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缉》:悬疑打底,人文唱戏

台湾电影一贯以人文色彩和艺术水准著称,即使是商业作品也依然带有强烈的“创作自觉”,让它不至于成为爆米花之作。而这部在台湾电影节斩获无数提名的《追缉》,有着较为主流的悬疑类型框架,在类型片中又带来了较少见的女警视角。更值得一说的,则是它的表达方面。

在电影的开头,影片似乎给出了灵异的元素,但这其实并不是它的重点。第一幕里的灵异彼界是人物现实生活的困境象征。最可怕的是现实中存在之人,因为鬼终究只是虚幻的都市传说,而活生生的人心才会产生更具有现实作用的黑暗。这种黑暗来自于人对自己生活的画地为牢,沉沦在对消极经历的体验之中无法脱离,人生也很难走入下一章节。

随着影片的发展,我们将看到人物的不同走向,她们都拥有相同的“困境“起点,有的人会挣脱而出,有的人则沦为犯人。最重要的是,我们最终将迎来女性摆脱困境的自我胜利,从个人创伤与外部环境的压制中挣脱出来。这带来了影片超出悬疑探案的表达内容,将“犯人”从微观的杀人绑架犯扩展到了正面人物的生活层面。这种人文向的关注也正是台湾电影的一贯优点,给模板一样的工业类型片注入了更多的色彩与丰富度。

在电影开头,我们就看到了上述的信息。张钧甯在丈夫自杀与出轨的打击下想要自杀,瞬间进入了鬼的世界,女鬼反而被她吓了一跳,随即众人发现女鬼,构成了“女鬼”与“发现尸体”的两界连接。张钧甯所处的空间就是这个节点,它不同于日常的繁华,与远处的烟花区分开来,又不同于完全的灵异世界,对黑暗的感受完全基于现实可知的内容:序幕中看到的尸体,以及夫妻生活中感受到的死亡。由此一来,这个车内空间就成为了她内心中的“灵异暗界”,是她在生活困境中应激产生的沦落状态。

在展开的阶段,张钧甯逐渐接触到其他人的黑暗,随之面临自己伤疤的揭开,应激的内心似乎要失去压制。电影展现了她追查凶手的过程,事无巨细地给出各种尸体上的细节。同时,死者涉入的如验尸官所说的“受情伤的人杀人最凶残”,这与张钧甯自身生活中的爱情挫折形成了对应,也构成了叙事的主体:一边,张钧甯调查为情杀人的凶手,逐渐深入对方的心灵,这产生了对过去的作用,让她不断回想起丈夫的抑郁与死亡,隐约间逐渐与凶手产生同理心,几乎变成了对方。而另一边的阮经天,则正是她“更进一步“的同向之人。包括她在内,所有人物都处在了巨大的黑暗内心之中,他们会因自己的情伤---而非完全的外在因素影响---而迅速堕入崩溃:早在共感凶手之前,张钧甯已经想自杀,阮经天则因泰国女友离去而对其妹妹态度恶劣,作为被害人的泰国妹妹也有心结,无法在照相时发自真心地笑出来。

在电影中,导演一直在强调空间的区分。首先,汽车成为了现实层面中象征生活困境导致的“内心鬼域”,也成为了张钧甯在生活中的困境凝结场所。而张钧甯则坐在其中,感受着自身的生活,逐渐成为现实里的鬼,心灵走向了黑暗。张钧甯坐在车里回想起与丈夫的经历时,车窗外的光影模糊,打出混沌的光,从白雪逐渐变为血色,预示着丈夫的抑郁症而死。车窗镜像是偏向于现实可知的“地狱”,却远比女鬼出现时的窗外景象更为可怖。而在查案过程中,镜头也往往会以日常性的景观开始,逐渐推移到讨论案情的张钧甯等人的身上,说明了日常性空间的表面化。同样的表意还延伸在了颜色的环节,回忆中阮经天和泰国妹妹的段落几乎全程保持了昏黄与红色,这让空间变得非日常,其含义的极致则由炸弹案引出的“红色”,代表爆炸和毁灭。

通过内心的共感,张钧甯和阮经天的深度交互得到了具体的表现。在阮经天刚刚被抓的时候,导演给出了同事“你们一定是情侣”的台词,其暗示甚至达到了这种程度。在调查的进展中,阮经天成为了张钧甯的共情者,二人共同的“情侣死亡”经历形成了内心共鸣的基础。对阮经天的注视与调查是张钧甯对其感受逐渐发展的方式,并受到对方“更进一步“之黑暗的影响。最开始,她尚保持着警察的冷静,看着阮经天坐在昏黄色房间里的崩溃,与彼方的“人间地狱”由玻璃和墙壁阻隔开来。感受已经开始,她会逐渐进入对方的空间里。

在追捕泰国人的段落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张钧甯的变化:她先是追着对方,产生明确的对立关系,随着空间从日常小屋到野外树影闪动的“异世界”,她与此前当做嫌疑人的阮经天开始变成了协力者,一起制服泰国人,随后更是与泰国人也消除了对敌,试图让对方平静下来,“我们是来帮你的”,而这种被同化进黑暗世界的状态也在情伤泰国人与丈夫重叠的自杀时体现无疑。在这个节点上,阮经天与张钧甯的关系变化有着“手铐”的细部展示,阮经天在追捕泰国人时高喊“该拷的不是我”,随后则在特写镜头中被张钧甯解开了手铐,二人的关系从“警察”和“嫌疑人”转为了共受情伤的黑暗者。

可以说,项婕如和阮经天构成了张钧甯选择的两方。前者的阳光、明朗、朝气,带来了日常性的世界,与后者的阴沉完全相反,也由前者始终的“警察”身份而形成了张钧甯的自我选择。在中段,张钧甯将项婕如带进了“现实地狱”的车中,项婕如因为泰国人的死而痛苦,说明了日常性生活之于张钧甯的弱化。此前和蔼的上司始终认为她是自杀未遂者,并对项婕如怒吼,随后项婕如开始被同事们冷落,则是另一重的表现。相应地,张钧甯则进入了阮经天的一边,她放弃了作为警察的查案,离开了项婕如,而是与阮经天一起调查,内因在于二人的共同心伤。

这种选择也意味着张钧甯在“感情受伤者”世界里的愈发沉沦。看上去,她仍然在查案,实际上却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这个阶段的最初,电影给出了一些希望。张钧甯摘掉了所有丈夫的照片,似乎放下了过去,但她洗澡的身影却被笼罩在昏黄色的雾气中,意味着“自我洗涤”的不可实现,自始至终都在“地狱”之中。

阮经天自身的深度沉沦让相同属性的张钧甯似乎是在面对着自己,并产生对她的影响。与阮经天的查案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各种手法上的“深入黑暗”。抓捕涉案人时,张钧甯看到了对方流出的尿液,地上的尿痕与惨痛回忆里的水痕产生了交织,随后才引出了她找到灵感的推进。由此可见,如今的查案已经成为了她走向伤痛地狱的途径。在即将抓到犯人的阶段,项婕如再次介入了阮经天和张钧甯之间,带来了第二次的选择机会。然而,在抓捕发生的时刻,张钧甯却还是受到了阮经天的引导:项婕如履行规定,给局长打电话,错过了犯人的车,张钧甯一开始秉持“要报备拘捕令”,随后却在看到犯人时顺从了阮经天,而代表“日常”的项婕如则受伤,坐上了象征意义极强的红色车灯的救护车。

可以看到,在结尾之前,电影一直创造着一种“表面上的积极”。张钧甯似乎在努力查案,伸张正义,实际上却在逐渐步入犯人的世界。犯人同样是被泰国女人背叛的情伤者,而张钧甯与犯人两次共处犯罪现场,也形成了对其地狱空间的进入。首先是昏黄色的犯人家,此刻的张钧甯向阮经天开枪,随后是“人间地狱”的车内,车窗前反复出现昏黄色的景象,张钧甯不停听到犯人的蛊惑,最后则是囚禁泰国人的地下室,这是毋庸赘言的极致地狱,张钧甯开枪后地面上的枪痕特写对应了此前的“地面水痕”与车中丈夫自杀留下的枪痕,暗示着她再次回到其黑暗之中。

阮经天同样承载了相应的表达作用,他并非此前暗示的凶手,却与之有着共同--甚至对象身份也高度吻合---的情伤体验与深度暴力。在此前,阮经天就给出了一定程度的“希望”,他承认了自己曾经埋尸的犯罪行为,但其身穿的红色衣服却在隐约间暗示了比其“帮忙处理”说法更黑暗得多的极致真相。这也与张钧甯对个人生活的态度达成了对应。她努力查案的初衷即是摆脱情伤的阴影,也向局长证明自己的积极转变。这其中甚至夹杂了一点点的女性主义意味,现实中的“上级不满我让两个女警察搭班”,灵异里的“张钧甯为女鬼伸张正义”,都是如此的暗示。

漫长的黑暗表现强化了它的强大,也让突破心灵困境的结果来之不易。她似乎很难真正走出来,即使将枪打向了外部而非自杀时的自己,也依然难以走出地下室的现实地狱,反而几乎窒息身亡。这一段中,从对犯人的肉搏,到反复开枪,再到窒息扭曲,电影拉长了张钧甯的徒劳挣扎,让突破“堕落犯罪之黑暗困境”的地下牢笼变得几乎不可实现。

随之,最后的开解必然是双重同步的,如此一来才能提供足够强大的力量。当她回想起与丈夫的幸福过往时,对此段感情的受容不再是消极的结局部分,而是过程中的甜蜜内容,由此放下对于夫妻关系结局的悲情与执念,真正走出这个人生阶段。由此,她走出了对自我生活态度的画地为牢,也就脱离了黑暗的人间地狱之空间,先是地下室,后是完全放下戒指与枪痕的汽车。本片隐含的女性主义也随之落地,成为了张钧甯和泰国女人共同的“走出地下室”与“迎接朝阳”。

台湾电影一向拥有“细腻”“人文关怀”的特征,所有的类型化作品都会转变成本质上对人心的关注。这增加了台湾商业电影的内容性,不仅仅停留在表面的感观刺激。即使到了2023年,所谓的台湾电影衰落时代,这一点也依然奏效,否定了这种肤浅片面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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