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翻越了十几次喜马拉雅,我终于整明白了麦线(3)
5
玉麦
所有抵边村中最具传奇色彩的,非玉麦莫属。
玉麦跟扎日一样,都位于扎日神山的转山道上。不过玉麦这地方混得比扎日要惨——从交通上来讲,玉麦比扎日要多翻一座山口;对于转山朝圣的藏民而言,无论你是内转、中转、大转,都得去马及墩报道,扎日是朝拜莲师修行洞和措卡湖的必经之路;但玉麦只是中转线路上的一个村庄,这条线路本身就12年才走一次,1962年之后更是索性走不了了……于是玉麦成为了喜马拉雅山脉另一边的一个孤岛——在2001年修通公路之前,从玉麦到隆子县城走路要走四天,而且这条路每年只有7月到10月能够通行;即便现在修好了崭新的柏油路,去趟县城都需要开4个半小时,对于生活在内地的人们而言,这么长时间的车程足以穿过整个省界。
正是这种封闭,让玉麦成为了全中国人口最少的乡。解放前玉麦曾有二十多户三百多口人,一大半人在解放军进藏的时候听信谣言跑去了印控那边,剩下的在玉麦变成孤岛之后也都陆续迁了出去,相当一部分搬到了曲松村。在1996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乡都只有三口人——桑杰曲巴和他的两个女儿卓嘎、央宗——桑杰曲巴是乡长,卓嘎是妇女主任,央宗是唯一一个群众。
这“三人乡”和“玉麦姐妹”的事迹,最近几年那可是大大的有名,还被拍成了电影《我的喜马拉雅》。我专门看了一下这部电影,因为知道背后的真实故事,看得我非常感动。但电影里面有段情节有些“政治不正确”——电影里的老乡长说道:“这是中国的地方,我是中国人,那些家伙不是!”——按照“藏南是中国的”这一逻辑,藏南来我们这边偷猎的当地土著不也是中国人嘛!怎么能说他们不是中国人呢?
当然,这只是一种戏剧化演绎,电影的剧情背景有意避开了关于藏南的争议,这些用词自然也就不存在争议了。在真实的经历中,老乡长巡边时候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塔金部落的珞巴族猎户,还有荷枪实弹的印度边防士兵。
▲《我的喜马拉雅》电影剧照
电影里的玉堆、日拉山都是真实地名——玉堆在官方地图上叫做“玉碓”,位于玉麦河的上游,藏语里“堆”意为上,“麦”意为下,经常用来指称河流上游下游的不同地方。玉麦这一家人一开始确实住在玉碓,后来为了更好的巡边守边搬去了玉麦,往边境挪了五公里。
而日拉山口位于喜马拉雅的主山脊,在玉碓的北边、曲松村的南边。海拔虽然只有4800米,但因为挨着喜马拉雅南麓,暖湿气流在此汇聚形成雨雪,气候十分恶劣。我六月份从那儿经过时,山口上风雪交加,颇有一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寂感,山口的道路两边没有被铲掉的积雪有三米多高。为了保证道路通畅,有铲雪车在那里随时待命。
日拉山口历来是玉麦通往西藏的唯一通道——不仅仅因为玉麦乡东南的大部分地区被印度非法侵占,也因为玉麦的整个南部都是珞巴族部落,走过路过这些“蛮族领地”会有生命危险。除了东南的塔金部落外,西南的斗玉珞巴族乡也是传统的珞巴部落领地,是隆子县唯一的珞巴民族乡。虽然斗玉位于我国境内,但玉麦和斗玉之间的一部分地区目前在印度实控下,因而无法从西巴霞曲流域通行。
我从扎日到玉麦,先要回到扎日沟上游海拔4000米的曲松村,然后往南翻越日拉山口。从日拉山口沿着极为陡峭的山路直接可以下到3600米的玉麦乡,尽管这里的海拔与拉萨只差了一百米,气候却是天差地别,每年有260多天雨雪。由于雨雪太过丰沛,导致当地难以种植青稞土豆等作物,只能依靠在山上草场放牧为生。
▲玉麦乡位置以及去隆子县的路
▲日拉山口上没有山口名称与海拔标高,只有一座山门——过了山门便进入玉麦乡行政地界
▲山口两边厚厚的积雪,如果不是因为有铲雪车,6月份这个季节山口是无法通行的
▲今日玉麦乡
▲从前玉麦乡的卫星地图
▲长按识别二维码查看360度全景,如果小程序打开错误,请更换设备再试
如今的玉麦乡已经全然看不出当年“三人乡”的痕迹,作为一个抵边小康示范乡,比那些示范村的基建级别要更高,修得像个景区似的——有老乡长桑杰曲巴故居景点、有修成栈道的巡边路景点,还有介绍玉麦乡历史的纪念馆。玉麦河对岸的山坡上,立着汉藏双语的一排大字——“家是玉麦,国是中国”。
这句话在西藏边区几乎是家喻户晓,出自于2017年总书记给玉麦姐妹卓嘎、央宗的一封回信。
在那年十九大召开期间,卓嘎、央宗给总书记写了一封信,汇报了这些年来守边的故事。十九大结束后总书记立刻给玉麦姐妹回了信,信中这样写道:
卓嘎、央宗同志:
你们好!看了来信,我很感动。在海拔3600多米、每年大雪封山半年多的边境高原上,你们父女两代人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守护着祖国的领土,这种精神令人钦佩。我向你们、向所有长期为守边固边忠诚奉献的同志,表示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
家是玉麦,国是中国,放牧守边是职责,你们这些话说得真好。有国才能有家,没有国境的安宁,就没有万家的平安。祖国疆域上的一草一木,我们都要看好守好。希望你们继续传承爱国守边的精神,带动更多牧民群众像格桑花一样扎根在雪域边陲,做神圣国土的守护者、幸福家园的建设者。
十九大刚刚召开,党将带领各族群众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我相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玉麦这个曾经的“三人乡”,一定能建成幸福、美丽的小康乡,乡亲们的日子也一定会越过越红火!
从回信中的口气来看,“家是玉麦,国是中国”这句话最先似乎应该是卓嘎、央宗在去信中说的。我原本以为是总书记的回信才让玉麦一举脱贫致富,后来发现并不是。自从1990年代玉麦三人乡的故事被报道出来之后,这个地方就一直都很受国家重视,拨配了许多额外的资源给玉麦。2016年的时候玉麦乡就已经是整个隆子县人均可支配收入最高的地区,高达5.6万元。大家一看这地方这么好,迁过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新增的外来人口反而把玉麦的人均收入给拉低了,2022年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只有4.1万元(媒体文章报道的是4.4万元,我的数据来自于乡政府宣传栏),但依然要远高于西藏平均水平。
玉麦这样的地方能够得到发展,本质上极大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从曲松村到玉麦乡50公里的公路,投资了5亿元,整个示范乡设施的建设花了8578万元——只算这两项,花了将近6亿。而这些项目刚开始的时候,整个玉麦乡只有9户32人,摊到这32个人头上人均投资将近2000万——这不仅是对国土资源的极大重视,也是“共同富裕”的极致体现。
玉麦乡现在有67户,其中玉麦村56户,新建的纽林塘村11户(位于玉麦乡以南约5公里处)。这个乡本身很小,走几步就转完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卓嘎的家门口。我跟当地人打听,有没有可能见到卓嘎,人家这么跟我说:“你们怎么可能见得到卓嘎,人家现在是副部级,总书记的电话微信她都有,有什么事情都能直接跟总书记联系。她们平时一直在山上放牧,只有上面的大领导来了,她们才会下来献个哈达。”
我当时对他所说的“副部级”、“电话微信”有所怀疑,后来查到卓嘎现在实际上是兼职的“西藏自治区妇联副主席”,副厅级别,还远没到副部级。至于“电话微信”一说我就无从核实了,各位跟我一样随便听听就行,不必较真。我是觉得,卓嘎作为副厅级干部天天在山上放牧这件事情挺魔幻的……不过想想也觉得合情合理——卓嘎巡了一辈子的边、放了一辈子的牧,让她干别的也不会啊!我从乡上的公示栏看到,直到61岁她都还是乡里的护林员,现在由她女婿接了她的班。
▲玉麦乡上的广场
▲别看玉麦乡上都是些小饭馆,很多接待过大领导
▲这些白塔不确定新建的还是翻新的
▲玉麦乡上唯一一栋尚未翻新过的老建筑是玉麦寺,这座寺庙也算是过去转山朝圣的一个点
▲老实说,现在在藏区已经很难看到这种年久失修状态的寺庙了——要么只剩残垣断壁,要么就被翻修得金碧辉煌
▲玉麦寺平时都锁着,我专门找了村里管钥匙老人打开看了下
▲桑杰曲巴故居,经过重新翻修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玉麦乡的灵魂人物——卓嘎
▲咱们这种小群众自然是见不到卓嘎本尊的,于是在卓嘎家门口拍了一张
▲玉麦沟里的原始森林,三个人住在这样一片大山里,真的挺吓人的
▲玉麦乡往南5公里新建的纽林塘村
玉麦这边经常有领导来倒是真的,我去的那天,就碰到上面有某个领导来,带了个队伍在乡上摆拍各种视频。大概是那个领导级别不够高,玉麦姐妹未曾现身。
为啥会有这么多领导来呢?乡上的当地人是这样告诉我的:“玉麦这个地方被‘钦点’过,现在上头特别重视,今后这里就相当于第二个延安,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平均每个星期总会有两拨领导来视察,全国各地的都有。否则万一上面问起来:‘你去玉麦看过了没有啊?觉得那里怎么样啊?’他们没来看过不好回答啊!”
说起玉麦一家人,当地人都表示很钦佩:“不容易啊!他们一家人还是很了不起的,为国家保住了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
我们官方关于玉麦乡的宣传文案上都说,玉麦这一家人守护了3644平方公里的土地——这其实并不确切。3644平方公里是我们主张的领土面积,整个玉麦乡被我们实际控制的区域大致只有450-650平方公里——有些地区中印双方会交叉巡逻,“实控”状况有争议,所以只能大概估算一下;至于当地普通老百姓能够日常活动的区域,大约也就300平方公里……不管怎么算,都远远到不了官方宣称的实控1987平方公里。假如实控区真像官方宣称的那样大,那么珞巴族领地在内的整个扎日神山东南部区域应该都是由我们控制的,玉麦就不至于一到冬天大雪封山便出不去了——可以从南部的珞巴部落领地绕出去嘛!
▲当年的巡边路现在修了栈道,被搞成了景点。当然只有一小段给你体验一下,真正的巡边要走好几天
▲玉麦乡的实控面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官宣的1987平方公里(制图:梦回的糊涂)
当然,三个人能守住500平方公里,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壮举了。没有这一家人当年的坚守,玉麦乡这片土地确实很有可能落入印方控制。玉麦河顺流而下的塔克辛是一处非常大的聚居点,正是过去塔金部落的所在地;这个地方距离实控线只有一两公里,假如我们这边没人的话,他们分分钟就会扩张过来。边防连队直到2016年才驻扎进玉麦乡,之前全都靠着乡民自己来守边。老乡长早年巡边时碰到印度士兵,他一个人对付不过来,只能跑去扎日乡那边报信找解放军来……
为什么边防连不早点驻扎到玉麦呢?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来早年基建设施条件太落后,边防连队的后勤保障成本极高;二来当年我们国家领导人为了表示中国是个爱好和平的国家,需要遵守从边境撤军的承诺;三来我们在大战略上一直以来都没有把印度当作敌人,尤其中印恢复邦交之后,为了中印关系友好、避免边境冲突,我们也会减少边防的部署,以和为贵。
这样一种以邻为善的边境政策,让我们失去了东章瀑布。
6
达旺
东章瀑布跟朗久、珞瓦新村、扎日神山等地一样,在高德地图上是搜不到的。但关心中印边境局势的读者肯定听说过这个地方,2022年底还曾经传出过小道消息,说我们收复了东章瀑布——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大家,这是谣言。
东章瀑布到底在哪儿呢?——在错那市的南边,达旺的北边。
错那市是山南市下属的一个县级市,这个县级市的面积大得不成比例,占了整个山南地区的将近一半,所以才不得不把错那从之前的“县”升级为了“市”——山南总面积79253平方公里,其中错那的面积达到35191平方公里——此处有“但是”——但是,实际由错那市管辖的面积,只有6703平方公里。错那市大部分的辖区,对于我们都是咫尺天涯般的存在。
达旺,便是可望不可即的“咫尺天涯”。
▲错那市的行政地图上有大量的留白(原来是县,现已升级为市)
▲浅绿色是错那市的印控区域,浅蓝色是隆子县的印控区域
我在前文里说过,我对瓦弄是有残念的,赵尔丰在那里立过界碑。对于达旺的现状,我则是一种“怨念”——恨我们1962年为什么要从达旺撤出。
虽说当时整个藏南客观上守不住,但达旺是守得住的——达旺可以自给自足,凭借着达旺与藏南的传统边界色拉山口之险,进可攻退可守。我们后来费尽心机在西段边境越过分水岭线抢地盘,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争取更多的筹码,通过东段西段“一揽子方案”把达旺换回来。1962年假如我们占着达旺不后撤,印度以及当时的国际社会其实也拿我们没办法,那么现在山南就能多一个达旺市了。假如达旺地区在我们手上,那就相当于基本保了历史上大部分西藏有效统治过的领土,这么大一个筹码在手上,中印边境的划界问题能够简单很多。其实就连印度政府那时候都已经做好了失去达旺的心理准备——达旺对于来自北方的进攻无险可守,假如中国真的要强取达旺,他们唯有弃守,退据色拉山口以南。
因为印度人自己也知道,他们强占达旺是理亏的。
▲达旺地区与藏南地区有明显地理界线,主要通道为色拉山口
▲印度目前正在修建色拉山口隧道,以提升达旺地区的军事后勤能力(图片来源:网络)
1914年拉萨噶厦政府代表跟麦克马洪的密约,我们现在对其的评价是“割让多达九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在对藏南历史、藏南和西藏的关系进行研究之后,我认为比较公允客观的说法应当是——“割让了达旺地区、上珞隅部分地区、下察隅部分地区,并放弃了在藏南其他地区的权利”——麦线以南相当大一部分地区,西藏地方政府本来就没有对其进行过有效统治,更没有能力去征服和管理,甚至连宗教都没能将其同化。签署一个协议,放弃对其潜在的权利,并不符合“割让”的定义——如何可能“割让”不是自己的东西呢?
然而达旺,却是无可争议的西藏固有领土。英属印度曾经跟西藏地方政府在达旺边界勘定过界碑,这一边界得到了英国政府的承认。
从这一意义上讲,1914年英藏之间的密约,跟甲午战争后的《马关条约》十分相似——割让了主权领土的同时,放弃了在另外一些地区的权利——达旺相当于台湾,藏南其它地区相当于朝鲜。
很多人通过教科书知道《马关条约》割让了台湾,但教科书避而不谈的是,《马关条约》最深远的影响其实是我国放弃了在朝鲜的权利——当年《马关条约》的第一条内容不是割让台湾,而是承认朝鲜独立,永远放弃对朝鲜的宗主权(事实上是把原来在朝鲜的权利让渡给了日本)。按照某些人的逻辑,朝鲜不仅经济文化跟中国是一体的,而且隶属于中国的册封朝贡体系,肯定是中国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嘛!假如没有《马关条约》,我们现在完全可以按照过去的宗主关系声索对朝鲜半岛的主权,其法理依据远超我们声索藏南主权的依据……但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为啥不提《马关条约》丢了朝鲜呢?
归根结底,我们所知道的“历史”,很大程度上是别人想让我们知道的、以及我们自己在感情上更愿意相信的“历史”——要想拨开迷雾了解历史的真相,首先要抛开主观的感情因素。了解真相才能更好地认清与解决问题,中印边境这么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绝不是在“政治正确”的框架下闭目塞听就能够解决的。
当然,还是必须重申——1914年包含麦线的英藏密约是非法的,从未生效过,从未得到过双方承认,在这一点上无法与《马关条约》相比。
当时拉萨噶厦政府代表与麦克马洪究竟是怎么谈的,我们现在无从得知。但根据麦线在达旺和错那之间的走向可以看出,麦克马洪也对这里的线究竟该怎么划感到十分为难。由于达旺自古以来就是西藏的一部分,这里既没有天然的地理分水岭,也没有传统分界线;甚至连达旺境内的河流,都并非直接流向藏南,而是流往不丹……于是麦克马洪非常龌龊地直接在错那和达旺之间的通道——勒布沟——划了一条直线作为边界,就好像从前那些欧洲殖民者划定非洲国家边界时的做法,大家看非洲地图上那些国界线都好像切蛋糕切出来的一样。
▲麦克马洪所划的麦线,最西端切过娘姆江曲的地方是一条直线
如同非洲国家那些“直线国界”引发的种种区域矛盾和冲突一样,麦克马洪无视山河形势的随手一划,后来造成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首先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在于,达旺这边的麦线,有两处被河流切穿。东边那条是东章河(Tsona Chu,即措那曲),大名鼎鼎的东章瀑布,正是位于肖章河(Shao Chu)跟东章河交汇点的东南方。关于东章瀑布的记载,最早在14世纪的藏文文献中就已经出现,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歌中也提到过东章瀑布,这一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无可争议的西藏领土。
东章瀑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其实是由山岩裂缝的透水形成的,因此从外面看起来这座瀑布似乎是凭空出现的“无源之水”;并且这条山岩的透水带特别长,在150米左右的范围内连成了一大片。须知,藏族人哪怕只是见到一块路边的怪石,他们都要顶礼膜拜一番,视之为神通力的示现;东章瀑布的这些罕见的“殊胜”特征,足以配得上一个传说故事:相传莲花生大士曾经在这里与苯教的外道斗法,莲师将他的佛珠往山壁一打,108颗佛珠打入了岩壁中,岩壁顿时迸射108道清泉,成为了这座瀑布。当地门巴族相信,由于莲师的神通加持力,瀑布的水能够治愈百病,而瀑布本身也被视为一个圣地,称之为曲米嘉孜(Chumig Gyatse)——“曲米”意为“泉眼”,“嘉孜”意为“念珠”,即“念珠圣泉”。错那附近的藏族、门巴族都经常会去这座圣泉朝拜、取水,还修了一座供奉莲花生大士的小寺庙。
▲从岩石裂缝涌出来的东章瀑布(图片来源:网络)
东章瀑布怎么会成为争议焦点的呢?麦线虽然在东章瀑布所在的央孜地区(Yangtse)的穿过,但在1962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央孜地方都属于非军事区。按照麦线的走向,麦线应该位于央孜地区的南边的山脊,而印度主张将麦线调整到北边的山脊。中印之间虽然存在争议,但由于双方没有那边驻扎连队,一般接触不到,就把这个问题搁置了。以前也没有公路可以通到东章瀑布,朝圣的信徒只能沿着山沟里的小路徒步过去,从一座小木桥能够过河到瀑布下面;另外东章瀑布上面的山上有一座草场,叫做多果尔草场,原来我们这边的牧民也都会去放牧。
这种双方“装聋作哑式的和平”,到了1980年代开始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有人说1962年中印战争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给中印边境带来了六十年的和平——事实上那一战“维和”的效果并没有这么好。
印度在1962年战败之后确实元气大伤消停了一段时间,但后来英吉拉·甘地在1971年第三次印巴战争中成功肢解了巴基斯坦,让印度雄起了一回,英吉拉的个人声望也因此如日中天,被比作印度教中武力值爆表的“杜迦女神”(Durga)。英吉拉·甘地从1980年开始对印度的安全局势进行了全面评估,其中一项措施便是决定加强加快在中印实控线附近军事力量的部署,巩固对实控线的军事控制。虽然英吉拉1984年就遭遇了刺杀,但她的边境政策被延续了下来。在那几年里,印度在勒布沟部署了一条哈东山(Hathung La)的防线。
关于这个哈东山我得讲一下。原则上,麦线都是沿着山脊划的,但由于勒布沟的麦线是随手画的一条直线,这种“界线”搁在实地根本没法儿成立。前面说到的达旺以北麦线被河流切穿的另一处,正是勒布沟的娘姆江曲。
娘姆江曲的西边,在靠近麦线的地方有条支流叫作克节朗河(Namka Chu),我们中国认为麦线应该从克节朗河以南的哈东山脊上走,印度觉得应该以克节朗河以北的塔格拉山脊(Thagla,我们这边叫“拉则拉”)为界,双方都想争夺整个克节朗河流域。话说1962年中印开战的根本导火索,正是因为印度想要越境控制塔格拉山。经历了1962年的惨败,印度后来二十多年再也没有回到过克节朗河,但心里一直惦记着河对岸的塔格拉山。
在娘姆江曲的东边还有另外一条支流叫桑多洛河(Sumdorong),印度在桑多洛河谷南边的沙留山口(Longro La)上也建立了防线哨所。跟克节朗河那边的情况一样,印度一直都希望把防线再往前推进一个山脊,占领河谷以北的沙昌多果山(也叫太宗山)。印度从1983年开始,每年都会派侦察队下到桑多洛河谷流域,由于中国没有在这边设防,前几年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到了1986年,我方调派了一个连队到桑多洛河谷南岸的旺东地区(Wangdung),并在那里构筑了一些半永久性建筑,于是跟印度兵撞了个正着。印度人一看着急了,觉得自己是先来后到,要求我们拆除建筑——我们的建筑位于麦线以北,合法合理,当然不肯拆,于是就引发了双方的大规模、长时间对峙。这场对峙虽然没有引发伤亡,但火药味儿浓度更胜后来2020年的加勒万河谷对峙。印度调集了大量兵力,打算与中国抢夺桑多洛河谷南岸,战事一触即发。
与1962年不同的是,这次印度是有备而来,雄心勃勃地誓要一雪前耻。1980年代中印两国的实力差距并不像现在这么巨大,这给了他们极大的自信。他们觉得自己不仅熟悉地形,而且装备了大量运输机、直升机、装甲部队,可以轻易使用精良的新式装备“围歼”只有轻装步兵的中国连队;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纵深作战,把战线推进到雅鲁藏布流域……更加火上浇油的是,1986年底对峙期间,印度在藏南争议区建立了所谓的“阿鲁纳恰尔邦”——之前是“中央直辖区”,再之前是“边境特区”——变成了“邦”之后,就意味着藏南的国际政治地位从此跟印度其他邦一样,成为了印度宪法框架下的“合法领土”。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挑衅,中国这边一方面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另一方面也继续劝说印度不要丧心病狂发动全面战争。这场仗最后没打起来,多亏了当时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Rajiv Gandhi)的头脑清醒,他认识到假如跟中国开战,无论胜负都得不偿失……随着1987年5月印度外长访华,桑多洛河谷的对峙终于结束,中印在勒布沟的娘姆江曲两岸形成了新的“克节朗河-桑多洛河”实控线;旺东地区作为桑多洛河南岸的“凸出部”,在中国的牢牢控制下。
▲目前中印在勒布沟地区事实上形成了隔岸对峙的局面
▲对峙示意图
▲控制着塔格拉山脊的拉则拉哨所(图片来源:解放军画报)
但印度的军方对此并不甘心,他们打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既然旺东这块地方抢不下来,他们改换目标瞄上了东章地区,于是跑去了东章那边侦查巡逻建立军事控制。
很多人都以为东章瀑布是2001年才丢的,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谓“蚕食”是建立在步步试探之上的——一开始先刺探侦查,然后才逐步建立据点。1990年代开始印军就会定期去东章巡逻,而确立了印军对东章瀑布非法占领的标志性事件,其实是2001年他们拆掉了从我们这边前往东章瀑布的木桥,不再允许中国这边的藏民过去朝圣。有人说印度那年是赶上我们南海撞机事件无睱西顾趁火打劫,关于这一说法我无从求证,只能说这种做法确实很符合印度一贯的投机主义尿性。
▲东章地区在麦线以北,印军乃是越线入侵
▲东章瀑布地区示意图
从错那镇上前往东章瀑布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往东南的浪坡乡方向,路非常窄,只有单车道;另一条往西南的肖村方向,新修的柏油路,可以一直通到实控线上的帮拉山口(Bum La,山口的正后方就是达旺镇)。帮拉山口通往哨所的路我们普通人走不了,到了肖村只能左转沿着肖章河走,一路通向东章瀑布。
东章瀑布在公路上就能看到,距离大约四五百米,但我们这边能望见的只是侧面,无法看到其横跨150米的完整全貌。这里是普通中国游客能够抵达的距离印度边防哨所最近的地方,与东章河对岸悬挂着印度国旗的印军哨所相距不过十多米,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印军的面容,感觉扔块石头就能砸到他们,同时也感觉他们随时都能冲过来。
我们这边的边民,有去东章瀑布朝圣的刚需。听说现在中印两边的人员,只能通过隔着河互相扔东西的方式来交换物品——比如东章瀑布的“圣水”。按照印媒的报道,印度方面曾在2020年提议过允许中方藏人、门巴人去东章瀑布朝圣,但被中国方面否决了。这种提议听起来就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在当前的局势下,这可能引发各种渗透、叛逃风险。
在能看到东章瀑布的这个公路转角路边,我方修建有停车场、观景台、边防连队驻扎的楼房,还有一个篮球场。印军那边只有一些木头、帆布搭建的简陋窝棚,网上可以找到不少游客在这个地方拍的视频和照片。我跟边防连队的士兵聊了聊,他说在这片央孜地区中印两边对麦线的理解本来就有分歧,有好几十平方公里的实控争议区。以前为了避免跟印度发生正面冲突,没有在东章地区设防,然后印度就又往我们这边蚕食推进了“一指”(即主山脊向四周山谷延伸出来的分支山脊),强占了东章瀑布和后面山上的多果尔草场。他们边防连每年要组织两次巡逻,到对面去宣誓主权,时间一般都是在冬季大雪封山之前以及春季开山之后。由于不能使用热兵器,巡逻的时候他们只能顶着盾牌,拿着狼牙棒、电击枪往上冲,跟印军经常发生严重的肢体冲突。
2022年12月9号那场传出谣言说“收复东章瀑布”的冲突,正是这样一场宣誓主权的“巡逻”。根据印媒的报道,双方肉搏了一个小时,各有重伤(据小道消息,当时是有死人的,本人不对该消息真实性负责);同时,他们也将我方的“巡逻”夸大成了试图“侵略印度领土”,以此煽动民众的反华情绪。其实实控线上的中印双方,经过了多年的长期相处早已有了默契,在卫星遥感图像、热成像摄像头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对对方的部署、行动乃至意图都是一清二楚的,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只是去例行巡逻。但那次之所以会起冲突,是因为我们不光去“巡逻”,还强拆了印军修建的“违章建筑”。
▲政府目前正在大力发展肖村地区,这个地区抵着桑多洛河谷的旺东,能够为边防提供支撑
▲肖村地区为发展旅游建设的观景台
▲沿着肖村往浪坡乡的道路,一个猝不及防,东章瀑布就出现在眼前
▲我方实控区看到的东章瀑布实景,照片中有印度国旗
▲东章河对面的印军观察哨
▲网友在东章瀑布拍摄的高清图
那么,东章瀑布究竟收复得回来吗?
很难。印度占领东章瀑布赶上了天时地利,虽然东章瀑布争议区本身面积不大,但这个地方是印度克节朗-桑多洛防线的一部分。克节朗-桑多洛防线跟楚疏勒东南的热钦山口防线一样,抵着印控区的边塞重镇,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一旦失守可能导致后续防线的全线溃败,相当于中印边境上的“破窗敲击点”。克节朗-桑多洛防线作为中印边境最大的火药桶之一,当地的冲突可能引爆中印的大规模边境战争乃至全面战争,因此我们在目前的战略大形势下,不太可能在那边有过激的举动。
目前,中印双方隔岸对峙的克节朗河谷我们是去不了的;桑多洛河谷倒是能够去看一眼。
去桑多洛河谷不能从勒布沟走,那段是军事管理区,需要穿过一个边防连队。勒布沟作为景区,除了1962年张国华指挥所旧址之外,基本看不到其他跟中印边境冲突相关的东西。但看着勒布沟险峻的地势,多少能够想象出1962年在当地作战补给的巨大难度。
▲勒布沟景区小镇
▲照片里的林间小屋为1962年张国华前线指挥所旧址,下方河流即为娘姆江曲
▲勒布沟的险要地势,解放军当年正是通过这条沟开展了对印自卫反击战
▲云雾中的塔格拉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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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桑多洛河谷要走从错那县城往肖村的那条路,过了无名湖有条向右的岔路,沿着这条岔路可以翻上桑多洛河谷北岸的太宗山,在不到边防连队的地方,能够看见对面山脊上的印度哨所——隔在我们和印度哨所之间的,正是桑多洛河。印度哨所所在的海拔4600米左右,跟我们的公路相距大约四五百米,然而他们只有一些地堡、窝棚栖身,条件十分恶劣,和我们这边建有楼房、训练场的连队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地处河谷上游,桑多洛河看起来就跟一条小溪似的——完全想不到两个世界大国就为了这么一条小溪争得头破血流。
▲通往桑多洛河谷的太宗山山口
▲前景是我方的施工工地,背景中乱石山脊上面有印军哨所
▲印军哨所细节图
▲图中这条小河即为桑多洛河,中印在两边的山脊对望
▲桑多洛河谷细节,右边我方的哨所进行了模糊处理
实事求是地说,从新中国成立至今,在中印边境问题上,我们软的也试过,硬的也试过……然而至今未能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且唯一原因完全在于印度方面不顾实际、投机主义、零和博弈的思维方式(参见《印度的“零和博弈”心态是如何影响中印关系的》)。印度这个国家与几乎所有的陆地邻国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边境纠纷,这种无法“与邻为善”的现象绝不是偶然,背后有“南亚霸主”傲慢的大国心态,也有斤斤计较的穷国心态。不得不说,我们摊上印度这样一个全世界最奇葩的国家当邻居,无疑是家门不幸。
那我们是否只能陪着他们一起困在中印边境双输且无解的死局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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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咱也画条线,我看东边就从尼泊尔东南角划到孟加拉,西边就沿着喜马拉雅山脊或者山脚DOGE
玉麦乡不属于西藏吗?
2.藏南与西藏是平行的关系吗?历史上藏南那些门巴珞巴隅巴地方也都要向西藏地方政府纳贡的。印度在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南亚次大陆上的国家统治过这里;
3.赵尔丰没有去过达旺,他只去过非法的“麦线”东端现在中缅边境附近的葡萄一带并设立了葡萄县,可惜并没有呆多久辛亥革命爆发就撤走了,功败垂成。
4.马关条约是两个中央政府签订的,和印藏密约有什么可比性?再说自明朝以来朝鲜就是中国的藩属国,同越南一样为不征之国,岂和直接统治的国土相提并论? 含沙射影地在故意挑逗什么大国沙文主义吗?
历史知识匮乏,一知半解,认知狭隘,还是不要做历史博主。
做一个喜欢印度文化貌似公正的印吹斯汀就可以了。
玉麦乡不属于西藏吗?
2.藏南与西藏是平行的关系吗?历史上藏南那些门巴珞巴隅巴地方也都要向西藏地方政府纳贡的。印度在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南亚次大陆上的国家统治过这里;
3.赵尔丰没有去过达旺,他只去过非法的“麦线”东端现在中缅边境附近的葡萄一带并设立了葡萄县,可惜并没有呆多久辛亥革命爆发就撤走了,功败垂成。
4.马关条约是两个中央政府签订的,和印藏密约有什么可比性?再说自明朝以来朝鲜就是中国的藩属国,同越南一样为不征之国,岂和直接统治的国土相提并论? 含沙射影地在故意挑逗什么大国沙文主义吗?
历史知识匮乏,一知半解,认知狭隘,还是不要做历史博主。
做一个喜欢印度文化貌似公正的印吹斯汀就可以了。
如果一心一意和平解决,那换回来自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正因为那里是六世达赖的出生地,毫无争议的西藏地方政府实际控制区。所以如果我们要保留武力解决的由头,那里是最好的地方。
就看怎么考虑问题了。
如果一心一意和平解决,那换回来自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正因为那里是六世达赖的出生地,毫无争议的西藏地方政府实际控制区。所以如果我们要保留武力解决的由头,那里是最好的地方。
就看怎么考虑问题了。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如果一心一意和平解决,那换回来自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正因为那里是六世达赖的出生地,毫无争议的西藏地方政府实际控制区。所以如果我们要保留武力解决的由头,那里是最好的地方。
就看怎么考虑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