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定到丹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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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艽野尘梦》著述面向丰富。

 

既是旧朝掌故,也是20世纪初的川藏、青藏的风物记。

 

该书的版本也为数不少,综合而言,可推巴蜀书社的2023版。

 

究其原因,不仅是该版前序后跋之辅助材料较多,更是附有任乃强先生之注。因之成书年代久远,又为清末旧事,再是远距中原;所以,无有注解的话,仅是新旧地名就已令读者云山雾罩,遑论明了事由。任先生之注,功莫大焉。

 

该书令人叹奇之处,俯拾皆是。其间尤可提的是气候之变迁。

 

著者陈先生渠珍随军率部于7月抵康定,言官兵“内着皮袄,外披毯子大衣,犹仍不胜其寒。”着实令今人诧异。现而今,7月时节,康定气温在10-20度之间浮动,即便为农历7月之公历8月亦如是。笔者9月间由丙察察线入藏,尚着单衣。相隔百年,恍若两世。

 

由康定到昌都,陈先生笔述精略,却将入藏山道之险峻展露无缺,实为今人遐想之重要参考。毕竟入藏通道现均为公路,民国特使雍金由丽江入藏,谓入藏道有“登天”之感,如今似较难体会到了。在昌都,陈先生只身犯难,单骑侦搜,脱险而归,是为勇略。兹后期,全军抵三十九族,来途皆是攀高山、顶风雪,“一路蹒跚,已复无人形矣。”这里的三十九族,即是现今的丁青、巴青县。陈先生推其族源时,否却年羹尧军遗族之说,揣其为唐蕃遗流,然据任先生考注,应为古羌族。藏地源流多元,可见一斑。

 

到林芝地区后,全军释然。陈之麾下,即有一名排长、一名书记官与藏人联姻,笔墨间,可见彼时藏汉通婚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全无意外。而且,藏人也非全然不食鱼,在一处藏官府邸,仆人为陈渠珍捕鱼,陈问是否水葬者之鱼,当地管家答曰:“此则河宽水深,源远流急,非其俦也,幸勿为虑。”也就是说,当地水体丰沛,所拥之鱼非水葬者鱼之一类,并无食用避忌。可见,藏地广袤,语言习俗也非全然一致,若非陈先生亲书证言,确难相信。此外,陈渠珍称赞酸腌青菜汤火锅味美,“内地未尝所有”。在广久村,陈又进“酸青菜汤煮鱼”一盆,“其夫人见余爱此,乃另赠一盂。”可见,酸青菜汤一菜在当地已由来有时,此做法到底是藏来或是汉藏混合,尚未有可考。而陈由湖南经四川率军入藏,却言此菜内地未尝未有,可见藏来一说也可成立。

 

广久村,也就是在这里,陈渠珍遇见了驰马拔竿,英姿飒爽的西原。从彼时起,西原作为妻子屡助陈渠珍于危难处,确可称奇。甚或可言,无西原,无有此书。而无失西原之痛,也未必有著此书之迫。通篇而览,西原之音容行言,确让人感念至深,惜其早夭。

 

还是在林芝地区驻留时,陈渠珍亲历波密人来袭。接着,就是陈率部替林芝讨伐波密。

 

今时今日,由滇入藏之219线,必经波密而林芝。波密在林芝东面,在地理位置上也符合入藏的先后顺序。但这一切在陈渠珍那时绝非如此。陈部入藏是由康定经昌都而林芝,而自林芝出发讨伐波密,是从西向东而行,像是走了回头路一般。这般的情形无非是波密山高林密,人迹难以到达之故。因此,彼时的波密在藏地都以偏远隔绝、难以沟通与闻,和物产丰饶之林芝互有抵牾再所难免。

 

笔者曾留驻波密县城一晚。今日的波密如任何一个藏地小城一般,既拥东西通衢,又招南北来客,坐在波密河畔之回民餐馆里进餐的人们,是决计想不到百多年前的那一幕的。

 

讨伐波密一战,令陈部吃尽苦头,幸得昌都南下之赵尔丰麾下所部援助,才勉强底定。

 

还是在林芝,陈渠珍听闻波密转山一说,颇为惊异。任先生注释为杂(扎)日山转山。此一于今罕闻之转山,可见于邢肃芝先生所著之《雪域求法记-续编》,内有详述。

 

波密讨伐战后,内地已逢鼎革之时。陈渠珍既不想投奔远在拉萨的上峰,也不愿经昌都返回内地,只因风闻赵尔丰已令边军隔绝新军东返。众所周知,武昌首义即由新军而起,赵尔丰作为旧朝大员自有剿抚之责。陈渠珍这一担忧,由任先生之注而证实确非臆测。另一面,驻拉萨的新军内有川籍哥老会,陈为湖南籍,值此风云突变,恐未有所逮。故此,陈渠珍决定偕西原率湘湖子弟115人北上而返内地。

 

藏地之北,即为羌塘无人区。

 

陈部即使做了准备,也是无济于事。羌塘酷寒,加之风雪,又值冬季,陈部行不过中途,人马折损早已过半。途中数次病亡、足痛而死者皆以十数人计。到通天河时,止有20余人。至为绝望之时,陈仅剩一小块肉干,分一半与西原,西原不肯,二人推让。西原道:“万里从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西原彼时年约十五六,却已随陈征讨波密、北上绝境,确非常人所及。

 

过通天河后,陈部偶遇蒙古喇嘛。据悉,蒙古喇嘛在拉萨学经,因拉萨变乱,故而返回蒙古。这些蒙古喇嘛同样穿越羌塘而来,人马齐整,尚有余粮接济陈部,可见其久习高原,应对有方。而陈部来自中原低地,西原来自藏区低地,均不知线路,穿越藏北实已逾其所能。故而两方对比鲜明。然而,陈下属之兵员因此起了歹念,再度启程后,竟伏击喇嘛以夺资材,双方互有伤亡。实际上,自北上后,陈部已渐失序。到遇见喇嘛时,已至极点。而主事者也遭喇嘛击毙,陈也不禁叹奇。

 

兹后,陈部向西北某地行。在任乃强先生手绘地图上,此地标为“噶尔木”,应为今之格尔木;其北标为“柴达木盐淖”。而今,格尔木以北的大盐湖是察尔汗盐湖,陈部应是由此开始折向东行。此时,陈部全数仅7人。

 

笔者曾自西至察尔汗盐湖,一路上尽是荒原景色,属无人区;但在接近察尔汗盐湖时,已见铁路与公路并行。察尔汗盐湖而今属工业景观,既是人流涌动的景区,又是烟囱在旁耸立的厂区。盐湖规模自是硕大无朋,符合任先生地图上那无涯盐淖的样子。

 

过青海湖的时候,陈渠珍与闻当地人。当地人言青海湖:“九月海冻,踏冰往返……至五月冰解。”而今,青海湖一般于12月进入封冻,至次年4月解冻。相较之下,其封冻期较之百余年前,已缩短近4个月。世事变化不可谓不大。这时,陈先生之汉藏混血马夫、波密头人的儿子入喇嘛寺而不复还。二人皆少年,在羌塘时,马夫张敏因找到差点失散的陈先生时,几哽咽不能语,现在也就那般地分别了。

 

过日月山,已能见到汉装居民。

 

到丹噶尔,陈先生一行方洗濯更衣。至此,算是正式走出了高原。

 

丹噶尔现称湟源。丹噶尔古城位居高处,实为北面山地之斜坡。小城古风盎然,治所宏阔,似脱于小城本有之规模,足见旧日之地位。

 

兹后,陈先生记述了前往西安的经过。在西安,西原染天花而故去。西原最后之预感、之别离令观者也不忍卒读。陈先生渠珍就此缀笔。西原其名,引任先生所注,乃“陈氏所命之汉名” 。《艽野尘梦》全书行文典雅,足显陈先生之底蕴,而西原其名恰似其文风,实为最好之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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