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和雪豹的距离,不到100公里

本文整理自北大生命科学学院李晟老师的讲座。大型食肉动物似乎跟我们天各一方,但其实绝大多数的野生动物栖息地都或多或少与人类活动区存在交集。在中国做野生动物保护,特别是食肉动物的保护工作,必须处理好人与大型食肉动物的矛盾

在这篇文章里,李晟老师会跟我们介绍人与食肉动物关系的最新研究成果,以及我们与“猛兽”和平相处的尝试。

历史上的人兽冲突

全球范围内大部分的大型食肉动物,都曾经或正在经历严重的种群数量下降和栖息地缩减。这反映了长期以来动物和人类的紧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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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大型食肉动物物种数最为丰富的国家之一,青藏高原东部到东南部,以及东喜马拉雅一带,是全球大型食肉动物多样性最高的区域。说起猛兽,中国人都会想到一个成语“豺狼虎豹”,在历史上我们对这些食肉动物都非常熟悉,我就先讲一讲豺的例子。

我是IUCN研究豺的专家组的成员,2018年,IUCN的豺专家组召集了有野生豺分布的所有国家的动物专家,对豺的分布状态做了一次评估。我和林科院的薛亚东老师,收集了2018年之前10年内,中国有确认的豺分布的全部数据和位点,可以看到豺的分布已经在我国东南区域全面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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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图里红色的十字代表“现在有豺分布”,蓝色的点是“史上有豺分布” 

目前中国豺的最主要分布区,一个是云南的滇西南和滇南,这里和国外的老挝、缅甸的种群可能是相连的;另一个是从川西到藏东南的这一带;还有一个是从祁连山到阿尔金山。历史上豺曾经广布在从中亚到中国西部的区域,目前在整个中亚地区豺都已经消失了,在我们国家的青藏高原北部、祁连山—阿尔金山的种群,是这个区域仅存的“遗民”(《祁连山红毛犬,已是这个星球仅存的北方豺群》)。

中国豺生活的生境类型有三种。第一种是像西双版纳和藏东南的墨脱,是热带和亚热带的丛林地区。第二种是在中国的西南山地,接近林线上限的高海拔区域,比如四川邛崃山、滇西北的白马雪山。还有一种是干旱和半干旱生境,也就是祁连山—阿尔金山的种群。

豺狼虎豹里的“老大”老虎,情况比豺更严峻。历史上老虎分布的范围其实是非常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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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北大生命科学学院罗述金团队制作的老虎历史分布图,浅色的区域代表的是虎的历史分布区。

中国曾经是虎分布面积最大的国家,也是虎亚种最多的国家。历史上中国有五个虎亚种,最早消失的是里海虎亚种,也叫新疆虎。斯文•赫定(1865-1952)在中亚和新疆旅行的时候,还记录到罗布泊地区有人打老虎。

中国最有名的、独有的亚种华南虎,曾经是中国分布范围最大的亚种,但如今华南虎野外灭绝,仅仅保留在动物园里。从50年代到80年代,虎被认为是“害兽”需要消灭,据记录在此期间中国被猎杀的老虎超过了3000头。加之大规模的开荒破坏栖息地,造成了我们中国中部、东部和南部大片区域老虎的灭绝。

2008年,北京师范大学在西双版纳放的红外相机拍到一只印支虎,这是中国拍到的第一张野生印支虎照片,也是最后一张照片。2009年2月,同一区域,一只印支虎被盗猎者杀死,以后中国就再也没有印支虎的可靠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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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的冯利民、张立团队在西双版纳拍摄的印支虎

目前中国还有分布的野生虎,主要是中国和俄罗斯跨境分布的东北虎。在藏东南地区,还有边缘分布的孟加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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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李学友团队在墨脱拍的孟加拉虎照片

其他一些食肉动物,也面临同样的命运。中国的云豹曾经也是广布于中国秦岭—淮河以南区域,但目前只分布于边境地区,豹和金猫等物种都经历了这样的趋势,全球的大型食肉动物,都在经历种群数量的下降和分布区的退缩。

在人类主导的环境里

中国现在的大型食肉动物分布的热点区域有三个:一个是从川西到东喜马拉雅一带,是多样性最高的,也是全球的大型食肉动物最为丰富的区域;一个是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相交界的部分;一个是云南南部和整个中南半岛相交界的部分。这些硕果仅存的大型食肉动物,面临的主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人类主导的环境里生存。

大型食肉动物和人共存有两种不同的模式。一个是“预判”,动物刻意躲开可能会有人的区域或者时间段,比如不到有人的地方去,或者人在白天活动,它在晚上活动;另一个是“即时响应”,动物在活动的时候,忽然发现人的动静,就会立即躲开。

在人类干扰比较少的地方,野生动物就可以维持更接近于自然的活动节律。人类干扰强度高的区域,野生动物就不得不跟人错开活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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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图的横坐标是一天的24小时,虚线显示的是人的活动模式,实线是动物的活动模式。右边人类干扰强烈的地区,可见动物在避开人类活动的高峰期。

在大型食肉动物还存在的区域,它们不可避免跟人会发生互动,而这些互动,其实也是我们理解这些大型食肉动物为什么濒危,为什么消失的线索。

拿豺作为例子,豺如果咬死了家畜,就会被当地人捕杀。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人兽冲突。居民的家畜被食肉动物捕食,矛盾没得到有效缓解,难以避免出现报复性的猎杀。这是大型食肉动物在许多区域灭绝的重要原因之一。

解决人兽冲突之路

人兽冲突的风险和管理,不管是从研究的角度,还是保护的角度,都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要了解野生动物吃家畜事件背后的规律,尽量避免矛盾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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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老师在四川野外调查拍的照片,可以看到老乡的牦牛和狼、雪豹在同一个地点活动。

前几年,北京大学吕植老师课题组和姚蒙老师课题组在青海三江源做了一个雪豹食性分析。他们调查了研究区域有哪些野生的食草动物,雪豹猎物里有多少是家畜。把这两个信息放在一起,我们就知道了雪豹并不偏好捕食家畜。雪豹捕食家畜最直接的影响因素是这个地方家畜的数量,也就是说哪儿的家畜多,雪豹吃的就多。这些信息对我们管理人兽冲突提供了直接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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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猫盟的老朋友,都会记得猫盟在山西做的“豹吃牛”补偿,我们和猫盟一起在和顺调查过人兽冲突,从2016年到2019年,记录了接近200次华北豹捕食家畜。老乡在山上散放的牛、华北豹、野生的猎物狍子和野猪,它们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而且在不同季节也会有变化。我们对人兽冲突的了解还很有限。

怎么缓解人兽冲突?一方面可以通过一些积极的手段,减少大型食肉动物和家畜之间的接触,另一方面,冲突发生之后,还可以尝试缓和冲突,避免报复性猎杀发生。人的态度在这里面是非常关键的一点。

比如,雪豹分布区和藏传佛教文化区高度重叠,在藏传佛教和藏族传统文化里,雪豹是一个正面的角色,当地人敬重雪豹,不伤害雪豹,这对雪豹的保护有很积极的作用。

我们课题组和北大姚蒙老师课题组合作做过一个研究,我们在西南地区选了三个不同的区域,分别是岷山、邛崃山、川西的沙鲁里山。我们之所以选这三个地方,是因为它们的食肉动物分布存在一个梯度:岷山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只有中小型食肉动物,邛崃山有雪豹,川西有很接近自然状态的完整动物群落,有多种大型食肉动物。

我们通过分析粪便里的残存DNA,来推断每种食肉动物都吃了些什么(《豹子和狼谁吃家畜多?铲屎官来告诉你答案》)。我们构建起了这个生态系统里,捕食者和猎物之间的关系,这是全球第一次,人们如此彻底地了解中国西南捕食者和猎物之间定量的食物网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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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上黄棕色的(圈出的部分)就是livestock(家畜),包括牦牛、马、羊等等。

沙鲁里山,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康巴藏区,食肉动物的猎物里家畜占了相当大一部分。这背后是当地人对人兽冲突的包容态度。当地的藏传佛教传统不会随意伤害野生动物,虽有狼、棕熊这样的动物捕食家畜,但人兽矛盾并没有激化到不可调和的程度。

食肉动物的重引入

虽然大型食肉动物经历了严重的衰退,但是在大型食肉动物还存在的生境里,它还是在整个生态系统里产生广泛的影响。一方面通过捕食关系影响食物链下层的食草动物,进而影响到更下层的植被。另一方面,当食草动物知道这个地方有大型食肉动物,即使它没有被捕食,对风险的感知也会影响食草动物的取食。

大型食肉动物如果消失的话,这些直接的、间接的、自上而下的控制也会消失,可能会引发营养级联的崩溃,或者中级食肉动物种群的爆发和释放。

最典型的例子是北美的黄石公园,曾经狼是这个区域里最主要的捕食者,但是狼被人类捕杀清除掉,在这个区域里带来了非常大的影响。最直接的就是马鹿的数量大大增加,过量的啃食和踩踏,对区域的植被造成非常明显的破坏。因为所有的小树苗和林下灌木都被马鹿啃光了,使得这个地方的森林更新发生了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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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公园的狼重新引入之后,马鹿数量减少了,矮小的灌木和树苗也恢复了。

在我国,人们也开始注意到一些相似的现象。比如很多地方都出现的野猪数量过剩。所谓的野猪“泛滥”,就是顶级的捕食者缺失带来的结果。

大型食肉动物的恢复,不管是从生态学的研究,还是从整个生态系统的恢复,还是从生态文明建设的方面说,都有重大意义。

重引入大型食肉动物要面临非常多方面的挑战。首先,大型食肉动物种群密度比较低,繁殖也比较慢,野放的个体一般都是来自于圈养个体,那么它放到野外去,能不能适应环境就存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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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团队在卧龙保护区调查的红外相机,在同一个位置,拍到了雪豹、熊猫,黑熊等珍稀动物

其次,就是栖息地的问题。比如说我们国家的华南虎,要重建它的野生种群的话,把老虎放到哪?我们怎么来防范可能发生的人兽冲突?重引入是耗时很长的,而且需要持续投入的一件事。它会带来什么影响,包含了许多不同的方方面面,需要科学的监测和评估。

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大型食肉动物恢复的案例,更多都是靠动物自身天然的恢复和扩散。有一篇发表在2014年《科学》期刊上的文章,展现了欧洲主要的大型食肉动物,包括棕熊、猞猁、狼和狼獾的自然恢复和扩散。这些动物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呈现出了一个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恢复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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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国家东北地区的东北虎和东北豹,经历过高强度的森林砍伐和人类活动影响,也曾处于消失的边缘。但幸运的是,俄罗斯远东区域保留了虎和豹的野生种群,随着我们国家的天然林保护政策和栖息地恢复政策的实施,虎和豹的种群向我们中国东北地区逐渐扩散,种群得以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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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说说我研究过的西南山地,我国投入保护力度最大的保护物种——大熊猫。我们认为大熊猫是一个“伞护种”,就是说,对它的保护,对同域的很多其他生物也带来了庇护。但是对于大型食肉动物这个类群,大熊猫的伞护作用并不是很有效大熊猫的活动范围太小了,对于豺、狼、虎、豹这样的食肉动物来说,大熊猫的保护区还不够大(《7830台相机证明,大熊猫撑起的伞还不够大!》)。

在大熊猫分布区,目前能记录到四种大型食肉动物,豹、雪豹、狼和豺。相比于它们的历史分布区,它们的分布范围还是明显缩水了,尤其是豺,已经从95%的历史分布区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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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点是食肉动物存在的区域,红色的叉是食肉动物消失的区域

但也有一些好消息。在岷山地区历史上是有雪豹分布的,但后来雪豹和金钱豹都从这个区域里消失了,在2021年,在岷山中部的王朗自然保护区拍摄到了雪豹。在四川中部的邛崃山区域,90年代之前有金钱豹。豹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同样在2021年,分别在蜂桶寨保护区和卧龙保护区拍到了豹。

通过花纹的对比,我们发现两个保护区拍到的是同一只豹子,两地隔着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大梁。它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走这么远呢?大型猫科动物年轻的雄性个体会往外扩散,而且可以走非常远的距离。美洲狮有扩散1500千米的记录。只要有一个源种群,有足够的个体基数,有连通的栖息地,食肉动物的种群的恢复和重建都是有可能的

与猛兽比邻而居

在有高强度人类活动的区域,大型食肉动物仍然可能和人类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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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TEVE WINTER/COURTESY OF VITAL IMPACT

在美国加州最大的城市之一洛杉矶,有一只“明星”美洲狮,编号P-22(《世界上最有名的美洲狮离去了》)。它在2012年从圣莫妮卡山穿越101公路,来到洛杉矶的格里菲斯公园,和人共享同一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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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图上灰色的地方是城市化的区域,每一个不同颜色的多边形就是一只美洲狮活动的范围。

在加州,研究人员长期跟踪调查生活在城市周边的美洲狮,他们对每只美洲狮都很熟悉,就像老朋友一样。他们还会向当地的居民科普美洲狮的知识,让民众接受这些大型食肉动物的存在。

成都是一个超过1000万人口的大都市,2009年我和同事在卧龙自然保护区拍到了雪豹,距离成都市的二环路不到100公里。在离大都市不到100公里的范围内,就有大型食肉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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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地点和成都市的直线距离略小于10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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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晟老师调查的红外相机拍到的羚牛,远方阳光闪耀的山就是成都的位置

不光是在成都,在我们首都北京,历史上也有大型食肉动物,华北豹的模式标本就是在北京采集的。北京是一个生物多样性特别丰富的地方,虽然一些大型兽类已经消失,但随着生态的恢复,大型兽类仍然可能重新回到这个区域。

我和猫盟合作做过山西太行山的豹种群调查工作。猫盟的愿景是“带豹回家”,大型食肉动物的存在是一个生态系统健康和有效恢复的标志,要让豹“回家”,必须要修复华北地区的整个生态系统。带豹回家还面临民意上的挑战,比如说,你去西山徒步的话,你会害怕山上有豹子吗?社会公众对豹的接受,需要多方面的共同努力,不光是猫盟,不光是NGO,也需要政府的参与。

我希望通过大家同心协力,能够把这些大型食肉动物重新带回到我们的身边。它们不是让人“谈虎色变”的猛兽,而是一个生态系统健康完整的表象,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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