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被低估了的科幻电影?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在公映时,《阿丽塔 战斗天使》得到了不错的评价。但是,它的好评更多来自于对画面技术环节的认可,而主题层面则并没有得到什么反馈。
显然,更多人将这部作品看成了简单的科幻动作电影,内容轻度,节奏明快,一定程度上的风格化,以提供爽点为主。这当然是电影的重点之一,也符合导演罗伯特罗德里格兹的创作倾向,如《磨坊》《弯刀》《罪恶之城》等作品都对此有所体现。
但是,从叙事角度上看,《阿丽塔战斗天使》并非全然乏味,甚至在科幻题材的框架中做出了一定的新意。对比更加“传统”的科幻电影,它有一种“体现当代科幻新风向”的感觉。从这个意义上看,它或许也可称之为“被低估的”。
当然,本片依然有着“传统”的感觉,延续了既往“机器人电影”的一些套路和固有内容。罗伯特罗德里格兹展现了一个不尊重生命、将生命作为工具去利用的反派形象。“作为工具来利用”,这无疑是此类电影中对机器人的一贯理解方式,随之引导出对机器人是否拥有人性的探讨。在另一边,将阿丽塔作为人类看待的正派,则与“作为工具利用的机器人”形成了鲜明的冲突,这个理念的冲突随之被正邪双方的表层对抗而具象化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机器人是人类”和“机器人是工具”的理念冲突,实际上也正是此类电影的传统模式。
机器人的存在价值,对机器人的认知界定,机器人自我的认知以及外界对机器人的认知。在这一方向上的立意设定和探讨展开,在很长的时期内都是科幻电影,特别是人工智能与机器人电影的经典课题。在美国的菲利普迪克,日本的《攻壳机动队》和《铳梦》等作品问世的年代,这确实是比较新颖超前,且挖掘空间巨大的题目。
但是,随着这些作品获得成功,他们对相关题材走向和模式进行了确立,而后续作品则对这一立意探讨进行了逐步的深入,瓶颈也就出现了。从21世纪的作品来看,在“机器人之存在价值、何以为机器人”这一走向上,大部分电影已经出现了相对乏味的自我重复和思考停滞。诸如《机械公敌》等作品,无论是剧情结构设计还是其所探讨的东西,都并没有提供太多新的手法、角度与结论。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讲,由于目前人类科技水平的发展程度所限,基于其出发的“对机器人相关理解”的程度也必然遭遇天花板。文艺创作者,甚至包括“机器人伦理”等问题的研究者们,其对课题的挖掘和研究程度也很难再行突破。因此,对于这类影片的传统方向和主题,电影人们或许在表现方式、解读角度、挖掘深度上,已经做到了当今时代之下的瓶颈。毕竟,科幻电影是以当前知识为基础的有理设想,而非完全飞出天外的凭空瞎猜。
因此,如何在一定程度上变换角度,在当代做出一些有新意的科幻电影,机器人为主角的电影,便成为了值得期待的事情。《阿丽塔战斗天使》,便没有仅仅停留在传统的框架里。
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本片也包括了围绕着机器人存在意义的理念冲突,但对于主角阿丽塔,导演罗德里格兹并没有突出“我是人还是机器”这种符合“传统套路”的自我认知困境,而是从一开始就将半人半机器的阿丽塔按照“人”的方向去进行展开。在她的自我表现角度上,从电影的第一场戏开始,阿丽塔便始终是以一个明确的“人类”形象出现的,而没有太多的认知混乱。以高度契合赛博朋克设定的“机器飞升”人物来说,自我认知的矛盾与开解几乎是标配的主题,但本片却并没有这样做。
在开篇的时候,医生面对被废弃的阿丽塔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她作为“人”的全程塑造侧重。对着被关机的阿丽塔,医生自言自语了一句,“你做了个什么梦呢”。而在随后的展开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医生对阿丽塔的态度保持着一个类似于父女交互的感觉。比如,对接近女儿的小伙子,医生产生了下意识的敌意和警惕。而在自己给阿丽塔蔬菜,阿丽塔却想要巧克力的时候,医生也流露出了一种无奈的情绪。
从这些细节中可见,对医生来说,阿丽塔始终是小女儿一样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一件机器。而在另一方面,阿丽塔事实上也确实正是医生死去女儿的替代品---她使用了女儿的身体机甲。反过来,从阿丽塔的角度出发,她违背了医生的意愿,私自决定注册去做一个赏金猎人,并表示“我需要听他的吗”,同样流露出了青春期少女对父亲反抗的叛逆意味。在最后,阿丽塔也对医生直呼了“爸爸”。
由此可见,医生和阿丽塔的交互线索,实际上走的是父女亲情的路子,从父权风格下的关爱与青春期反抗的父女冲突,逐步转为二人的和解,整个描述倾向都像是人类的家庭亲情故事,去提出并解决家庭问题,导演罗德里格兹显然没有特别突出作为“机器人”的阿丽塔。
同样,在处理其他角色时,导演同样借用了他们与为他们维修的医生之间的互动,让各人都保持了从始至终的人化特点。在阻止阿丽塔和众人的打斗时,医生大喊“我不给你们免费维修了”,随后众人畏缩地停手。此外,小狗与阿丽塔之间拥有频繁的感情互动,面对阿丽塔的敌人时也挺身而出。因为小狗之死,赏金猎人等人则奋起反抗,这样的“人格化”甚至发展到了“内心柔软”的程度,比一个战斗员身份的人类角色更多了温情。这样一来,阿丽塔之外的改造人们也都被完全定位在了人类的属性中,“人还是机器”的自我挣扎被极度淡化了。
阿丽塔自身,更是被导演当做了一个“人类少女”进行塑造。她被修理后的再启动,可以看作是她作为人类“阿丽塔”的出生。随之,我们可以看到,导演在竭力地塑造一个初次接触并了解世界的懵懂少女,让她从出生的婴儿开始逐渐成长。首先,她经由医生之口了解社会的规则,并且初次尝到了巧克力,并且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逐步接触到周围的大小事物,对生活的感知丰富起来,就像儿童一般。随后,与男主角的相遇和交往,也让阿丽塔成为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步入了青春阶段。
更重要的是,阿丽塔对自我身份的找回,更接近于青春电影中的主角状态:从少男少女对人生和自己的迷茫之中,逐渐完成自我存在意义的确立。在第一次见到扎冷时,她说“可能我并不重要,所以被废弃下来”,表达了因自身存在价值而生的忧郁。在这里,导演特意给了一个废弃垃圾抛落的镜头,强化了这一层表达。随后,阿丽塔逐步地找回记忆,确立了对于自我价值和意义的信念,找到了人生目标。
由此观之,以阿丽塔的自身角度出发,导演其实做出了一个青少年走向成熟的成长故事,并与上述的“父女亲情家庭故事”相结合起来。
另一方面,从反派的角度出发,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相应的设计。在医生的妻子第一次出场时,电影就已经奠定了一个不同于“传统”框架的走向。在和医生说话时,经由导演的特写强调,妻子随手打死了一个昆虫。随后与这一幕对应的是,反派利用冲撞球大赛而榨取商业盈利,作为其工具的正是各个机器改造人。在看到其他改造人用镰爪抢到球时,医生的妻子说“我正好用得到这个镰爪”,这表现了她的思维方式:对她来说,改造人的“武器部件”才是重要的,这是其作为机器的价值,而非作为人的个体的价值。
这样的对应,让表达超出了普通的“人类压制机器人”的范畴,变成了基于各阶级群体的不平等。重要的是上层一切存在对下层一切存在的压制,将平民阶层当成了自己的工具,而非人类对机器人,只是其压制程度就像传统作品里被工具化的机器人那般严峻。这样的阶级批判内容,实际上也是赛博朋克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代的《银翼杀手2049》等作品里,同样得到了“从机器人到泛平民阶级”的表达扩展。
导演的很多安排,都给出了上述的指向性。他当然有着独立成篇的“机器人被工具化”段落。在阿丽塔参赛的段落中,镜头从参赛的改造人们到黑人反派酒杯的变焦处理,强调了一个信息:改造人们是被他掌握的某种工具,是他运筹帷幄实现自己目的的途径,而非与自己保持平等的人类。与此同时,电影也在不断进行着对人类的压制表现,并与机器人的部分形成同步对应。例如,在扎冷的高层与医生妻子通话时,他首先占据了机器改造人的身体,完成了对机器人作为工具的利用。随后,他又占据了人类黑人小哥的身体,同样进行了对人类作为工具的利用。更加明显的,无疑是对最终boss诺瓦的设定:一个喜欢研究人类大脑的怪人。
在结尾,扎冷的仰拍镜头和钢铁城的俯拍镜头交替出现,强化了两者的相对关系。强力的扎冷俯瞰着弱小的钢铁城,将后者中的一切机器人或人类的生命视为利用工具。而阿丽塔最终的人生目标“打倒扎冷”,也是对这种理念的反抗。这便带来了影片主题的正向升级---好人并不是仅仅尊重机器人,同样尊重人类,坏人也并不仅仅是将漠视机器人,并单纯地利用之,而是对人类也同样如此。
换句话说,罗德里格兹导演的立意可以被拆分为一个两层的结构。在第一层上,他从开始就将机器人作为人类,去描写她作为人类少女的成长和父女关系。机器人拥有独立的意识、情感,便可以被视拥有生命的存在。而在第二层,基于第一层的表述,反派漠视并当成工具利用的,是全部的机器人和下层人类。可以说,反派不尊重和妄图利用的不仅仅是机器人,而是机器人和人类组成的“生命之整体”。
因此,正派和反派在本片中的对抗,不仅仅是“作为工具使用”和“作为生命尊重”这一对机器人认知概念上的冲突,而是以此为基础,成为“尊重生命”与“不尊重生命”的冲突。这个主题的设计是非常聪明的,它既沿用了一部分此类电影的传统套路,从而防止自己离观众认知中的“机器人电影”过远,又以之为基础,从作为生命个体的机器人出发,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那个框架。
其实,从创作理念和方向上调整,不再围绕机器人的存在意义和定位这一固有主题,而是以“作为人的机器人”来作为影片的出发点构思的作品,在近年间并不算罕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新的趋势。
在《她》中,由斯嘉丽约翰逊配音的语音人工智能,从头到尾都是作为拟人化而有感情的存在,并且将影片的重点导向了她与杰昆.菲尼克斯的爱情,“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产生的爱情都是美好的”。在《机械姬》中,导演让科学家主角努力探索“如何让机器人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能够更加接近人类”这个课题。而在最后,不断给机器人灌输各种人类会做出的选择和行为、以此试图让机器人在他们的掌控下接近人类行为逻辑的科学家和主角,却被机器人杀死/完全骗过。借此,导演言明了自己的主题:接近人类的思维,等同于不可预知和不可掌控的复杂,人类本身即代表着欺骗性、代表着不可掌控、代表着复杂。因此,这部电影最终的落脚点与其说是“机器人”,不如说是“人”。
由此看来,在以机器/半机器人为主角的科幻题材内,近年来的相当一部分佳作,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了“将机器人作为人与生命”的新思路。而《阿丽塔战斗天使》,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