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美元陷阱迷雾,探寻金融强国之路

​金灿荣  王文

【编者按】俄乌冲突后,美西方凭借在全球经济金融体系的主导地位,对俄罗斯实施极限制裁,让世界看清了美元霸权对其它主权国家的威胁和对全球经济稳定的冲击,也暴露出当今国际货币体系不公正的一面。美西方制裁不仅没有摧垮俄罗斯经济,相反俄罗斯经济保持了稳定增长,而美元信用却遭受前所未有的质疑,越来越多国家掀起“去美元化”行动。国际学界也开始反思“货币”的本质以及“货”与“币”的关系,国际货币体系面临重大转折关头。有学者甚至预言:世界正在重回“商品货币”时代。在波诡云谲的国际形势下,去年召开的中央金融工作会议吹响了建设金融强国的号角。

独立经济学者一尘最近出版《走出美元陷阱》一书,以金融业内人士的视角,对最近3年美国经济和中美经济博弈的重大事件进行了深刻独到的分析,深入揭露了美元霸权剥削性、掠夺性、寄生性、腐朽性的本质。作者认为,美元作为世界货币,使美国具备了无限量扩张货币信用的任性特权、在全球吸血和财富收割的超能力、肆意制裁他国的控制力。但是,美元既能成为美国的武器,也不可避免地会带来反噬,如美国债务无止境地攀升,通胀率的飙涨,美国经济的空心化、高度金融化、虚拟化,并由此带来社会的极端两极分化。当美元这种特权或武器运用到极致,美元的信用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伤害甚至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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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对读者理解当前国际经济领域的重大事件、演进趋势及内在逻辑,具有鲜明的启示意义,作者对美元、美债运行及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思考,对推动金融强国建设和中国式现代化也具有参考价值。

观察者网特邀著名美国问题研究专家、中美关系专家金灿荣,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院长王文,对本书进行点评。

 

金灿荣:探寻金融强国之路

 

很高兴看到一尘同志新书《走出美元陷阱》出版。金融是国家利器、大国重器,去年底中央召开金融工作会议,明确指出金融是国家核心竞争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走出美元陷阱》提出了很好的问题,揭示了美元霸权对全球经济掠夺和控制的本质,对我国金融体系如何抵御和避免美元肆意扩张和回流对我国经济的冲击和对国民财富的侵蚀作了理论思考,对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方向与趋势提出了自己的判断。本书的观点和理论思考,对推进我国金融强国建设和金融理论创新是及时的、有益的。

我是做美国问题研究的,这其中离不开对中美经济金融的比较观察。我在以前的节目中讲过,中国作为世界超级制造业大国、世界第一货物贸易大国,贡献了世界最大份额的工业产品,但是我们从中却拿到很少的利润,我们的劳动者拼命地生产劳作,苦哈哈的,收入却很低。我还讲过,我们去年GDP增长5.2%,美国增长2.5%,但我们经济总量与美国的差距反而进一步拉大了,我在节目中也分析了原因。虽然这些现象成因很复杂,但金融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很多秘密藏在金融里。作者一尘在这本书里对这些现象和问题都给出了自己的分析和回答。

从我研究中美关系的视角,我觉得这本书有几点值得引起大家的思考和讨论,也能够给读者启发:

一是深刻揭示了美元霸权的掠夺性。大家知道美国在疫情三年中,美联储开启无限量化宽松,说得直白点就是疯狂开启印钞机,三年中美元增发8万多亿。现在美元的增发不像1970年以前金本位时代,需要等价值的黄金作为储备,而是仅仅由美联储购入的国债做基础,就可以发行美元货币,等于是凭空“生产”美元。我们一年辛辛苦苦出口那么多商品,才能赚回两三千亿美元顺差,这都是中国人民汗水和劳动凝结成的,是货真价实的实体财富。而美联储的手指动一动,数万亿的美元就像魔法一样变出来了。依靠美元的增发,美国对其国民和企业进行救助和补贴,开启直升机撒钱模式,支撑着美国人的福利生活,所以作者说“美国是可以躺着挣钱的”。因为美元是世界货币,美国凭空增发的美元,冲到世界就能够拿回自己所需的资源、资产与财富,这是对世界的一轮财富收割。美元的无限量扩张,随即引发全球大通胀,美国自己也没能幸免,通胀直线飙升,一度达到9%的历史记录。为了遏制通胀,美联储又开启激进加息模式,引发美元回流美国,导致全球美元荒和资产价格下跌,本国货币贬值,而美国凭借庞大的资本实力,抄底收购和控制别国的优质资产。这是美元霸权对全球财富的又一轮收割。

二是揭示了美元霸权的反噬性。作者认为,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给美国带来超级特权。但另一方面,美元既能成为武器,但同时又是“双刃剑”,也给美国自身带来伤害,最终导致美元信用下降甚至可能崩塌。作者借用“资源的诅咒”一词,把美元的这种反噬力量称为“美元的诅咒”。这种反噬包括:

首先是美国政府债务无止境的上升,不断突破债务上限。到现在美国国债已经突破34亿美元,相当于每个美国人背着10万美元的政府债务。因为现在美元利率很高,光是偿付国债利息,美国政府就不堪重负。所以美联储主席最近出来说,“美国财政正走在不可持续的路上”。美国两党基本上每年都要为是否放开债务上限吵个不可开交,严重时导致政府停摆和关门,这样的闹剧几乎每年都会重演。作者把这个称为美国的“债务黑洞”。今年内美国财政部到期国债高达8万亿美元,所以它的财政部长耶伦就很焦虑,她得四处寻找美债承接者,把新发行的国债兜售出去,不然的话美国财政就没法运转。

第二个就是高通胀。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由于中国等制造业国家对美国出口大量物美价廉的商品,长期以来尽管美元持续增发,美国仍然能够保持较高增长和低通胀,通胀率长期保持在2%以下。比如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时,美国同样采取了量化宽松来转嫁国内危机,也没有导致通胀问题。因此有句话叫“美国的美元,永远是别国的问题”。但这一次不同了,可以说美国第一次尝到了过度增发美元酿成的通胀苦果,通胀最高时达到9%。美国一般民众也感受到了物价高涨的煎熬。作者在多数人认为美国“通胀是暂时的”时候,较早撰文指出美国的高通胀不可避免。

第三个是美国经济的过度虚拟化、金融化、泡沫化以及制造业的空心化。以金融资本和高科技为支柱的美国经济生态,已经不是适宜制造业生存的土壤了。服务业在美国GDP中占比高达85%以上,而金融业占比已经超过21%,这个数字在1987年仅为5.7%,1997年上升至6.73%。现在股市成为美国的造富工具,美股一路高升,取得惊人的财富效应。美股“七姐妹”(苹果、微软、alphabet、亚马逊、英伟达、特斯拉和Meta)去年市值增长4万多亿美元,股价涨幅基本在60%-80%。由于凭借美元这个工具,通过金融投资,美国能够轻松获取巨额利润,积累大量财富,如同吸毒成瘾,美国反而把自己的看家本事制造业给废掉了。美国曾经是全球第一制造大国,二战结束的时候,美国制造业产值按联合国1948年发布的《世界经济报告》,几乎和“其他国家”两分天下。但现在制造业在美国GDP中占比仅11%左右。其中标志性事件就是美国汽车城底特律沦为萧条的“铁锈带”。现在美国政府想起来重振制造业,采取各种刺激和补贴政策试图实现“制造业回流”,但产业链再造、基础设施的完善、劳动力、技术工人和大批工程师的养成,绝非短期内能够实现。

第四个就是社会分配的极端两极分化。美国的金融造富模式,使美国的财富日益集中在极少数华尔街金融精英和硅谷科技精英手中。美国最富有的1%的人所拥有的财富超过了整个中产阶级的财富。中产阶级和底层民众收入增长有限,成为被财富“抛下”的群体。财富的两极分化导致社会的不稳定,并引发了早些年席卷全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黑命贵”运动、国会山骚乱以及无处不在的种族仇恨等等。

三是印证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东升西降,尤其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的强势崛起,这也是我一再阐述的观点。作者对中美经济结构进行了深入比较,尤其是对中国全面工业化的成就、产业升级、科技创新的迅速进步与超越进行了全面分析,指出中国已进入“世界工厂2.0时代”,我对此高度认同。最近美国一个经济学家、瑞士洛桑MID商学院教授,理查德·鲍德温,发表了一篇分析文章----《中国是当今世界唯一的制造业大国:崛起的轮廓》,他提出了一个观点:中国是工业领域的至尊王者,是世界唯一的工业超级大国。他用客观严谨的数据表明,中国的工业产值超过了世界工业产值第2到第109个工业强国的总和。同时我们也看到,中国制造业正全方位向高端挺进,光伏、风电产业碾压全球,新能源汽车实现换道超车,并在国际市场绝对领跑,高铁、造船、量子计算、5G 应用、机器人、智能制造等在全世界领先,人工智能已经能够与美国并驾齐驱,这是我们产业上的优势。中国科技创新实力也实现快速追赶与超越,中国专利申请数量稳居世界第一,中国科研论文数量(论文总数、引用次数进入前1%的“顶尖论文”数量、引用次数进入前10%的“受关注论文”篇数三大关键指标)全面超越美国,跃居全球首位。

四是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深厚家国情怀。作者满怀对民族伟大复兴的坚定自信,文中充满昂扬的奋斗精神与历史主动精神。作者的论述饱含深沉宏阔的大历史观,展示了强大的文化自信和历史自觉。作者认为,当今世界正处于动荡变革期,“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进入关键临界点,世界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美元独霸天下的旧的国际货币体系正走向黄昏。但是我们也要清醒认识到,越是接近民族复兴,越是面临风高浪急甚至惊涛骇浪的挑战。我们不能期望美元霸权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这需要一个过程和艰苦顽强的斗争。毛主席说过:“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动跑掉。”在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我们要发扬斗争精神,敢于斗争,敢于胜利,勇于冲破“美元陷阱”,推动国际货币体系向着公平、公正、多元、有序的方向改革,这既是建设中国式现代化的需要,也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前提。这种志气、骨气和坚定自信,正是新时代新征程上推进强国建设、民族复兴伟业所不可缺的精神气质。

因此,我认为这本书对读者理解国际金融的复杂博弈和当今国际格局的急剧演变,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和思想营养。

王文:如何走出“美元陷阱”

“美元陷阱”一词,出自美国经济学家克鲁格曼。他在2009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国的美元陷阱》中,描述了中国巨额外汇储备面临的困境:中国已持有超过2万亿美元外汇储备,其中70%为美元资产。如果在外汇储备资产中继续维持或增加美国国债,那么随着美元的扩张,会面临美元贬值的风险,导致投资损失,这无疑是中国所担心的;但由于中国持有的美元太多,如果中国选择实行外汇储备多元化,抛售美国国债,则导致持有美债资产的价格下跌和价值缩水,那么马上就将面临投资损失。因此,克鲁格曼断言中国已深深陷入“美元陷阱”,他多次公开警告,中国作为美国的第一大债权国处境危险,无论是美元贬值或美债评级下降,都可能导致中国投资美国国债的账面减值将达20%30%

“美元陷阱”的概念始于中美经济的失衡。中国经济的外部失衡,突出表现为中国经济对外需的过度依赖。改革开放开始的1978年,中国进出口贸易总额占GDP的比重仅为9.7%,到2006年该比重达到65.2%的历史高位。全球金融危机后受外需减少影响,这一比例有所下降,但2010年仍然在50%以上。中国作为出口大国,积累了大量外汇储备,在具体的资产摆布上基本没有太多选择,只能投资于美元国债。但按照克鲁格曼的分析,持有过多美债资产不得不面临投资损失的风险。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问题,继续维持出口导向型经济还是转向更多依靠内需,从而扭转对外经济失衡?

实际上,“美元陷阱”一词代表了世界各国经济被美元绑架的尴尬。由于美元具备了世界货币的地位,任何国家想要融入国际经济循环,都离不开美元。但中国的情况最突出,因为中国是世界第一货物出口大国,常年保持高额贸易顺差,而外汇储备中美元资产必然占据最大份额。一个发展中国家成为最发达国家美国的最大债主,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惊愕。

法国著名经济学家雅克·胡耶夫(Jacques Rueff)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针对后布雷顿货币体系的实质,曾经讲过一个裁缝与顾客的故事。裁缝为顾客做衣服,卖给顾客后,再把顾客所付的钱借给这个顾客。然后顾客再用这笔钱回来向裁缝买新衣服,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胡耶夫说,如果我是那位顾客,这样的好事我为什么不干呢?

多少年来,中国与美国就反复重复着这样的故事:中国负责生产,而美国支付美元,我们拿美元来购买美国国债或其它美元资产,美国再用我们借给的钱继续购买我们的产品。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或者中国不去刻意改变这样的发展模式,我们对美国的债权将无休止地扩大,实际上美国将无限期地无偿占有中国人民的劳动和物质财富。

这是一尘先生描述的“美元陷阱”,也是中国与美国经济联系的本质。

一尘先生早在2011年就撰文提出中国必须《走出美元陷阱》,这成为他孜孜以求的理论原点与归宿。他那时提出的政策建议是:允许人民币稳步升值,这有助于缓解贸易顺差和外汇储备快速增加的局面,有助于调整经济结构,减少对出口的依赖,扩大内部需求和消费需求,使消费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拉动力量,从而扭转中国对外经济失衡;同时,积极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让人民币在更大范围内发挥国际贸易结算和价值储备的功能。

到今天,美元霸权仍然主导世界经济,美国在国际金融领域拥有垄断性的全球性权力:一是主导全球金融规则的制定,并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金融组织掌握操控权;二是对国际支付清算体系的控制权,美元全球使用的系统外部性形成国际贸易计价、结算的路径依赖;三是美国具有深度与广度的金融市场体系,拥有全球最强大的金融机构和金融服务网络;四是控制着全球性的信用评级机构;五是不受约束的金融制裁权力。美国凭借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绝对主导地位,发展出长臂管辖权,对他国经济肆意进行干预和制裁,推行霸凌主义,以实现自身政治目的。这是当今国际货币体系下全球经济真正的“美元陷阱”。

“美元陷阱”真的不可打破吗?或许,俄乌冲突下俄罗斯所经历的情形能给出一种答案。在被美西方施加超过一万多项制裁,国际贸易结算被踢出SWIFT体系之外,俄罗斯仍然保持了与外部世界的经贸联系,且经济不仅没有被摧毁,反而依然保持稳定增长,卢布汇率也维持了基本稳定。

针对美西方制裁,俄罗斯采取了一系列有针对性且效果极强的反制举措,有效保护了其金融独立与安全。俄罗斯对美欧制裁的系统反制,标志着俄罗斯与美西方主导的现存经济、贸易、金融体系的全面割席与彻底决裂。

这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挺身而出,向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主导的、不平等的全球经济体制与秩序发起全面反抗与挑战,在美西方所把持的贸易、金融体系的制裁、控制与封锁的严密铁幕上撕开第一道口子,有可能成为打破旧全球经济体制的历史进程的开端。

俄乌冲突爆发及美欧对俄实施极限金融制裁以后,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士认为,滥用金融制裁将损害美元的垄断地位。摩根大通银行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Jamie Dimon)警告,将俄罗斯银行与 SWIFT 结算系统断开,不仅难以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而会破坏美元和欧元的储备货币地位,全球投行高盛也持类似观点。而美国著名投资家罗杰斯则直言美元霸权将迈向终结。

美国财政部和纽约联储任职的瑞士信贷全球短期利率策略主管佐尔坦·波扎尔(Zoltan Pozsar)在2022年一份报告中称,世界正在进入“布雷顿森林Ⅲ”体系——以金块和其他商品为支撑。换言之,世界正在重回“商品货币”时代,以内部货币为信用的“布雷顿森林 II”体系正在坍塌。英国《金融时报》刊发拉娜·弗鲁哈尔(Rana Forooha)的评论文章《去美元化后的世界》,指出俄乌冲突是一个关键的经济转折点,将会产生许多深远影响,其中之一是促使世界加速向两极金融体系转变:一个体系基于美元,另一个基于人民币。

随着俄罗斯的揭竿而起,今天一股汹涌的“去美元化”浪潮正在全球兴起。巴西总统卢拉在多个国际场合呼吁在国际贸易中放弃使用美元,并找到可替代美元的货币。卢拉反复表示,“当可以用我们的货币这样做时,为什么我们还要在与阿根廷或中国的贸易中使用美元?为什么人口总和占全球总人口一半的国家就不能讨论这一问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23年7月发布的报告显示,全球110个国家已采取一种或多种形式“去美元化”。在国际储备方面,各国央行正在加快增加黄金储备。多个新兴经济体在贸易结算领域推进本币结算,东盟在探讨如何减少金融交易对美元、欧元的依赖,转向当地货币结算。在结算渠道方面,金砖国家为了降低对美元跨境支付结算的依赖,通过整合中国、俄罗斯、印度、巴西的银行卡支付系统,建立了金砖国家支付系统(BRICS-Pay)。截至目前,全球已建立30多个可绕开美元的结算体系。

美欧与俄战略对抗及在金融战场上的制裁与反制裁,将成为全球货币体系的一个分水岭:以美元霸权为特征的现有国际货币体系面临重塑,一个“后美元化时代”正在加速到来。这是美国逆全球化而行、滥用美元霸权,不断侵蚀美元作为世界货币公信力的必然结果。

我想,一尘先生所期待的中国和世界“走出美元陷阱”的时刻,正在加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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