创造的奇迹很可能超出现在所有人的预料。

我们倾向于高估自己未来半年的变化,但是低估自己未来十年的变化。

所以短期计划不如只定成“每天做一件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情”就好,至于未来,微笑着迎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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