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华南 | 味觉思想的总体特征与世界图景

贡华南 |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中国智慧研究院研究员、哲学系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4年第4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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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华南

味觉优先构成了中国文化基本特征。在味觉活动引导与塑造下,中国人的心灵活动逐渐味觉化,确立了味觉思想。相较于视觉思想、听觉思想,味觉思想有其独特的在世态度、对象与方法,它们共同塑造出意味深长的思想世界与亲切有味的生活世界。唤醒味觉思想为超越当代视觉思想泛滥提供了一个富有深度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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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觉思想的在世态度

正常的人都有五官,眼能看,耳能听,鼻能嗅,口舌能尝。视觉活动需要拉开并保持人与对象的距离;听觉活动的展开,声音与听者之间先有距离,后逐渐消解;嗅觉、味觉之展开,气味之于人始终无距离。诸感官引领、塑造着“心”的活动方式,而分别成就视觉思想、听觉思想、味觉思想。不同的思想方式也构造出人与对象之间不同的关系。

就视觉思想说,所见与自身始终保持着距离。人们旁观对象,把握其被当作本质的形式。形式属于对象自身,通常对见者的意味不明。因此,“见”通常伴随着好奇、惊诧,视觉思想要求人一直与事物保持距离,这样人也就一直保持对世界的好奇与惊诧。由于所见对人的意味未明,人对所见始终深深戒备。当周遭世界充满意味未明的事物,人虽然可以凭借“见”而获得“知”,借助“知”而增益其“能”,并以其“能”与其争斗,甚至战而胜之。但是,这也往往使人与物处于随时对峙的状态,以这样的姿态在世,视觉思想者也会时时、处处感受到威胁。海德格尔所说的人生在世必然会产生“怕”“畏”等情绪,表达的正是视觉思想者的在世状况。“怕之何所以怕,乃是害怕者的存在者自身。”“畏之所畏者就是在世本身。”人并不会带着“怕”“畏”而生,可视觉思想者在世自觉拉开人与周遭人事物的距离,挑起对峙与争斗。当其胜利或占据优势时,对象的威胁可以无视。但当彼此势均力敌,或人处于劣势时,人心脆弱、敏感,周遭人事物往往会被当作可疑甚至有害的对象而被时时提防。所以,视觉思想者在世必然会伴随着“怕”“畏”等在世情绪。不过,“怕”“畏”并不是所有存在者的在世宿命,视觉思想也不是人类唯一的选择。当我们换一种世界观,比如味觉思想的世界观,不再和这个世界分离,拒绝对峙,“怕”“畏”等情绪也会随之消除。孔子要求弟子排除所见中令人不安的成分——多见阙殆,以此超越视觉思想。这也是规避“怕”“畏”“烦”的重要方法。

在味觉思想世界中,人们相信天地之间有道有理。道理在万物,万物或隐或显,彼此感应相通。“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系辞》),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但却并无新奇、怪异可言。万物皆有味,其味皆可养人。对于有味的事事物物,人们自觉消弭距离,与之亲密接触,彼此交融。民胞物与,对于不期而遇者,欣然接受;对于如期而至者,乐而不忧。人们对有味的对象或环境相信、认同、欣赏,放心、安心于此而不会怀疑、惧怕。或许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对螃蟹充满戒惧,或许第一位品尝新品种的人充满危险,如神农尝百草,但是,在确知对象之味及其对人的意味后,人们会选择适合于人的“味”(或“意味”),长之育之,亭之毒之,营造自己的家园。在自己的家园中生活,品尝者或许带着一丝冒险心态,但绝对不会随时“怕”“畏”。中国思想中确有主张以戒慎恐惧在世者,但戒慎恐惧是对修行者的要求,是对周遭人事物的敬意。味觉思想者不会以高高在上的主导者姿态旁观事象,而总是努力涵养、提升品位,以更好的心胸安顿万物与自身。他总是安然地接受味或意味的刺激、调和与滋养,即使面对那些有害的事物,味觉思想者也总能泰然处之,斟酌其味而用之。

味觉思想的对象

不同于以“形式为本质”的视觉思想,味觉思想以内在的质料“味”为本质。一物有一物之味,一味即物之一类。“味”既指酸甜等实际滋味,也包括弥漫一体之内的精神意味,比如诗味、书味、理味、道味等。有味之物吸引人,人们也总是以有味为好。 

在中国思想中,“味”与“气”“性”相通。医和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左传•昭公元年》),“降生”有凝结、生成义,“五味”被视作“六气”之“降生”,“味”被理解为“气”的聚集状态。《黄帝内经》则曰:“阳为气,阴为味。”“味”被理解为收摄、凝聚了的“气”,“气”是发散了的“味”。滋味之“味”中既有发散性的“辛”“甘”“淡”,也有收敛性的“酸”“苦”“咸”。前者发散为主,可视为“气”;后者收敛为主,实际上也与“气”通。传统思想所说的“气”与“性”内涵相近,也可互换使用,比如,“四性五味”说之“四性”又称“四气”。“气”“味”“性”内涵相通,且都可以表达事物的本质,因此,以“味”来含摄“气”“性”便理所当然。此意义上的“味”既涉及口之所尝,也涉及鼻之所嗅与身体之所感。三者都需要人的参与,与物相互融合、相互作用。在中国思想中,嗅觉、触觉也先后味觉化,实际上与味觉已同一化。 在经历科学实证观念洗礼后的当今时代,“味”较少思辨性,直接可感,在当代无疑仍保持着强大的理论生命力。

“滋味”之于事物客观自存,“实有”而非主观构造。比如,“咸”实存在“盐”等物之中,酸、苦、甘、辛皆如是实存。但是,咸鱼之咸却不是现成在场的,咸之实现需要人来品尝。就此而言,咸“存”(布于时空之中)而不“在”(被人所感受,对人呈现)。在品尝中,咸被感受、被呈现,据此才可以说咸之“在”。就其客观存于物言,咸为“有”,为“存”。咸之在依存于人的味觉器官——舌上味蕾之感受与觉察。广而言之,“味”虽不依人而“有”,不依人而“存”,但却依人而“在”——依赖人的感官的积极参与。洛克说气味属于“第二性质”,也主要是根据其“依人而在”的特征。

精神性意味之有、存、在的方式与物的滋味有些差异。比如“诗味”,其“有”乃诗人从无到有之创造,其“存”依附于诗,其“在”则依赖读者与诗之碰撞、解味。可见,“意味”始终需要人参与——不仅人的感觉系统要积极参与,人的思想系统也须积极参与。诗人造诗味需要天赋,欣赏者体会诗味则需要相应的艺术修养与品位。后者可以视为精神性味觉感受力、觉察力与判断力,借此可品味出“雄浑”“冲淡”“典雅”“高古”等不同类型的风味。

中国哲学所讲的“道味”“理味”也是一种精神性意味。在中国古典思想中,“道”“理”没有具体或抽象的形象、声音(无形、无声),也没有具体的臭、味(无臭、无味),但却有抽象的、精神性的“味”。比如“茍心存道味,宁系白黑,望体此怀,不以守节为辞”(僧佑《弘明集》卷十一),“康僧渊……希心理味”(刘义庆《世说新语·栖逸》)。“道味”“理味”之“味”包含两层意思:首先,指道、理的核心、主旨、本质,即道、理之为道、理者;其次,指道、理对人具有直接作用——为人提供价值目的等,如滋味一样滋润、滋生、滋养人。道味、理味之“有”“存”依赖人群,其“在”则依赖于尊崇、信奉道、理,且具有相应品位、境界的人。人得道味,方可说“知道”;人“知道”“行道”,道才得以显现其真实形态。无人知“道味”,则道隐而不显。

中西交通以来,人们用“对象”一词来翻译近代认识论哲学中的Object。它指的是认识主体之所对,包括外在客观物与内在知性构成的主观表象。不管指哪个,Object都以“形式”为本质,而无关味或意味。在味觉思想中,“象”包括真实存在的万物——万象,以及精神中所构成的事物——心象。万象有味,心象有味,“对象”皆有味。“对象”以其味(或意味)吸引人,人品味其味(或意味)而成就自己。由此,对象总与人处于相互感应之中。

味觉思想的方法

味”是充实在内、弥漫全体的事物本质。“味”在语词中,在思想世界中,更在真实世界中。“味”在对象内部,可观但观不尽,可闻、可嗅亦闻不尽、嗅不尽,唯有深入其中,用心品味,才能呈现对象之“味”。

先秦时,思想家承认“道”可以“闻”(以心听、以神听),可以“体”(以整个生命去承载、实现)。汉末味觉思想自觉后,“味道”被普遍使用,如“味道忘忧”(曹植《曹子建集》卷第九),“有吕子者,精义味道”(嵇康《嵇中散集》卷第六)。“味道”之“味”不是用口舌感官去品味,而是用精神性味觉体味(以心味),即用个体精神生命来感受、领会、接受道,与道交融。

“道味”指道之为道最核心、最根本者,它与“道体”的意思接近。当“体”取代“形”作为中国思想的范式后,“体”如同“形”范式之下的“形”,被理解、规定为事物的本质。秦汉流行的“国之体”“君之体”“臣之体”诸种表述就是国之为国、君之为君、臣之为臣最核心、最根本的内容。董仲舒说:“孔子明得失,见成败,疾时世之不仁,失王道之体。”(《春秋繁露·俞序》)“王道之体”表述的就是王道之核心、根本。“体”在内,“道之体”是“道”的内部主干。它无形无色,不向视觉(包括精神性视觉)开放。在方法论上,“体”相应被当作通达对象的基本方法,如“体物”“体仁”“体道”“体天”“体阴阳”“体国”等。当代人离开“体道”说“道体”,不过是把“道体”当作“一场话说”(程子)——今语所谓“语言的游戏”或“思辨的构造”耳。

“体”与“味”同属内在质料,作为方法的、动词性的“体”与“味”也都指用自己的身心与对象交融,以感受、领会、觉知对象。相较而言,“体”偏重整全性的生命之参与,“味”则侧重心灵之感受、领会与觉知。汉之后,中国思想家更多使用“味”,包括“味道”“味理”“味诗”“味文”“味物”等。“舌”为心窍,我们可以通过舌的活动来了解心的活动。“体”七窍混整,人们不易说清楚“体知”“体道”究竟为何。“味”是以心味,但其与以舌味保持着结构的一致性。因此,我们回到味觉,可以更容易把握这些精神性活动——味——的结构、方式。

根据对象的差异,大量“味”的家族语词也被创造出来,如“品味”“体味”“玩味”“解味”等双字词,也有“品”“体”“玩”“解”等单字词。“体味”是“味”,也是“体”,“体”即“味”,“味”即“体”。“玩味”“解味”皆类此。就其活动结构与方式言,“品味”“体味”“玩味”“解味”“品”“体”“玩”“解”与口之“尝味”是一致的:主动消除主客距离、对峙,以主客交融方式与对象交接。回到味觉思想方式,我们才能更准确地理解“体知”,比如“体仁”“体物”“体道”“体天”“体阴阳”中的“体”,其实质结构就是“体味”,就是“味”。此外,基于具体“味”(如咸)的“感”“感通”“感应”“感格”,与“品味”的展开方式也完全一致。

“听”有“以耳听”“以气听”“以心听”“以神听”等不同层次、方式,“味”也有“以舌味”“以心味”等不同的层次、方式。“以舌味”即“尝味”,其所对的是具体存在物之甘苦辛酸咸等滋味;“以心味”即“品味”“体味”“玩味”“解味”,其对象是具体物或抽象物的精神性意味,比如诗味、词味、文味、情味、理味、道味等。

“心”按照“舌”的活动塑造,也按照味觉活动方式展开。心学无疑对此有高度的理论自觉。比如,“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等经典命题。在王阳明观念中,“物、理、事”为实有而非虚幻,其“存”的方式或“明”或“寂”,其“在”则依人。比如“岩中花”,“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传习录》)。王阳明并不否认岩中花之实有与自存,他关心的是其如何“在”。“花”与“心”同存于世界,人未来看花时,花“存”而不“在”(寂);人来看花,花直接呈现于人——既“存”且“在”。“明白”指的是花呈现于人而得以具体、真实地“在”。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看”不是拉开距离的纯粹观察,不是目光单向的投射,而是用心去“感应”——双向的“相看”。

对于经典学习,传统思想家常强调读者参与式、投入式的玩味法。如程朱极力主张以“味”“玩味”方法读《论语》《孟子》。玩味经典,首要的态度是相信其为“真”,相信圣贤不我欺;其次是相信经典所载为“善”,如经典可以扩大、增强读者的精神生命;再次是经典可以提供尺度权衡——“美”“义”的标准,读者可以此量度世界。质言之,经典“有深味”,这些“味”中包含了“真”“善”“美”等各种价值。而真实世界、思想世界有味则表明真实世界、思想世界中也包含各种正价值。这些正价值吸引着人来尝味、品味——接受诸种价值,以这些价值满足自己的需求、滋养自己的身心,提高自己的品位。

味一直在事物自身,需要有味者品味才呈现。品味者则需要具备正常的官能以知滋味,或需要相应的品位—境界以知意味。不管是品鉴诗词,还是味道味理,合格的品味者既需要充分的学养积淀,也需要涵养性情、变化气质。简言之,味之呈现,需要真实的生命积极参与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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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觉思想的当前任务

近代科学试图从自身出发认识、规定“味”。比如,从力学出发把“味”理解为一种特殊的力,从化学出发把“味”理解为某种化学成分,从营养学出发把“味”等同于营养特性等。简言之,它们总试图把人们直接可感的“味”还原为不可感(品味)的最终成分,将整体性的“象”不断还原为次一级的要素。最终将“味”剥离自身,还原为抽象的数学符号。这对于科学研究或许必要,但对于生活世界则是多余。当代视觉思想当道,以图像为实在,“味”也成为数字-图像化存在。在资本的簇拥下,万象被拔离出各自的时空天地,在温室、工厂等压缩的时空中快速出品。对象成为图像化存在,徒有其“形”而无其“味”。而当“味”成为有利可图之物,“味”的图像又会在工厂中迅速转化为各种人工合成的“味”(如“味精”等)。图像化了的“味”,异化为单纯欲望的表象。

视觉思想独大,其所营造的世界普遍失味,这令人不安,也让人疑虑重重。以味觉思想为核心的中国思想善于消化,也理当承担起消化、重塑当前日常生活世界的重任。为此,我们需要自觉消除人与世界之间人为设置的时空间离、严明的界限,超越图像即实在观念;由此,把万象从温室中释放回天地之间、万物之中,耐心等待万象更新,让物味自然生成;自觉提高自身的品位,主动尝味、品味、玩味人事物。物有味、人有味,味味相投,相互吸引、感召,生成有味的世界。这是味觉思想的世界图景,也是味觉思想者欣然奔赴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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