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与玫瑰——忆我的大马士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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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都很难用具体语言来描述，2018年4月14日，当我看到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被美英法轰炸的消息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知道叙利亚的局势再度陷入了紧张，但没想到武力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突然。而且，这次遭受创伤的，还是那座让我魂牵梦绕的城市——大马士革。

写这篇文章，我不愿多谈宗教与政治问题，是非与对错。我只想把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美丽、富饶、沧桑、与安宁的国度，展现给有缘读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们。告诉大家，在离我们六千多公里之外，同样存在于这颗蓝色星球上的，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一个人类文明的发源之地，一个充满故事与传说的国度。

那些战火下的残垣断壁，从来不是这个国家本来的样子。13年前，当我来到叙利亚游学的时候，它还是那么的繁华和安宁，那是一段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美好得如梦幻般的日子。

与叙利亚结缘，是在2005年，我因阴错阳差的机缘，有幸来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游学、生活，并且一待就是四年。当时国内的网络还不发达，因此，对于大马士革，我仅有的一点认识，也就是大马士革钢刀了……

下飞机的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沙漠的风，它是那么的灼热。但当我走在老城那深灰光滑的石板路上，用手指触摸着狭窄道路两旁厚重的石墙与一扇扇斑驳的朱漆拱门时；当穿梭在仙人掌田与一座座有精致喷水池的玫瑰花园时，我深深地感触到这座城市灵魂的厚重与柔美。

大马士革是叙利亚第二大城市，也是叙利亚的首都。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有人类居住的城市之一，她承载、哺育了曾在她里成长、生活过的每一个阿拉米人、亚述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犹太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时期的人们都受到来自这座宏伟大城的哺育，同样他们也给这座城市积淀下了璀璨多元的文明、留下座座精妙绝伦的建筑。

我曾在大马士革三个不同的街区居住过。

第一处是刚来叙时，借住在姐姐、姐夫的家里，那是一个位于城市西北噶勒尤尼斯山半山腰的地方。

远眺噶勒尤尼斯山

噶勒尤尼斯山是一座不平凡的山，在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界内都有着崇高的地位。在这三大宗教共有的预言传说里，该山是当审判末日到来前，基督耶稣（尔萨先知）于此再临人间之地。

但在这个时代，这个神圣、充满荣光的地方，却是一个热闹、充满着生活气息的居民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大多是收入中下的贫民，又因著名的伊斯兰宗教学院——艾布.努尔大学坐落在山脚，所以在这座山上同时也居住了许多本国与来自世界各地求学的学生们。

艾布.努尔大学

虽然整座山的房子几乎都是破破烂烂的两三层灰黄色小楼，街道也大多是仅能容许两辆轿车对向行驶的蜿蜒小路。但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灰尘、泥土与斑驳砖墙的半山居民区内，却也是最生活、最世俗、最有趣的地方。也让我融入进了最真实、鲜活的阿拉伯平民生活环境之中。

每天早上，伴随着山下、山腰、山上各处清真寺悠扬的宣礼声而起的，是小贩的叫卖、自行车铃铃的声响、早起的主妇做早餐时勺子敲击锅底，咖啡壶与碗碟碰撞之声，以及小巴车内传来的节奏欢快、音量高亢的阿拉伯歌曲声。

晨礼的老人返回后，就差不多到了学生们出门上学、男人出门上班的时候，狭窄的街道变得更加拥挤。然而最令我意外的是，即使他们像世界各地所有赶早高峰的人一样，都感到焦急与烦躁，却仍然彬彬有礼，从未出现车辆急驰插队或与行人抢占道路的情况。

山腰居民区

噶勒尤尼斯山不仅有大马士革城最大的贫民区和著名的宗教大学，同样也林立着许多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高级餐厅与咖啡馆。

记得06年时，与合租的大陆、韩国同学们周末聚会，是我第一次登上噶勒尤尼斯的山顶。黄昏时分，坐出租车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越在山腰的贫民区里，随着高度不断的攀升，人和建筑也愈加稀疏，刚还热闹鼎沸的道路，也逐渐安静下来。这时，天色亦微微向晚，山顶的轮廓渐渐清晰，而往车窗的另一侧望去，一片残阳正斜挂在山脚下城市的另一边，金黄的余辉与依稀模糊的清真寺尖塔、教堂顶端的十字架融融一体，伴随着城市的边缘往远方平原无尽的延展，就像是踏入了沙漠的腹地、世界的尽头一般，连时间也仿佛开始凝滞。这时，不知是从山上还是山下，层层叠叠，依稀渐次传来昏礼拜的召唤声和教堂浑厚的钟鸣，模糊又悠远，一时间整个周围只剩下壮丽与肃穆的安宁，伴随着小黄车马达的轰鸣，我们来到山顶。

说是山顶，其实是在盘山公路的最高处有一条相对笔直的大道。道路的一侧是悬崖，而另一侧，则依次排列着大大小小、霓虹闪烁、风格各异的高级餐厅，咖啡店和水烟馆，大有点一眼望不到头之势。这里歌舞喧哗，杯盏透亮，店里的客人衣着光鲜，面有红光。我们挑选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店内干净整洁，服务生穿的一尘不染，背景音乐里放的埃尼奥·莫里康内的《天堂电影院》与棕红色木纹墙板、弧形天花相得益彰。虽然因为是穆斯林区，不允许卖酒，但是用高脚杯盛装的葡萄汁依然将灯火泛出紫红色的蕴光。

山顶餐厅

用餐过后，信步便能来到公路的另一侧欣赏夜景。店外好车、破车参差排列在路旁，分不清哪些是来用餐，哪些是来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哪些又是携妻带子周末上山观景闲游的城里人，这是所有大马士革人的山顶。

晚饭过后，差不多也到了夜幕降临之时，白天来自沙漠地带灼热的空气已渐渐消退，站在山顶吹着拂来的晚风会有一丝爽快的凉意。悬崖旁立着一排为了安全考虑而设置的铁栅栏，半人高。中东地区几乎没有什么高大的乔木生长，所以在栅栏外也便不会有那些阻碍视线的东西。于是大可以放眼望去，而充斥在你眼里眼外的，是一整片大马士革城的夜景。灯火顺着山坡一直蔓延到山下的平原，主干道纵横交错的路灯像蛛网一般标定出这个城市的轮廓。穿插在其中的，是有红有绿有紫有黄有蓝有白的各式灯盏，跳跃闪烁如彩虹星星般，以倭马亚广场上伫立的星剑雕塑为原点，五光十色的发展开去。在这一片朦胧夜色和璀璨星河里，你又怎能分清它与巴黎、北京有什么区别呢？

俯瞰大马士革城夜景

倭马亚广场与雕塑——倭马亚之剑

倭马亚广场是大马士革的地理中心，广场东侧矗立着一座似星似剑的雕像，名叫倭马亚之剑。其名与这座广场一样，都是以历史上著名的倭马亚王朝命名，表达了叙利亚人民对自己民族历史上最辉煌时代的敬意与纪念。

倭马亚之剑

雕像背后，是叙利亚国家大剧院。那时，常会有来自本土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团体们，在那里上演经典的歌剧、话剧和音乐会。在这里，你可以听到贝都因人演奏的传统乐器，也可以观赏到西方经典剧目，而且大多数演出都是免费或低价，所以，这个毗邻大学城的剧院，几乎成了我们这群学生的艺术乐园。

顺着广场西南的公路往下走，不到一两公里便来到大学城，著名的大马士革大学文学院、牙医学院就坐落在这儿。

大马士革大学是一座在国际上富有盛名的综合性大学，它建立在AL MAZZEH区的各处与周边，与这个充满了使领馆与法国殖民时期建筑的新式街区交相辉映。

大马士革大学

这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和宗教的人们，校园氛围非常开放。校园里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树荫下的长凳上，包着头巾的穆斯林女学生与卷发波浪的性感少女并排而坐；自习室里黑人与白人、亚洲人与欧洲人、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相谈甚欢。

大马士革大学

这样一个对我们来说稀疏平常的场景，在2005年的中东阿拉伯世界里，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令人感到欢欣与希望的存在。而这样的气氛与状态，同样也充分体现在这座城市之中，就如它千百年来包容并存的姿态一样，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我于大马士革租住的另外两个地方，在有着浓郁波斯建筑风格的伊朗大使馆背后。时隔多年我仍无法忘记，那些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小巷里，买一张小披萨或是火腿三明治，打包一杯阿拉伯红茶或咖啡，赶着去上课的日子。巷口售卖“沙窝勒玛”（土耳其烤肉卷）的小店和旁边饮料店的冰镇鲜榨香蕉牛奶，陪我度过了无数个炎热的午餐时光。

我和室友们也会一起做饭。虽然叙利亚的物产资源远不如中国丰富，但因为贸易发达，且农业和畜牧业在叙利亚国民经济中占主要位置，因此，我们仍然有丰富的食材制作中餐。

其奶制品之丰富、价格之低廉让人惊叹。我习惯在放学后顺道带回家一桶散装酸奶，那是我吃过最美味最纯粹的酸奶，1.5升35叙利亚磅，约5块钱人民币，满满一桶白白的固体酸奶，上面铺着一层金黄干脆的奶皮。这就是导致我肥胖的“罪魁祸首”啊。

大马士革老城外

新的住处离大马士革老城区更近了，这是一座有着四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被誉为“天国里的城市”，是大马士革城市的灵魂。现有考古发掘资料证实，早在公元前10000年到公元前8000年，大马士革就已经有人类居住，因此，它也被称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持续有人居住的城市。

大马士革老城外

大马士革古城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古城的正面是一道防卫城墙，其布局保持了自倭马亚王朝哈里发时期形成的风格，背对大门的右侧有一座标志性雕塑——萨拉丁抗击十字军纪念塑像。古城的设计保留了一些罗马和拜占庭时期的规划结构（例如按照四个方位基点进行定向的街道）。

大马士革老城外

城门外萨拉丁抗击十字军塑像

从大门进入便会来到著名的哈米迪亚大市场，这是一个圆弧形有篷市场，始建于罗马时期，与我们熟知的新疆大巴扎、土耳其巴扎差不多类似，但规模还要大许多。“狭长的市场道路两边，店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煞是热闹。街道上空，用铁皮搭成天棚，铁棚两侧开设有许多窗口，上方因岁月流逝露出无数小孔，七彩阳光射入，分外亮堂，如同万花筒般奇妙无比。”

​这里的商店有卖阿拉伯传统手工香水的，有卖摆设齐整、用麻布口袋装着的五颜六色的香料，还有卖阿拉伯手工地毯、骆驼皮的鞋帽包具、埃及草莎纸与大马士革古董钢刀的旅游品，以及金光闪闪的首饰。不过，更多的还是售卖进口自中国的各种小商品、服装、五金、日杂用品等。

哈米迪亚大市场

走完两排玲琅满目的商店，绕过世界第四大清真寺——倭马亚大清真寺的巨石砖墙，转个弯就来到了古城的居民区。这个转弯有一种强烈的时空穿越感，仿佛突然来到了中世纪的欧洲，那个有着青石板与铺满玫瑰花吊脚阳台的高墙小巷。

在这个古老的城邦内，多少文明和宗教来来去去，带来璀璨的文化和精美绝伦的建筑，也伴随着战争的伤痕与痛苦离去，只留下这一方方巨石城墙与一块块磨得光滑锃亮的青石板，历经千年默默的立在这里，见证、记录着历史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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