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内战之海明威:有人在单向玻璃背后悄悄注视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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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3月,爱伦堡在马德里盖洛德旅馆初次见到海明威,其实是一场偶遇。海明威到盖洛德旅馆真正要见的人,叫亚历山大·奥尔洛夫。此人的公开身份是西班牙共和政府的苏联顾问,实际职务是内务部驻马德里情报站站长,老大哥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总代理。对奥威尔政治倾向的差评报告、对马统工党领袖安德烈斯·宁执行死刑的命令、对白求恩女友卡莎的间谍调查结论,都由奥尔洛夫签署。当然,上述人等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在单向玻璃背后悄悄注视着他们,并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奥尔洛夫对海明威的研究,始于两年前。海明威在《新群众》杂志发表了《谁杀死了老兵》一文,硬汉在文中怒斥美国政府全然不顾劳工死活。更让奥尔洛夫感兴趣的,是海明威在左翼文人圈子里的巨大号召力。就像卡帕所说,海明威能让人不由自主产生模仿的冲动,行文、语气、表情,乃至是口头禅。
奥尔洛夫决心将海明威争取过来,一次难度不逊于策反剑桥五杰的操作。他在盖洛德旅馆约请了海明威,此处实际上是苏联驻西班牙大使馆的俱乐部。一个离战火只有几公里却安然无恙,且永远不缺鱼子酱和伏特加的地方。他们的牵线人是荷兰籍纪录片导演、至死不渝的共产党人尤里斯·伊文思。
此番现身马德里,是内战爆发后,海明威的首度西班牙之行。他要为共和派拍摄纪录片《战火中的西班牙》和《西班牙土地》,伊文思是海明威的合作伙伴,另一位合作伙伴是小说家多斯·帕索斯。
这是一个奇异的制片组合。海明威一心扑在纪录片的拍摄上,不断跟着共和派部队往前线跑,甚至冲到了两军对垒的无人地带。他与其说是一位记者,不如说是一位兼职采访的老兵。在海明威的战地记者生涯里,他保持了全勤的参战纪录,并在多数战斗中亲手杀过敌人。伊文思则负责开列采访清单,拟定路线,安排交通,保管设备,分配物资,并时不时地提醒海明威:管着点多斯·帕索斯。
多斯·帕索斯是团队里的异数,他对拍摄共和派似乎热情不高,他真正的兴趣是揭开好友罗夫莱斯死亡的真相。罗夫莱斯是西裔美国人,内战爆发时他刚好在马德里,便留下来为共和政府服务,担任共和政府与苏联顾问之间的口译员。1936年秋,罗夫莱斯突遭秘密警察逮捕。年底,他作为“法西斯的探子”被处决。但多斯·帕索斯经过调查,得出的结论是:罗夫莱斯是被俄国特工灭口的,他知道太多共和派与克里姆林宫之间的秘密。
罗夫莱斯,是打在海明威与多斯·帕索斯之间的一个楔子。致命的争吵,发生在1937年5月11日,摄制组完成西班牙前线的拍摄,回到巴黎。海明威清楚,由于多斯·帕索斯的调查,摄制组带回美国的必定不仅是共和派浴血奋战的影像,还有关于罗夫莱斯之死的内幕。海明威质问多斯·帕索斯:“你准备就罗夫莱斯的事对公众说些什么?”多斯·帕索斯反问:“如果一面为捍卫公民自由而战,一面又在破坏公民自由,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海明威丢下一句:你他妈扯淡!
海明威并不知道,在他和多斯·帕索斯之间,除了罗夫莱斯,还有一个更大的楔子,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就在与海明威争吵前几天,多斯·帕索斯在巴塞罗那见到了奥威尔,他刚刚结束了在波利罗马电影院塔楼的蹲守。作为失败的无政府主义一方,奥威尔向多斯·帕索斯讲述了“内战中的内战”的真相:人们在报纸上看到的都是谎言。多斯·帕索斯发现,奥威尔“脸上有一种病态的憔悴”。
巴黎争吵之后,海明威与多斯·帕索斯分道扬镳。1937年夏天,当《战火中的西班牙》和《西班牙土地》在美国各地巡演,致谢的制片团队里不见了多斯·帕索斯的身影。
1937年9月,海明威重返西班牙。但伊文思没来,荷兰人受共产国际派遣,前往中国。与海明威同行的是女记者玛莎·格尔霍恩,一位身材苗条的金发美人。内战期间,海明威四次西班牙之行,格尔霍恩全部陪同,后来她成了他的第三任妻子。
这一次,奥尔洛夫为海明威作了特殊的安排。他亲自在贝尼玛米特秘密营地款待了海明威,并促成了海明威对阿尔凡布拉的探访。在那里,海明威与共产党游击队共度了四天时光,并参加了游击队袭击叛军火车的行动。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即以此为背景。书中,作家对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间进行了微调,主人公罗伯特·乔丹炸桥的地点改在了瓜达拉哈拉,时间前移至1937年五月底的一个周末。对对表,脖子中弹的奥威尔那时正在医院里打吗啡镇痛。
对阿尔凡布拉的探访,加深了海明威对奥尔洛夫的信任。两人的下一次见面在1937年11月,盖洛德旅馆举办的十月革命20周年纪念酒会。海明威借着酒劲,热忱讴歌了共和党人和国际纵队。鱼儿快上钩了。但情报人员的本能告诉奥尔洛夫,虽然海明威坚决支持共和政府,拥护共产国际,可他只能算是一个有良知的人道主义者、精力旺盛的户外爱好者。从个性上说,海明威绝对不是一个能派上大用场的间谍。垂钓者奥尔洛夫当时并未收线抬竿。
最终,代表苏联内务部正式招募了海明威的,是长期潜伏美国的老布尔什维克雅各布·戈洛斯。时间大约是1941年初,海明威和新婚妻子格尔霍恩动身来中国前。根据公布的内务部档案,该叫他“阿尔戈同志”。
而盖洛德旅馆的十月革命酒会,是奥尔洛夫与海明威的最后一次见面。斯大林大清洗的浪潮席卷而来,情报机构本身也未能幸免。1938年8月,已经嗅到死亡气息的奥尔洛夫带着家眷逃亡美国。此一去,隐姓埋名15年。
1953年,也就是海明威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前一年,美国《生活》杂志开始连载《斯大林肃反秘史》一书,书的作者正是亚历山大·奥尔洛夫。斯大林逝世了,他曾经的代理人终于现身。时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胡佛恼羞成怒,下令对奥尔洛夫进行审讯。然而,奥尔洛夫只是表达了对斯大林的不满,却保守了他在欧洲从事情报工作的所有秘密。其中,就包括他与海明威的交往。
隐身美国的15年里,奥尔洛夫应该还是那个站在单向玻璃背后的人。此时的他,不属于任何组织,也不肩负任何使命,他在进行一种高度个人化的偷窥。对于海明威的一举一动,他更是洞若观火。1940年,海明威新作《丧钟为谁而鸣》出版。在这本被伊文思批为“退回原来非政治视角”的小说中,有个人物叫伐洛夫,他的原型就是奥尔洛夫。海明威并不知道,奥尔洛夫在悄悄地看着他,也在悄悄地看着他写的书。
奥尔洛夫的突然失踪,并不影响海明威为西班牙而战。拿海明威自己的话说,他“如此气急败坏地充满正义感”。可他的热情,无法阻止共和派在战场上的颓势。1938年10月,国际纵队解散,外国志愿兵将各奔东西。在巴萨罗娜举行的送别游行上,“热情之花”多洛雷丝·伊巴露丽发表了不负她绰号的演说:你们可以骄傲地踏上征程!你们是传奇!
与此同时,海明威却在瓦伦西亚的旅馆里失声痛哭。他知道,那些因正义感而来西班牙参战的家伙,将奔赴无比凶险的前程。事实如此。来自英美的志愿者可以回家,但会因左翼倾向而受政府怀疑;来自苏联的志愿者也可以回家,但许多人回家后死于大清洗;而来自德国和意大利的志愿者,无家可归。
国际纵队解散不久,海明威最后一次离开了西班牙。此后,他在基韦斯特那栋西班牙风格的小楼里,守望着西班牙共和国走向末日,满心悲怆。《丧钟为谁而鸣》开始动笔:谁都不是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