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母亲,出走30年
作者 | 阿一
来源 | 最人物
坐在绣绷前,是姚建萍一天中最自在的时刻。丝线从花纹轮廓一边起针,直拉到轮廓另一边落针,来回往复,周遭安静下来,感官变得敏锐,精力集中于一线,头脑和思路变得异常清晰。
绣房的门虚掩着,女儿姚兰有时会同工作人员来拍一些视频素材,剪辑后发布在@不偷懒的姚建萍 的抖音账号上。
几个人带着摄像器材走进来,姚建萍只抬头看一眼,客气地打声招呼,就又伏身做她的事。她的专注有一种威严感,让人不敢擅自打扰。
她基本每个月都要在抖音直播一次,向粉丝介绍苏绣文化,但她的手机里至今没有抖音app,不仅如此,就连常见的支付软件、打车软件也没有。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她都会用来刺绣,外面的闲事、是是非非,她都不管。
这样一种并不热情的态度,却一点都不会让人跟高傲扯上关系,相反,她身上有一种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坚定。从7岁拿起绣花针,到如今57岁,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出手就奔着艺术最高标准去,压根儿没想过要取悦谁。
在与「最人物」对谈的几个小时里,话题有时会突然滑向专业的苏绣技法,一些专业名词像豆子一样倒出来,她自顾自地说一会儿,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话题又回到轨道。而对于与苏绣并不直接相关的问题,她的一个经常出现的答案是:你问我女儿吧。
她或许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工作的人,但对任何人来说,做自己这条路,总是布满荆棘的。
几乎每个成功女性都会被提问“你是如何兼顾事业和家庭”这样的问题。
姚建萍在大女儿姚兰8个月时,就给出了答案——离开家,为了拜师学艺,在老师家一住就是4年。
彼时,姚建萍23岁,从苏州工艺美院毕业后成为苏州市丝绸服装厂聘为老师,带着四十个人的团队,白天教刺绣,接待外宾,晚上就自己做刺绣。
原本,她可以像苏州城的八千绣娘一样,在绣绷和母职中周旋,安稳一生,但她觉得老这么重复下去意义不大。
姚建萍旧照
早在女儿出生之前,她就四处求学,但苦于改革开放初期,大量刺绣绝技仍被保密,不轻易外传,那几年里,她屡屡碰壁。
女儿出生后,正赶上苏绣最高艺术机构苏州刺绣研究所里的辅导员徐志慧因病退休,年近70的徐志慧老师终于答应收她为徒。因为徐老师年事已高且一人独居,姚建萍主动提出住在老师家中,学艺的同时照顾老师的起居。
那还不是一个褒扬个性的年代,一个刚刚生育的女性,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选择离开家庭,很难被理解。
姚建萍看上去是弱柳扶风的江南女子,其实不然,一旦有风雨来的时候,脊梁挺得很直,不会轻易被左右。
顶着巨大的世俗压力和对女儿的不舍,她搬进徐志慧老师家中,学艺期间,她天练习技艺超过12个小时,每月只回一次家。经常披星戴月三小时路程才能返回家中一次,到家时,女儿早已熟睡,第二天和家人吃过午饭,又匆匆赶回老师家,开始新的一个月的学习。
姚建萍与恩师徐志慧
每次看到老师的女儿女婿带着孩子来看望老人,一家团聚的时候,她就默默地退去阳台,黯然神伤。
“人最难的就是每一次站在十字路口的选择。”姚建萍说,后来的岁月里,她也面临过许多抉择时刻,但无一例外,她都选苏绣。
回看姚建萍过去30年,她似乎一直在“出走”,一直在离开,越是容易的环境,就越是要挣脱,就像她所说的“走一条开天辟地的道路”。
1996年,她学成归家2年后,在刺绣小镇的第一个刺绣技能比赛上,她创作的《沉思》《小天鹅》《三猫图》分别获得了比赛的一等奖、二等奖和三等奖。“姚建萍”这个名字变得响亮,专门经营苏绣的商贩上门高价订货,比普通绣娘要高出好几倍。
姚建萍(中)旧照
也是在那几年,苏州镇湖镇政府顺应当地“女人刺绣,男人销售”的家庭生产模式,专门规划了绣品一条街,同时减税让费,吸引了很多村绣娘到镇上开店经营绣品。
但姚建萍却对到新街上开店一点兴趣都没有,“店开了,人就被钱绊住了,无法专心创作”,她心里想的是整个苏绣产业,“要用精品带动发展。”所以她干脆切断那条路,在老街的自家小楼里成立了镇湖刺绣研究所。
那是镇湖成立的第一家刺绣研究所。很快,不断有人议论: “她怎么有资格注册镇湖刺绣艺术研究所?”有人质疑她的水平,有人认为她资历太浅,各种冷嘲热讽随之而来。
姚建萍旧照
也有人认为她不懂得变通。姚建萍回忆,当年有一回,她坐大巴车去上海,车上遇到一个同乡小兄弟。小兄弟有一家工艺品店,问姚建萍为什么不开店。在他的描述中,一些没名没姓的苏绣作品拿到五星级酒店,都能卖上好价钱,遑论是已经获奖无数的姚建萍。
姚建萍并不直接反驳,而是相信用作品说话。“就像做抖音一样,自己干不出样子,没人认可你。”
90年代末,她把买房的钱尽数投入到肖像绣的研究中,以针代笔,描摹人物。当技艺臻于化境,她发现,只有不守窠臼,才能将这一门传承千年的技艺继续发扬。
她不再满足于绣照片上、油画上的人物,“就像宋体字是美的,但标准的宋体字并不能称为艺术。我绣的一些作品是美的,但是如果只是复制古人的思想与视觉,它只是一个阶段的精品,但不是时代代表的艺术品。因此,哪怕我绣再多的《蒙娜丽莎》,它依旧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而不是姚建萍的蒙娜丽莎。”
带着这些新思考,姚建萍重新思索了原创的定义,一是在内容上要有时代性,二是在形式上要有所突破。
沿着不断破开束缚的自由创新之路,历史来到了姚建萍这里。
2018年,姚建萍和团队为首届进博会定制的苏绣屏风《玉兰飘香》,被摆放于主会场迎宾大厅。跳脱出传统苏绣的小情小调,《玉兰飘香》大气磅礴,长12.5米,纵4.7米,给人强烈的震撼。
《玉兰飘香》姚建萍作品
《玉兰飘香》累计绣制大约一亿两千万针,从上绷、画样、配线、劈丝、刺绣、落绷、成合,姚建萍都亲力亲为。
她以劈丝为例概括自己的苏绣理念。一根线,可以分为两根绒,一根绒可再分为八丝,熟练的绣娘还能将丝再逐层分细,直到抽出一根线的1/128。至于在何处用多细的丝线,没有现成的参考,全凭绣娘的感觉。
“劈丝的过程是一种探索,劈到合适粗细的丝线,把这一丝线穿进细细的针眼里,绣到绣布上,指甲也劈出分叉了,茧子也出来了,这才痛快。”
而在这之前,她并不确定要花费多少时间,也不知成果如何,姚建萍对「最人物」说,她只能不断尝试。
伴随着姚建萍的苏绣事业拨云见日,女儿姚兰也独自长大成人。母女关系的牵绊并不会因为母亲“出走”而停止,它会缠绕人的一生。
“小时候我特别恨我妈。苏绣才是我妈的大儿子。”姚兰说。
姚兰(左二)
在姚建萍追求事业的年岁里,姚兰先后被寄养在舅舅和姑姑家,到了上学的年纪又被送到远离小镇的城市读书,母亲忙于一幅又一幅作品,她想要跟母亲聊天,也要提前约时间。
姚兰小学六年级时,姚建萍为她办转学,转过去后,姚兰发现自己被安排在五年级的班里。母亲搞错了她的年级。
在姚兰的记忆里,苏绣几乎剥夺了她所有的母爱,苏绣也一度成为母女之间最大的矛盾和最深的痛苦。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很少主动谈及苏绣,因为那些交流会像刀子一样割伤彼此。
十七八岁时,姚兰已经逐渐构建了自己的边界,但看到母亲的作品一次次作为国礼相赠,望着那个带着苏绣站在聚光灯下的母亲,她仿佛跳脱出锐利的母女关系,看到了一个饱满的艺术家,那道边界因此来回游移着,标记出母女之间的拉扯与距离。
姚建萍(中)
2018年,姚兰拿到清华美院的硕士学位后,决定回到小镇,传承母亲的苏绣事业。这个转折没有决定性的事件,两人之间也不能算作是东亚母女的典型和解,更像两个成年女性之间的凝望,像丝线一样缠绕,理不清,扯不开,化为绕指柔。
对于姚兰的回归,姚建萍内心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作为苏绣的非遗传承人,她曾经向亲戚朋友招生,但不得不面对人才凋零的现实。在她那一辈里,“闺阁家家架绣棚,妇姑人人巧习针” ,而到了姚兰这一辈,从事苏绣的人少之又少。
曾经有人反问姚建萍: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女儿传承苏绣?姚建萍哑然。
作为一个对女儿有亏欠的母亲,她不愿意女儿放弃大好前程,来走一条前路不明的道路。“传承苏绣要像钉子一样扎进去,不是拍脑子,要又省力又挣钱,想都别想。”
姚建萍设想的“又省力又挣钱”的道路,是让女儿留在清华美院任教。但姚兰拒绝了。“我有家庭的熏陶,又受过专业的美术教育,把学到的知识用在这个行业是很合适的。大学不缺我这样一个老师,但苏绣行业也许缺一个我这样的人。”
姚兰
2018年,姚兰全心投入到“姚绣”品牌当中。
彼时,苏绣的销售模式与90年代无异,还是前店后厂,一家家店缩在刺绣小镇里,店里的苏绣只有挂在墙上、摆在案上、立在地上,三种模样。往来客人都是四五十岁的熟面孔,选定某个作品之后,店员在成堆的册子里翻上许久才能找到记录。与此同时,景区门口的粗糙纪念品又将“苏绣“污名化”。
姚兰曾经站在母亲早年开的艺术馆门口观察,发现路人会在门口驻足几秒,确定是否可以参观,而入口处庄重的巨幅作品拒年轻人于千里之外。
没有消费和市场的苏绣技艺和产品,生于民间,也失于民间,就像写在羊皮纸上却无人会说的古老语言,只能走向消亡。“那个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为了让苏绣重新被看见,姚兰在以往只有绣娘和营业员的公司里,塞进了设计部、品牌部、市场部,带领团队先后搭建姚绣旗舰艺术空间、开设抖音账号@不偷懒的姚建萍。
然而对这一切,姚建萍起初十分谨慎。她身上一直围绕着行业加之于她的仰望和期待,她成了符号和图腾。“她担心第一步没走好,会让整个行业的创新积极性受到打击。”
姚兰心里也没底,但她愿意做最大努力,“如果只是抱着试水的态度来做事情,最后的结果也是不准确的。”
刚开始直播时,绣坊上下没有一个职业主播,全公司的人轮着播,几乎每个人刚面对镜头都会怯场,反而姚建萍因为有过纪录片的拍摄经验和采访经历,是最快进入角色的。“她本身就乐于讲苏绣,坐在镜头前,浑然天成。”
直播中的姚建萍(左)
姚兰发现,直播间观看人数的波峰总是出现在母亲出镜时,她像直播间里的“锚”,撬起汹涌的流量。
姚兰希望母亲保持一定的直播频率。对于在绣绷前分秒必争的姚建萍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姚兰说:“你要支持我的工作。”
但姚建萍保持直播的原因却不全是因为这层关系,“一场直播几千上万人看,如果在店里,等几千上万人走进店里了解苏绣,要多少时间?”
在姚建萍眼中,苏绣的万千图腾均由经线与纬线交叉变化而来,经线排齐绷紧,纬线纵横交错。而苏绣的未来,在眼花缭乱的弹幕里交错着,渐渐抵达远方。
苏州话把做刺绣这件事,叫做“做生活”。生活就是刺绣,刺绣就是生活。姚建萍认为,姚兰开发的一系列产品既是创新,也是回归。
“苏绣不需要拯救或保护,它需要创新,融入我们新的生活。”姚兰说。
与“姚建萍刺绣艺术”的高端定位不同,抖音直播间里的姚绣产品主打年轻化、生活化。
在她看来,传承与创新之间存在的只是区别,而非矛盾。她要做的只是取得平衡。
她的手腕上有一只蓝色的苏绣手表,是让苏绣回到生活的一个标志性产品。
对于娇贵的苏绣来说,耐磨度是很大的问题,姚兰曾经试图通过研发新材料解决这一问题,而手表的玻璃罩面具备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但新的问题还在出现。
对于绣坊的老绣娘们来说,完成一个表盘大小的绣面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将苏绣与制表产业贯通。
在苏绣手表最初的打样中,手表走着走着就不走了,凑上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秒针每走一次,都会刮起一点丝,分秒之间,中间的轴就被完全缠住,动弹不得。为了重启时间,她找到瑞士的机芯厂,定制了特殊厚度的轴,让指针脱离绣面。
苏绣手表很快打开了大众市场,而一款名为“事事如意”的摆件也让“姚绣”的产品逐渐追赶上姚建萍苏绣作品的营收份额。
“事事如意”的框架源于苏州园林里的花窗格,两只苏绣柿子来自齐白石先生的水墨画,而底座则是苏州传统木作,拆下来后,以磁铁与框架相连,就是一柄如意。一些企业通过抖音电商发现了这款产品的礼品属性,批量的订单让姚绣的营收成倍增长。
在@不偷懒的姚建萍 的抖音电商橱窗已经售出上千款优质产品,一款“费时费力”的产品也格外吸引关注:苏绣材料包和教程。
一个材料包只要几十块,但背后的设计师却用了近两年时间。设计师是“90后”,并非苏绣出身,进入“姚绣”公司后整日浸在绣坊,和绣娘们朝夕相处,绣娘们七八岁拿起绣花针,但设计师天然具备了一个“苏绣小白”的视角,双方取长补短,彼此磨合,也打磨产品。
绣娘朱小妹
因为价格便宜,这个产品并不会给“姚绣”带来显著收益,但姚兰却从未搁置,“传承苏绣要上接天线,下接地地气,材料包可以在人与人之间形成关于苏绣的气氛。”
“我妈妈那一代塑造了金字塔的塔尖,而塔基要靠我们来巩固。”姚兰说。
谈到这些产品的研发,姚兰称母亲选择了放手,这是年轻人选给年轻人的礼物,而她只在合适的时候出现。正值“抖音商城618好物节”活动,姚建萍团队也持续通过短视频和直播,将优质的苏绣推介给更多人。
比起直播的脚本、选品的思路,姚建萍总是更关心镜头里的苏绣作品是否足够美,“太亮了”“不够亮”“要有反射”“曝光过度了”……
姚建萍(中)
巨大的补光灯让绣面折射出旖旎色彩,而捏着绣花针指导机位的人成为一个暗色的剪影,很专注,也很坚定,被看见,也被接住,难得地把这专注和坚定保持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