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 | 重读《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编者按

保马今日推送赵刚《鲁迅的一种社会理论》,本文系赵老师阅读鲁迅1925年所写《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的笔记。鲁迅将社会里的人分为三种类别:脚底抹油的聪明人、路见不平的傻子和混混沌沌的奴才;在晦暗不明的黑夜里,聪明人呼风唤雨,傻子头破血流,奴才蝇营狗苟。他呼唤出现更多识破“无物之阵”的战士,带领中国到光明的地方去。赵老师认为这是鲁迅认识世界的独特之处:不同于依赖客观社会范畴与结构方式的分析法,主要强调人群的主体状态差异,重视人对于自身所处位置的觉悟,从而由清醒的认识导向改变的行动。

鲁迅的一种社会理论

《野草.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笔记

文 | 赵刚

1 聪明人

面对诉苦的奴才,聪明人开过四次口。第一次“这实在令人同情”,表达了一个隐匿了主词的概括化“同情”。因为不是“我同情你”,没有“相人偶”,在语意效果上,等于切断了从你到我、从感情到行动的可能引伸,因此不至于让听者产生多余之期望。第二次,则是不成句的“唉唉……”。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 唉呀,真是的”、“ 你要多照顾自己喔”……之类,连作者都感到录之不美的打哈哈。这种话,安全舒适,谁听了都不会生气,甚至谁都听不太明白。第三次,聪明人倒是说了一个有主词且有较明确意涵的句子:“我想,你总会好起来……”。如果说“同情”暗示具体行动的可能,而“祝福”则纯属口惠赠与;“我”,于是当仁不让荣登主格。第四次,奴才不诉苦了,并向聪明人之前赠予的“祝福”致谢,且状似“大有希望”,于是聪明人卸下常规警惕,倍感轻松,也状似高兴地说“可不是么……”。在打哈哈声中,一切平安,团圆。

在这篇文字所指向的那个社会里,聪明人扮演的角色是“听者”。既有人非得诉苦,那就必得有人听,而且他总是听听就好,就算偶而发声,也是咿咿唔唔、不诚不仁的恶声。但这些“咿唔”也不是完全拒绝分析。聪明人只要开口,必然不动感情、言之无物、无关是非、知行分离,且绝对“平安”。于是,我联想到《彷徨.祝福》里的四叔──那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老人家听到不平之事的经典反应是“可恶,然而……”。他这么说,似乎是比聪明人要笨上那么一点儿了,因为毕竟他还会鸣出个不平的“可恶”呢──虽然后头一定会紧跟一个“然而”,把“可恶”可能引出的任何可能性随即取消。但我随即便想清楚了,不对,这不过是聪明人的“内外有别”罢了,四叔和他“家里的”说个“可恶”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不还顺便操演一番家父长吹胡子吗?不妨假设,四叔在S城的大街上撞见这个诉苦奴才,他肯定也是一个标准聪明人儿,是不会有“可恶”的,当然也就无需“然而”了。我又不幸联想到《野草.希望》。那里的“青年们”是否也是这里的聪明人呢?我记得那里一再出现“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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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木刻

我也联想到,在先秦儒家传统里,这种分离行知只会讲“好的话”、说“好的故事”(见鲁迅《野草.好的故事》)的人,不就是佞人,小人吗?

2 傻子

傻子的特征是知行合一、见义勇为。他认为错的、恶的就要干涉、就要拔刀相助──“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但问题是,他的“实践”总是以义愤始以自伤终。傻子有一种蛮高贵的品格,但似乎缺少了什么。是什么?很关键。

傻子尚气好勇,他会是鲁迅《野草.这样的战士》里的战士吗?傻子也随时“举起了投枪”吧,但傻子没有对“敌人”、“敌人的武器”、“敌人的弱点”有认识企图,这才导致他错把墙壁当成敌人。他是看不到那个“无物之阵”的;奴才、聪明人与主人,都将影影绰绰地团结起来,对他进行包括硬刀与软刀的高效弹压。

傻子最多是一个易冲动的侠客。仁吗?勇吗?应是的。但无冷静、无智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体制的机关重重鬼影幢幢。那么,你傻子的血性“行动”,不恰恰好是涂尔干意义下的“危机”之为用吗?体制正需要以你傻子的“罪行”或“偏离”来周期性刺激集体意识,重新召唤社会团结,并以傻子的傻冒,现身说法聪明人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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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社会学家 埃米尔·涂尔干

傻子是侠客,或罪犯?看谁来看。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社会的少数者,不会是社会的主流人口。很久很久以前,也许傻子还不少,但因为他犯了两三回傻之后,学乖了,也就是学聪明了,“进化为”聪明人了。傻子是聪明人的前世。

3奴才、聪明人、傻子,与战士:鲁迅的一种社会理论

“奴才”指向了众多受苦者常有的一个构成面。他知道他苦,但他不知道,而且他也不想知道,苦从何来。于是他“总不过是寻人诉苦”。鲁迅说他“只要这样”,这听来有点不齿,但鲁迅接着说他“也只能这样”,听来又有点同情。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吧,没有人要当奴才,都像傻子般地反抗,但在失败的血泊中,得到了“智慧的成熟”──放弃了。外在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情吧,阿Q吧。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再度想象:奴才是傻子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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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像

之前我们发现,所谓聪明人,其本质就是“听者”。同理,奴才则是“说者”。我说你听,说者自说,听者自听,把这人世间的一切当成一场话说,切莫庸人自扰,有所行动。因此,所谓的社会秩序,其根本就是社会里的人相互、交替扮演听者与说者。在傻子周而复始的“挑战”中,聪明人、奴才,以及傻子,一起巩固了这个社会的团结与秩序。这个社会该冠以什么定性词呢?固然可说是聪明人傻子与奴才“全民的”社会,但当然更是“主人的”社会。

我认为这可以是鲁迅的一种社会理论。当然它与我们熟悉的西方社会理论很不一样,鲁迅的社会理论的构成,不甚依赖客观的社会范畴与结构方式(例如阶级性别族群城乡……),而主要是依据人群的主体状态的差异而构建的。这种主要是建立在主体状态上的“社会理论”,是有深刻的中国传统的,例如儒家的君子小人之辨,或道家的真人圣人君子百官人民之分,但也并非绝对,尼采的妒恨说(ressentiment)其实也是一种建立在主体状态上的社会理论。鲁迅与孔子,鲁迅与尼采,显然都是有趣的议题,尤其是前者,好像探讨得不多。他们三者,不管差异可能有多大,但都专注于一个核心对象:主体的道德与精神状态。完全偏重这个层次,有问题,但完全忽视这个层次──如主流西方社会理论所体现,难道没有更深刻的危机吗?历史与社会的理解与掌握,能脱离“人”吗?就此而言,鲁迅的社会理论与文学,而非政治经济学,勾联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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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灯片事件

于是我想起一个问题:鲁迅当初为何搞起文学来?这篇1925年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与1906年的“幻灯片事件”有关吗?我同意罗岗所下的肯定判断。“幻灯片事件”让鲁迅从医学转向文学,因为他理解到,如何解中国于倒悬,关键不在肉体的康健甚或生活条件的改善,而在精神气度的复苏。“幻灯片事件”将近20年后,鲁迅还是悲哀而尖锐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召唤:中国需要一种人来改造所谓的社会──即,奴才与聪明人向主人的集结。改变聪明人,让他(我)们不再只是聪明地听、打哈哈,说假大空话。改变奴才,让他(我)们不再只是说,爱诉苦爱抱怨爱八卦。此外,也让傻子(也就是未死的仁与勇之苗)找到一种存活实践与发展的方式。鲁迅写这篇小文,我想,绝不是要人们义无反顾地去当傻子,这固然是因为鲁迅从不鼓励别人牺牲,而更是因为傻子的确是傻,他伤害了自身,同时强化了对象。但是,鲁迅似乎又矛盾地对傻子情有独系:在这三种人之中,傻子是距离觉醒最接近的人。不是有学问智识但鸡贼的聪明人就罢了,竟然不是奴才──那经常被立即对号入座到历史主体的被压迫者、受害者!原因无他,只因为傻子根苗尚在:对他人的痛苦,他感同身受。这是最重要的底气根本;智勇依于仁,而非反之。所以,话说回来,傻子又并不傻。“客观地”说,摆在傻子前头的只有两条路,一条向上──“往战士”,一条向下“往聪明人”。

4 一点随意比附

    鲁迅这篇文章写了三种人。如果我们以一种文化寓言的方式阅读这三种人呢?我会把聪明人视为道家、傻子墨家,而奴才与他身后的主人则是法家的君臣。那么,在文章留白处所召唤的“战士”呢?他是努力拒绝沉沦到聪明人,并戮力自我提升的“前傻子”。而这样一种战士,如果从“无物之阵”的眼睛看出去,就挺接近“儒”了。这个“儒”当然不是“讲理学的老监生”,而是“儒以文乱法”的“儒”了。

儒以文乱法:“现代战士/传统士大夫”的合体,以,“文学”,坏乱,既存霸权。

5 你想当哪种人呢?

孙歌曾说她与学生讨论这篇文字时,喜欢问同学:“你想当哪种人呢?”。我于是也在2019年5月9日的以社会学大四学生为主体的“鲁迅入门”课堂上作了一个随机举手调查。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表态结果如下:聪明人11;傻子7; 奴才9;当然还有不少聪明人选择不表态。这个民调结果着实令我意外。我真希望我有机会能好好了解他们每个人的理由,但可能没有机会了,这是毕业班,下星期课程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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