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中韩两版《毒战》,就知道韩影的问题是什么了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在某种程度上讲,大部分韩国电影其实自成一个“类型化”,强情绪+强尺度刺激+强人际/内心冲突+共同组合出的强高潮+强极端主题,让它可以给出极其直给与明显的感官与认知冲击,完美适配于如今这个时代的内容观看习惯。足够夺人注目,却浮于表面,更突出一种廉价的“深刻”感,而这种不需要真正思考就获得的“深刻”也正对应了如今浮躁又急于展示/阐述自我思想的观众们。

事实上,这种所谓的“深刻”恰恰就浮于表面,所谓的“强烈“也不过是廉价的感官奇观。影视作品的重要目的之一永远是表达主题的完成度,而在这个角度上讲,很多韩国作品其实是困在这个习惯性的模式之中,享受了简单的观众反馈获取手段,往往于内在表达上失之于极端过度与停留表层,甚至会和主题应有的层次与方向互相掣肘,自相矛盾,只是观众被它的奇观所吸引,并不容易注意到这一点。

当然,这不是说韩影的所有作品都是绣花枕头。奉俊昊、李沧东、洪常秀,以及一些时候的朴赞郁等导演,都有着超越韩影--甚至韩国人思维方式---框架的能力,一旦越过便会拿出极其强大的作品。但更多位于“金字塔中间区域”,支撑起了“韩国影视”行业的作品,却大多都是这种“观众口碑流水线”的产出,看似态度强烈,实则只是在自己的角度上服务于观众对“尺度和情绪”的浅层需求。

任何的既定模式都会产生观看与制作的双重倦怠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当时间来到2023年,大家看多了韩国作品的尺度和情绪,摸清了很多作品里大差不差的思路和手法,而创作者又没有拿出新的东西,只是一味在既定的道路上继续加码,口碑和买单欲望的下滑也就不可避免了。

如果我们对比同一作品的韩版与原版,就可以明显看到韩影的舒适区手法与内里的负作用。在这里,就以《毒战》的韩国改编二部曲对杜琪峰原版的改动为例。目前,《毒战》韩国版由网飞出了第二部。在第一部中,它就已经暴露了太多也太典型的韩影缺陷,而第二部更是错误方向上的“再续貂”。

在结尾处,港版给出了古天乐的逃走(原结局)或死刑(内地公映结局),都将他还原成了一个最基本的“原始人”。警匪双方激烈枪战,古天乐抓住机会向双方无差别补枪,引申出了两个结局,但都无一例外地剥除了他身上的正邪属性,成为了对立战场中的第三方,即“只为了自己活命”的存在,这也是人最基础的本能。而内地版的死刑结局里,古天乐直接表现出死亡的恐惧,方才不断吐露出此前对警察隐瞒的毒贩情报。这淡化了他此时交代的“助警”动机,当然也不是“助匪”,又一次强调了他所做一切的“求生“动机,而非此前一直误导式推进的“他与警察、毒贩之间亲密关系”,由其引出的“阵营选择”,他似乎在对双方的感情中摇摆,带来了影片的悬念,实际上这种价值观立场的选择对他根本不重要,那些人对他也不重要,他只是想要作为一个“无需任何前缀定义的人“去活命。

港版展示了警匪双方在各自内部同伴间的人情味,又用彼此之间的火苗和警察吸毒后的排斥反应来强调阵营对立,而古天乐则站在这一切的社会性划分之外,港版对他的设计是“先误导为阵营摇摆,后下沉到人之本能”的向下兼容主题,从社会人落到“人”。

而在韩版中,警察在结尾与自己一直认为无辜的boss面对面,对方问他“你告诉我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一脸迷惑。这种点出主题的方式简直是标准的韩影打法,它看似“震耳欲聋”,表面上戏剧张力十足,实际上却是“向上逆兼容”,boss此前对动物的善意与对手下的凶狠以一种非常粗陋的方式强调着他的两面性,却是“天使”和“魔鬼”的两个极端,似乎非常冲突,却无论是哪一方或结合起来都像高概念作品里才会出现的浮空角色。而他最后对警察的提问,似乎让人回味,实际上却是粗暴的文字式告知,并用警察的表情代替观众“迷茫”,进一步地告知。

更重要的是,这个冷静的提问让boss“向上”,先不说是不是“原始的人”,反而升到了“掌控而不陷入人心的神”。古天乐是自己不那么明白自己是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地做出反应,而boss却仿佛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进行有条理有结论的总结,理智克制地在对着一个“其他人”。“人”主题应该落在他自己的身上,而不是让他做语文阅读里中心思想提炼的高考考生。

这就是韩影一贯的问题,功夫下在了最表面的“声势”上,大胆,冲突,深刻,尺度,实际上都只是最粗暴简单直白的“把一个极端化处理后的东西摆到眼前”,甚至再加上一段对如此直给之物的更直给“解说”。他们似乎在玩深度,实际上想/能引起的更多是思想愤怒+观影或许多但绝不扎实+自我定位“艺术信徒”的浅度接收者,他们会满足于这个表层阶段的东西,并因为其的极端而享受,这是他们最容易接收理解之形式的所谓“深度”。在这种对一切议题之表面状态的极端式包装中,真正的纵深设计是不可能的,甚至他们都会与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自相矛盾。

第一部里,导演将聋哑兄弟从朴实变得更强调凶恶,姿态行动都自带“狂暴”,这是一个极度脸谱化的改动,似乎有腔调。实际上,原作里的警匪都是各自阵营里的“有情之人”,亲情与友情正是他们作为人的内心,阵营则是社会性的身份,而古天乐对一切有情于他之人的“反人心”之无情,以及社会性身份的去除,才让他在对比中成为了“原始而更接近动物”的存在。

聋哑兄弟的状态,他们对古天乐的忠诚和被背叛,正是重要的表达线索。而在韩版里,由于他们过于接近单纯的悍匪,其表达效果削弱了太多,包括所有罪犯都保持着“疯癫狂人”的状态,以暴力为乐趣,这似乎带来了所谓的“人性黑暗本能”,实际上却只是让这些人在欠缺现实语境基础的情况下变成了夸张扭曲的“暴力符号”,一个只为了强调“人的本能是疯狂动物”而存在的注解便签,而原版里只集中于古天乐一人的主题表达却是层层推进的,其人物更接近于现实里的存在。

那么,到了第二部,他们甚至失去了原版的支撑,且一个在打法上比韩影还韩影、直白粗暴+拿极端当深刻的网飞入局,结果会如何呢?当警察开始面对不理解他的领导(对抗官方组织),当车胜元开始血腥复仇(暴力尺度),当韩孝周的人物邋遢肮脏得我都替她感到浑身痒,像一个行走喷粪机地每句话都带脏字,每一秒的表情都像要啃掉对方的小鸡鸡,每一个姿势都极度拿捏着想办法不好好站,凹出一个比前作更夸张数倍的刻板非人兽化杀手时,我们看到了各种标签、元素的组合,它们属于韩国电影,也属于网飞,似乎由网飞的“观众喜好大数据调查”系统计算而出,再让ai堆叠了出来。它比第一部还多元素,也几乎必然更少“纵深”。

当然,第二部有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设计。导演显然也知道“李老师”真身的已揭露对主题表达的巨大削弱影响,徐永乐在第一部中的“表善实恶”以前者提供混淆性,以最终揭露的后者支撑起复杂度,其实已经颇为浅薄,并非是港版中脱离善与恶这种人类文明社会给予定性的存在--即独立的“只求活命“之原始本能---而只是一个“拥有一些善念的恶人”,在对人性的表现力上显然落于追求肤浅冲击力的下乘。而即使是这种程度的摇摆,当他在第一部里坐实李老师身份时,也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善恶归属。因此,第二部凭空增加了一个未知的李老师真身,试图将善恶的悬疑带回到第一部的开头。

但是,这个新李老师完全被放在了幕后,导演显然不能抛弃“警察追击徐永乐”和“徐永乐逃离”这两条系列主线,转去大量从头开始建立一个新的人物形象,其与“警察、徐永乐”的核心纽带也并不相连。因此,李老师只能借助其执行人韩孝周之口略作交代,并配合徐永乐与车胜元为了取代李老师而做的回忆补充。韩孝周代替李老师出现在前台,以追杀徐永乐的方式接入主线。

但是,这就导致了主要人物的集体“徐永乐化”。韩孝周会妒忌哥哥,会依恋李老师,就像哑巴兄弟会彼此关怀,徐永乐会爱惜狗狗一样,都只是“略有善意的恶人”,而徐永乐的表现也依然亳不出奇,只有一个爱抚狗狗和因枪声而惊吓的细节。他们的阵营已经被划定在了恶人一方,善不过是其上一点所谓的“双面人性”点缀而已,毫不深刻,反而是最套路的存在。同时,影片还设计了一个小反转,先让徐永乐和车胜元合作对抗韩孝周,随后再由徐永乐推翻之,以抹除“恶中之善”的存在感,试图让人物的摇摆更加频繁。但他们本就是恶人,善已经份量不足,还要做回调处理,未免显得多此一举。

而在处理港版中非常关键的哑巴兄弟的部分,第二部的不智甚至更甚于前作。徐永乐对哑巴兄弟始终真心实意,面对他们被杀的危机甚至会直接破防,这似乎带来了恶中之善,但比起港版里“古天乐对兄弟很好,最后却为了自己活命而抛弃二人,随即转过来又抛弃警察”的“恶中之善--倾向绝对之善--否定所有”的递进结构,它与整个韩版两部曲都最多只做到了“恶中之善”的“阵营内部有情”这个最浅层次,并试图将其带来的摇摆放大而形成复杂性的主题。

最后,承载厚望的李老师必然也无法挽回什么,他草草出场,直接用抛弃韩孝周、曾经骗杀徐永乐父母的方式,打破了自己的善,随后面对徐永乐时的温和形象甚至还不如其他人的“恶中之善”,沦为了单纯的假情假意之恶。这也是自然的事情,本作中的大量资源都给到了对“恶”的呈现,量大管饱的凶态、暴力与打斗,人物的形象定格于此,而打斗也没有发挥港版的作用---杜琪峰手里的打斗是双方阵营的对立,是为了最后古天乐同时杀死双方而逃的“脱离善恶”之主题表现升级而存在,而韩版的打斗更多发生在恶人里,就只是单纯的打斗罢了。我们看到的人物,都像是一直播放着莫扎特《安魂曲》中《落泪之日》,并始终信奉基督教的车胜元,上帝发声的音乐反衬出他的“逆反上帝之恶”,被韩孝周直接关掉,揭穿了其真正的形象。

事实上,第二部的主题载体更多地落在了警察的身上,只有他具备完成阵营模糊化的条件。我们看到了他对徐永乐的过往进行追查,而不惜以放弃警察身份作为代价。在理想架构下,他会逐渐了解到徐永乐的复杂性,他为了向寻找到李老师报仇而犯下所有罪行的不得已,消解其犯罪中纯粹之恶,让警察自己感到正邪立场的动摇,最终在舍弃一切的巨大代价中抓住徐永乐,却对将之绳之以法已然迷茫。

事实上,电影也这样做了,当警察抛弃其公职身份时,事实上就已经意味着原有阵营的脱离。此后他更是与车胜元合作,正式步入了犯罪的一方。最后,当警察在餐桌前对徐永乐完成开枪时,他已经与此前在相同构图下杀死李老师的徐永乐完全一致---徐永乐是为了替双亲复仇的“善”而杀人,警察则是为了死去的后辈与自己的正义念想而杀人,却都是脱离法律公正的私人犯罪,甚至二人在开枪前面对眼前“善意形象之人”的犹豫都是一样的。警察变成了“善意杀人”的徐永乐,但其动机又更加出于警察的公义,并非警察与罪犯的任何一方,而是由公义扭曲形成的执念。

但是,这其实同样显得效果不佳。警察纳入恶的阵营,其实也方便了电影对犯罪与暴力的呈现堆积,在罪犯的段落中可以带入警察。因此,警察的线索其实同样让步于“恶阵营的表现”,他对徐永乐过去的追查非常单薄,自身涉足罪恶后的内心转变与堕落,特别是格外需要大力描写其程度的执念,也几乎没有具体表现。退一步说,哪怕他做到了这一切,最终的他呈现出执念,其实也显得不够有力,完全不如“为了活命”那样的易于共感,且完美贴合所有动物的本能,执念依然属于人类范畴,于“本性”表现而言显然不如“动物性”来得有力。最后一个镜头中,他被杀死在雪中,死亡与淹没一切颜色的白意味着其追查与枪杀行为中原有正义立场的抹除。而杀人者哑巴此前在兄弟面前的亲情之善,此时为徐永乐杀人的“恶中有善”,其实显得多余了一些,他在主题表现力上显然还不如主角警察。

《毒战2》无疑成为了网飞和韩影珠联璧合之下的一代标志性作品,双方的缺陷完美融合,效果叠加翻倍。这种珠联璧合,大概也是网飞和韩国合作较多也效果较好的原因。它的缺陷是电影的缺陷,在本身水平有限且表达方式直接的电视剧赛道中,却可以用高概念与大尺度进行超模打击。

当然,无论是韩国的电影还是电视剧,是否值得全民打分网站上的那么高分,获得那么高的认可,就是另一回事了。2023年的受容低谷是如此,此前的高峰其实多少也需要被打上一个问号。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