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古埃及(下)
03
世界的中心
有人曾说,古埃及文明是虚构的
因为鲜少在其他文明的史书
见到她的踪影
然而,在西亚的
赫梯、亚述、米坦尼等大国笔下
古埃及却是一个战绩斐然、
难以超越的强大对手
(拉美西斯二世战争浮雕,新王国时期国王多以军事统帅的形象出现,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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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7世纪中叶
数批来自巴勒斯坦的族群为躲避战乱
带着战车、武器进入尼罗河流域
此时古埃及由于尼罗河水位下降
出现饥荒及动乱
原本统一的政权为地方势力割据
外来族群的入侵就此将局势升级
古埃及陷入长达百年的分裂与内乱
乱世中的国王
不再仅仅是崇高的神王
也必须是勇武的军事统帅,才能平定战乱
于是,战乱之后
一个骁勇善战的古埃及浴火重生
凭借高超的军事实力将疆域推进至西亚
(巴勒斯坦诸多小国多在古埃及与两河流域的大国之间摇摆,下图为古城米吉多,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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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457年
一位年轻的国王图特摩斯三世亲政不久
臣属古埃及的西亚小国就联盟起来叛乱
于是他毅然决定发动远征
挑选了一支精良的军队前往西亚
最终
叙利亚-巴勒斯坦小国如乌合之众
被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举击溃
只得俯首称臣
(卡纳克神庙关于米吉多战役的铭文,第94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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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伏在陛下的威严前,亲吻地面,
祈求赐予他们呼吸”
古埃及由此奠基了其在西亚-北非地区的
霸主地位
(请横屏观看新王国时期疆域示意,图特摩斯三世后发动17次远征,最远扩张至幼发拉底河,制图@昕恬/星球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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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放眼全球,没有比古埃及更强大的国家
两河流域的国家兴了又衰
西亚小国联盟聚了又散
只有古埃及政权稳定
社会运转井然有序
随着疆域扩张,财富也大大增加
(《阿玛尔纳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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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在你的国家多得就像尘土一样,
你只需要把它收集起来而已。”
(卢克索神庙,战争及商贸得来的财富均用于修建神庙、陵墓,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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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地中海,也没有比尼罗河更安全的土地
古埃及的军事实力所向披靡
其天然的地理环境更是无懈可击
尼罗河以东
广阔的红海是为天然屏障
(请横屏观看红海,尼罗河多条支流被修建为与红海相连航道,与西亚多有贸易往来,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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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罗河以西
一望无际的沙漠难以跨越
(请横屏观看白色沙漠,与埃及以西的利比亚沙漠接壤,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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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大海
将古埃及封锁在狭长的尼罗河流域
对于国王而言
即便征服了其他文明的疆域
依旧没有比尼罗河更优越的土地
这里农业物产丰美
军事易守难攻
这里就是古埃及人世界的中心
因此无论占领了多少领土
终是要归根,重返尼罗河流域
(请横屏观看卢克索,为新王国时期的首都底比斯的一部分,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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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拥世界的中心
国王的终极目标就是
把世界维持在原来的样子
对一个国王最好的赞誉就是:
(颜海英《虔诚的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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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他的统治和他的父亲统治时一样”
于是历代国王喜欢“扩建”
将原有的城镇扩大
原有的宫殿扩大
原有的神庙扩大、扩大、再扩大
(卢克索神庙,由一条近三公里的斯芬克斯大道与其北部的卡纳克神庙相连,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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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还是永恒的生命
此时期国王不再修建金字塔
而是将尼罗河西岸的岩漠开凿成陵墓
将地下空间扩大、扩大、再扩大
形成一个拥有63座墓室的陵墓群
帝王谷
(请滑动查看帝王谷外景与内部墓室,图片来源@视觉中国&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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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人相信自己生于世界的中心
其生活的使命就是让世界如常运转
必须以道德规范约束自己
不能破坏原有的秩序
(《亡灵书》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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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偷死者的蛋糕;
我没有加重天秤的砝码;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与人通奸;
我没有拿走小孩的牛奶......”
(卡纳克神庙的日出,人死后必须通过死神的审判才能重生,摄影师@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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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在其世界中心历经了
古王国——中王国——新王国
三大王国时期
统一、分裂、再统一、再分裂,渡过了
第一王朝
第二王朝
第三王朝
直至
第三十一王朝
足足3000年之久
然而在这看似稳定的秩序中
一些改变正悄然发生
(西奈半岛,从西亚进入古埃及的必经之地,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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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罗河,总是如此肥沃
公元前13世纪起
大量利比亚人、努比亚人、叙利亚人、
巴勒斯坦人迁入尼罗河流域
古埃及人口增加至300万
只要尼罗河依旧泛滥
人们只需疏通河道淤积、增加播种
即能增加粮食产量喂饱全国
然而在农业优势之外
尼罗河的居住面积随人口暴增而缩减
可耕地亦未增加
沙漠、大海将百万人口封锁在河流沿岸
肥沃的大河,逐渐成了走不出的围城
(古王国人们用篮子取水,中王国改为肩挑水桶,新王国发明了吊桶,农耕技术亦未发生根本的变革,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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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王统治,数千年均如此稳定
新王国时期国王仍以“太阳神之子”自居
将战争得来的财富敬献神明
然而,财富经由献祭就转移到祭司手里
日久年深,祭司逐渐掌握实权
形成一股足以威胁王权的势力
公元前13世纪
曾有国王为此发动宗教改革,削弱祭司势力
然而其影响力已渗透社会各个角落
改革以失败告终
稳定的神王统治,逐渐成了逃不脱的困局
神权与王权之间的平衡越来越难以为继
(国王埃赫那吞发动了20多年的改革,此期间宗教文化、艺术发生极大的转变,图为其王后纳菲尔提提,摄影师@徐同学,制图@李雪茜/星球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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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国后期
由于人口增加,社会逐渐出现阶级斗争
统治阶级也因贪污舞弊引发财务问题
古埃及现实的困顿
就这样与其霸主的孤傲紧紧缠绕在一起
公元前1312年
一位意气风发的国王拉美西斯二世
即便远征失利
亦回国对内宣称自己打了一场胜仗
(蒲慕州《尼罗河畔的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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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同神兽一般地追逐他们,
我独自一人攻击所有的敌人”
实际上,碍于国内的困境
古埃及已无暇顾及外部战事
在西亚的霸权地位逐渐衰弱
(纳赛尔湖边的阿布辛贝勒拉美西斯二世神庙,新王国末期国王大兴土木,亦导致财务危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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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的稳定,与外部的权势
如同一个难以平衡的天秤
当古埃及还在小心翼翼地调整
殊不知更强大的敌人
已经出现
04
最后的风云
古埃及为什么消失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
潜藏在风云变幻的地中海之中
公元前31年
被后世称作“埃及艳后”的克娄巴特拉七世
在等一个回信
数个月前,她派出海军前往希腊
援助其盟友——罗马将军安东尼
希望以此扳倒他们共同的敌人
然而数个月过去
安东尼依旧没有回音
这个回信,将决定古埃及的命运
(希腊科孚岛,公元前31年安东尼与古埃及联盟,在科孚岛与其对手屋大维发动亚克兴战役,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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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克娄巴特拉七世出生以前
这个庞大帝国的命运已多次飘荡在
毁灭与幸存的边缘
公元前11世纪
在遥远的中国,武王伐纣后建立了周朝
而古埃及却深陷内忧外患的窘境
利比亚、努比亚、波斯等异族相继夺权
在尼罗河流域自封神王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公元前332年
年轻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
来到埃及,加冕为国王
安排其部将托勒密作为总督管理埃及
(请横屏观看亚历山大港的皇家码头,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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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勒密一世
即克娄巴特拉七世的祖辈
他带来了希腊人的管理方法
保留神王政体
同时设置财务大臣、驻军将军等官职
削弱祭司的势力
以此建立一个职责分明的层级管理
此后继任的托勒密家族均以此管理国家
逐渐恢复了古埃及国力
(托勒密家族统治期间兴建了多座神庙,下图的哈托尔神庙为其中之一,摄影师@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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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勒密家族也保留了古埃及的农业传统
同时引进希腊的土壤改良和灌溉技术
让人们既能种植小麦
还能开垦果园、花园,种葡萄、玫瑰
进而发展手工业
生产纸草、啤酒、亚麻、玻璃、雪花石膏
经由海港出口到地中海各地
古埃及的经济得以迅速恢复
化身环地中海最大的“粮仓”
(埃及农民与丝瓜,丝瓜除食用以外可做成搓澡海绵,种子可榨油,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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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托勒密家族的治理下
古埃及得以从曾经的困境中逃脱
恢复富强
转而面向一个更大的世界
这个世界风起云涌
波斯、雅典、斯巴达、罗马等
多个地中海文明轮番崛起
在战争、瘟疫、技术革命中谁与争锋
(希腊雅典卫城,公元前5-4世纪为古希腊文明鼎盛期,其影响力辐射地中海地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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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娄巴特拉七世成长的年纪
古埃及昔日在西亚的对手已经消亡
然而受地中海诸多文明所制约
也再难恢复霸主的地位
克娄巴特拉七世深谙这一点
于是当她21岁正式加冕神王
统治期间便以更强势的外交手腕
斡旋于诸多势力之间
公元前44年
罗马共和国陷入分裂
克娄巴特拉七世抓紧机会
与罗马三巨头之一的安东尼联手
共同对抗其他势力
(罗马“三巨头”屋大维、安东尼、雷必达各据一方,争夺最高统治者的地位,图为罗马斗兽场,体现了罗马文明好战的特点,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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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公元前31年
安东尼战败身亡
克娄巴特拉七世终是押错了注
其对手随即出兵征讨古埃及
眼见古埃及已陷入任人宰割的命运
克娄巴特拉七世再无法力挽狂澜
最终选择自杀
(请横屏观看伊西丝神庙,克娄巴特拉七世多以伊西丝女神自居,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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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军队浩浩荡荡地进驻古埃及
却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希腊”
托勒密家族治理的300年间
希腊人已成为古埃及社会的主要群体
埃及人地位低下
越来越多埃及人选择向希腊文化靠拢
(刘文鹏《古埃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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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蔑视我,因为我是个野蛮人
我不知道如何装得像一个希腊人”
(请滑动查看法老雕像的风格对比,前两者为古埃及样式,最后为希腊样式,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制图@李雪茜/星球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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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人原来使用埃及语
然而托勒密王朝的官方语言为希腊语
在这种情况下
古老的埃及语逐渐发生变化
出现了一种结合希腊字母的“科普特语”
希腊文明已深深渗透这片土地
(象形文字亦逐渐变成一种只在宗教场所使用的文字,后来随着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象形文字最终消亡,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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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文明在时间的齿轮前
被迫转向
但转向的轨迹对于一代又一代的埃及人而言
却缓慢得令人难以察觉
随着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相继统治
他们带来的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
逐渐将古埃及独特的神王崇拜
从人们的意识中抹去
(穆罕默德·阿里清真寺与贫民窟对望,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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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法国、英国相继入侵
古埃及在抗争中磕磕绊绊地步入现代
人们在尼罗河南端的阿斯旺建起大坝
通过发电、蓄洪
推动更多元的经济生产
埃及人逐渐在拥抱现代化浪潮的同时
离开了对尼罗河的崇拜
(开罗集市,现代埃及不再单独依赖农业,国民经济收益近半数来自旅游业,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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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埃及
在时间的长河中缓缓行走了两千年
一直到回过头来
才发现曾经的文明已经不在
(古埃及文明的生与死,托勒密王朝后进入罗马统治、阿拉伯统治、奥斯曼统治及英殖民统治,图片来源@视觉中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wikimedia commons&张琦,制图@李雪茜/星球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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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文明究竟是何时消亡的?
有人说,是最后一任神王
——克娄巴特拉七世自杀那一年
又有人说,是亚历山大统治埃及那一年
即古埃及逐渐希腊化以前
然而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
这是个无解的谜题
因为数千年前的恢宏,还在
(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的神庙,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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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流淌的尼罗河,还在
(豪华的游艇与考姆翁布神庙,如同一场古今的对望,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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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命的渴望,也还在
(麦迪那哈布神庙,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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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古埃及文明
却已在漫长的岁月里悄然告别
留下的,只有未尽的眷恋
(修改自《亡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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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爱底比斯并住在底比斯的人
愿你度过一百万年
愿你面对着北风
愿你的眼睛看到美好的地方
(请横屏观看风沙中的金字塔,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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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创作团队
撰文:伊西丝
图片:徐鹰
设计:李雪茜
地图:昕恬
审校:黄太极&李楚阳&周晋宇
封面来源:视觉中国
审核专家
南开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徐诗薇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袁指挥
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 李智
注
[1] 主流学界一般认为公元前3200年至前3000年间出土的那尔迈调色板,为古埃及进入文明阶段的标志,然而那尔迈国王的身份,及他是否为第一位统一上下埃及的国王尚有争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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