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拉达克往事15·初见列城(下)
列城的这棵树之所以会被顶礼膜拜,正因为它是一件圣物。根据锡克教的传说,这棵树是锡克教创教宗师古鲁那纳克(Guru Nanak)在1516年前后亲手栽种,不仅是列城最大最古老的树,而且还是当地第一棵树。
古鲁那纳克出生于穆斯林统治下的德里苏丹国的一个印度教婆罗门家庭,从小就被宗教思想所吸引,立志要探索宇宙和生命的奥秘。传说他曾离家长达三十年,进行过四次长途旅行(Udasiya,即奥德赛Odyssey),足迹覆盖整个南亚、西藏、中亚、中东各地,拜访了包括冈仁波齐、麦加、巴格达、耶路撒冷等诸多地方——以及拉达克列城。据说他来到列城的时候,这里乃是一片赤裸裸的高原荒漠,完全没有任何绿色植物。于是他在当地种下了这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棵树,并发愿要让这里变成一片绿洲。
锡克教创始人古鲁那纳克
传说中古鲁那纳克的长途旅行,连西藏都曾来过
圣树的名字叫Datun Sahib——Datun是一种用来清洁牙齿的树枝,Sahib是一种源自阿拉伯语的尊敬称呼,直译过来便是“尊敬的牙刷先生”。我在印度的时候,经常看到印度人拿着一根树枝刷牙,大街上也有卖这种专门刷牙的树枝——即Datun。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误以为这是柳树条,后来才发现并不是。网上找到的资料以及挂在树前面的介绍都说这棵树是“牙刷树”(Miswak),但我对此心有存疑。
牙刷树学名叫做波斯刺茉莉(Salvadora persica),也叫芥末树、阿拉克树(Arak,阿拉伯语)。牙刷树经常被人与印度苦楝树(Azadirachta indica)混淆,这两种植物的成分都能在印度一些传统草本制品中看到,印度苦楝树俗称Neem,而牙刷树俗称Miswak。苦楝树具有防虫害作用,因此长期被用于印度的阿育吠陀传统医药,然而现代临床研究发现这玩意儿不但没啥实际的药用疗效,而且还有一些轻微毒性,长期使用可能会损害肝肾,对孕妇儿童的伤害则更大,所以大家不要太迷信阿育吠陀传统医药。但牙刷树经过现代科学研究确实具有一定的抗菌活性,据说7000年前的人类就已经开始使用。根据伊斯兰教《圣训》的记载,先知穆罕默德曾经为牙刷树的功效背书,因此在中东地区格外流行。
印度这种景点的介绍大家看看就好,不要太当真,经常会睁眼说瞎话(图片来源:网络)
牙刷树的枝条砍下来卖是印度的一大产业(图片来源:网络)
牙刷树长这样(图片来源:网络)
牙刷树枝条的正确使用方法(图片来源:网络)
让我略有存疑的是,牙刷树原产于中东和非洲,虽然耐旱,但没有证据表明其耐寒。列城在冬天经常会低至零下20度,我很怀疑这种原产于热带的牙刷树到底能不能种活。原来那棵树现在剩下的只有一段枯死的树干,至少我已经分辨不出这究竟是棵什么树;后来重新种下并供奉起来的那棵树则可以确定肯定以及一定不是牙刷树,看起来倒是非常像菩提树——然而菩提树也是原产于热带,没法儿生长在这么冷的地方。所以从树干、树皮、叶片形状上来看,暖棚里种应该是一棵椴树——佛教传到中国后,由于菩提树无法在北方生长,曾经因地制宜地把椴树当作过菩提树。假如原来种的是牙刷树,就算死了也至少应该重新种一棵牙刷树才说得过去。难道当年能种活牙刷树,现在反而种不活了?
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神龛里供着的一定不是牙刷树(图片来源:网络)
树皮纹理和叶片形状都比较像是一棵椴树(图片来源:网络)
当然,不只是这棵树,其实古鲁那纳克究竟有没有到过拉达克、以及传说中长达三十年的旅行都是有争议的。早期的锡克教文献中根本没有提到过古鲁那纳克的旅行故事,他自己写的诗歌里只是提过他访问了“几个地方”,据推测可能是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一些圣地。直到19世纪才在文献中第一次出现了他一系列的旅行故事,并在随后添加了越来越多的细节。在这些后来人编的传记里,无中生有了古鲁那纳克的许多神迹故事——诸如失踪三天突然大彻大悟;死后尸体消失变成了鲜花……据一些学者的研究,这一现象很可能是出于当时不同宗教的“编故事比赛”,因为古鲁那纳克的一些神迹故事跟同时代伊斯兰教记载的“奇迹”非常相似,有互相攀比不甘落后的抄袭之嫌。更重要的是,传说中古鲁那纳克去旅行并传教的那些地方,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信的当地文献记载能够佐证有这么一位圣人大师曾来过。
带着这种质疑,我果然很快又找到了完全不同的说法。据说这棵树原本叫做Tsug-Tor,乃是拉达克当地的一棵神树(Lhar Chhang,Lhar即神,Chhang即树),可能得名于藏传佛教护法神尊胜佛母(Tsuktor Namgyelma,在拉达克称为Tsug-Tor Gyalmo),是由黑米寺的创始人、僧格南嘉的上师塔昌惹巴(Staktsang Raspa)在17世纪栽种的。栽种的这个地方是僧格南嘉亲自选定的,因为这里有一块象头形状的岩石。顺便说一句,塔昌惹巴的活佛世系一直传承至今,他名字中Stak刚好是藏语中“老虎”的意思,跟僧格南嘉的“狮子”相呼应,所以在僧格南嘉时期也有“老虎法王狮子国王”的说法。
“尊胜佛母神树”究竟是怎么会变成了“尊敬的牙刷先生”,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历史总是这样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关于这棵树的一切传说——无论是锡克教还是佛教的说辞,都可能只是单纯的扯淡而已。它说不定只是碰巧长在那里,长得比较大比较特别,然后被这些愚蠢的人类争相追认……最近的这几年,大树边上的空地修起了一座高大的锡克教谒师所,其风格与列城王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大树的南边,是列城老城的一个入口。由于这个入口非常低矮,是藏式佛塔下方基座的开口,得要弯腰从佛塔下面钻过去,因此很容易被忽略,一个不注意就很可能会直接从边上径直走过。这座佛塔正是从前老城的入口,当地人称为Kagan Chorten,意为“佛塔大门”,专指可以从下面钻过去的藏传佛教白塔。这种白塔在前藏并不多见,我只在拉萨布达拉宫和药王山之间见到过一座,其他就想不起来了。但这种白塔在拉达克却是相当常见,很多寺庙的非主要出入口都有,塔身内部常常还绘有壁画。
列城老城的“三门区”顾名思义就是因为周围一共有三座作为出入口的佛塔大门,分别位于东北角、东南方以及古城西侧,再加上清真寺边上的主入口一共有四个出入口——大树南边的那个正是西塔门。过去这些入口每天早上6点打开,晚上8点关闭。藏传佛教相信白塔有辟邪镇妖驱魔挡煞之功效,可将诸如恶灵、恶咒之类的邪恶力量拒之门外。与前面讲到三怙主三色佛塔作用是一样的,对信徒来讲能够保一方平安。
三门之一:水磨坊巷的老城佛塔大门,入口非常低矮。我第一次到列城看到的大门就是这样的,现在这座佛塔已经被重新修葺过了(图片来源:网络)
在中国西藏地区,我只记得在布达拉宫下面见到过这样的佛塔大门。
这种佛塔大门在尼泊尔的木斯塘地区倒是有,不过木斯塘属于后藏了
三门之二:老城东北边的佛塔大门
三门之三:老城南边的佛塔大门(下同)
佛塔大门由于高度有限,毕竟还是需要一个正门,而这就是原来老城的正大门,位于清真寺边上(图片来源:网络)
这张照片下面那个巷子通道便是原来正大门的位置
令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我太太身为拉达克当地人,在跟我结婚之前居然一次都没有进过列城老城,头一回去老城还是由我带着的。她曾经许多次经过这个西佛塔大门入口,直接就熟视无睹了。我问她为什么会从来没有来过老城,她反问我没事儿为什么要到老城里去?我竟无言以对……这大概就好像我作为上海人从没想过要上东方明珠,也绝对不会没事儿跑去新天地和南京东路步行街。
当我太太跟我走入老城之后,十分惊叹于老城的内部结构。特别是靠近宫殿的“三门区”这一带,房屋利用地形依山势而建,每一栋的设计布局都独一无二,与此同时相互之间又结合得异常紧密。有相当一部分的公共道路会像隧道一般从房屋的下方穿过,而且这些隧道甚至还会在房屋底下拐弯以及上下台阶,钻进去一抹黑都不知道自己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不知道究竟是房屋跨过了街道,还是街道穿过了房屋。除了列城之外,我在尼泊尔木斯塘地区也见过类似的立体结构,只不过规模要小得多。另外之前章节《拉达克往事12·文明世界的边疆》中写到的普克塔寺,其立体的寺庙结构中倒是大量应用了这样的设计。
图中这两人不是要进屋,而是要穿过“隧道”
梁柱上写着“请勿在此小便”的警示
对通道进行修葺
这张照片是在尼泊尔木斯塘拍的,是否感觉与列城神似?
而这张则是在喀什老城拍的,这通道就宽敞多了
老城最上层靠近宫殿的区域被称为Khar-Yog,字面意思是“宫殿之下”,这里是从前拉达克上等贵族们居住的地方——一般而言,宅子越是距离王宫越近,主人就越是位高权重。你能在这里看到许多古老的藏式大宅,其中相当一部分看起来明显年久失修。有些大宅的历史甚至要比宫殿本身更久远——列城这个地方是先有定居点,后来才由于其贸易枢纽的属性成为了政治经济中心,并修建了宫殿。
进入老城之后会不时看到一个路牌,指向一个叫做LAMO的地方,顺着路牌会抵达一座修葺一新的藏式大宅。这座大宅正是从前拉达克国王的“军机大臣”蒙氏家族的祖宅(Munshi House),现在被改建成为了拉达克艺术与传媒组织(Ladakh Arts and Media Organisation,LAMO)的总部,是一个拉达克艺术和文化的展示中心。
被锡克帝国吞并之前的拉达克王国,无论君臣都是世袭制,蒙氏家族早在僧格南嘉迁都列城之前,便是当地的世族大家,南嘉王室想要在此地称王,离不开蒙氏这样的大家族支持。在蒙氏大宅东边,原本有一座更为豪华的卡隆大宅(Ayu Kalon House),卡隆家族过去是拉达克国王的宰相,可惜的是卡隆大宅由于年久失修在多年前便已坍塌拆除,旧址上只留了一列夯土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几乎完全被抹去。而在蒙氏大宅东边更高的几乎贴着宫殿的地方,是曾经的隆波大宅(Lonpo House)。隆波家族跟蒙氏家族一样,有着比列城王宫更悠久的历史,其主人曾经是拉达克国王手下最有权势的大臣,据说是仅次于南嘉王室的拉达克第二大家族。能够跟隆波大宅比肩,修建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其它建筑只有皇家寺庙,当年隆波家族的权臣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蒙氏大宅是最为容易辨认的,被重修成为了一家美术馆
从上往下看蒙氏大宅
蒙氏大宅的一间老屋有着看起来十分古老且斑驳的壁画,这间屋子过去究竟是什么作用不太清楚
这片空地是曾经的卡隆大宅
只有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上才能看得到卡隆大宅当年的模样(图片来源:网络)
老城里面还有许多不知渊源的大宅,同样非常精美古老大气
这些大宅的主人在过去都是整个拉达克最有权势的人
列城老城一些主要老建筑的分布
拉达克贵族大臣的这种世袭现象,其实就是我在其它文章中经常提到的藏文化中的种姓制度(详见《被重新发明的印度文化(四)佛教》最后一部分)。蒙氏、卡隆、隆波都是拉达克事实上的种姓,可以将他们的工作职位代代相传。即便在拉达克国王被废黜之后,蒙氏家族依然屹立不倒,世袭了拉达克地区法院秘书长的职位,并主管当地的财务。这些世族大家即便今时今日,仍在列城地区保持着很高的威望,拉达克人一听到那几个名字,便会对他们肃然起敬。
老城中还有几座不那么著名的大宅,我就不一一赘述了。这些世家大宅有许多都曾经一度荒芜废弃,直到最近几年才由一些机构启动了修复重建工作。穿行在老城区的街头巷尾,时常能够见到坍塌的残垣断壁,会明显感到宫殿下的老城区远不如西边的新城区繁华、有活力。
老城的衰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有着三方面的因素。首先,锡克帝国吞并拉达克之后,拉达克国王的头衔从原来的“大君”(Maharaja)被降级为了“贾吉尔”(Jagir)。“贾吉尔”是印度次大陆特有的领主头衔,比普通的地主阶级(Zamindar,音译柴明达尔)要高一等,分为世袭和非世袭两种,拥有一定的土地和税收权利。降级后的拉达克王室被驱逐出了列城王宫,搬到了斯托克(Stok)——列城远郊的一个小村庄。政治中心崩溃之后,一些贵族、臣民也随之离开了老城区,搬到了其他地方。缺少了这些上层阶级对老城区的日常维护,再加上新的统治者将老城区原有的城墙推倒拆除,使得城区里的环境日益恶化,变得愈发脏乱,越来越多的房屋由于缺乏维护被拆除或成为废墟。
其次,进入现代之后,老城也难以适应现代化的基建设施改造,这里的道路规划、供电、供水、排污都是极大的难题。现在老城里还有大约两百座由夯土、石块、木头等传统建材建造的房屋,现代供水及排污管道产生的渗水漏水很容易对这种房屋的结构造成破坏,要如何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以及维护,成为了一桩非常棘手的问题。人们露天排便、乱扔垃圾等行为在新时代显然很不合时宜,尤其是流浪狗的密集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在缺乏食物的冬季,甚至发生过饿极了的流浪狗攻击啃噬落单行人的恶性事件。
最后,列城当地缺乏对老城进行维护的技术和经费。拉达克人对待文物的方式可谓简单粗暴,在他们眼里,这些所谓“文物”只不过是些朝夕相处的破烂。在修复老城佛塔大门的时候就发生过一件事,当地工人直接往塔身的壁画和浮雕上抹水泥,不仅破坏了原有的装饰,甚至改变了佛塔的原始形状,然而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这种“修复方式”有何不妥……一些寺庙内古老壁画、造像的保护现状更是令人堪忧,当地人会直接在壁画表面钉上木条来排电线。尽管国际上有些文化遗产基金会提供了技术、资金、人力参与了重要文物建筑的修复工作,但老城数量众多的普通民居显然享受不到这些资源,修缮的费用远高于重建一栋新房子,只得任由那些老房子分崩离析。
这些综合性的问题导致了许多当地人搬离了老城,有些人将缺乏基础设施的房屋租给一些外来务工人员,还有些人则索性弃之不管……了解了这些背景知识,就能解释为什么2014年我在列城的老城里,会连一家稍微像样点的民宿都找不到——这哪儿是旅游景点,根本就是“城中村”嘛!
心细的人应该已经注意到了一个问题——老城这座山是干的,没水源!意味着那些大宅的用水都需要人力挑上去,维护成本高昂
随着列城人口的增加,对当地资源产生了相当大的压力
老城里相当一部分建筑都疏于维护,同时也难以维护
狭小的空间里到处是动物
流浪狗更是有泛滥成灾之势
老城很多地方的损坏都非常严重
一些废弃的房屋成为了贫民窟
配套的道路也很缺乏
这里仍以土坯等传统材料修建的老旧房屋为主
老城的排污主要依赖简易的排水沟渠,我在印度的许多老城都见过这种沟渠
近几年来老城保护计划得到开展,不少有价值的老建筑得到修复
经过修复的佛塔大门西门(图片来源:网络)
这是我2014年拍的
这是1970年代拍的,老城总体来讲变化不大,但外部城区扩张迅速(图片来源:网络)
人们虽然疏远了列城的老城,但其中大部分人并没有离开列城,只是搬到了其他地方。因为对于拉达克人而言,能够定居在列城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就连列城周边那些村庄的居民,也总是喜欢自称“列城人”(Leh-pa),列城人有着一种类似于上海人、香港人那样的地域优越感,一说自己是列城人仿佛腰杆都能挺直几分。如果一个拉达克人在列城有房子,择偶的选择余地能大很多,就好比上海内环、北京二环内有房。拉达克有一句古老的俗语——“宫殿下有房屋,湿地边有田地”(Khar-Yog ga Khangpa, Zing-Yog ga Zhing),意思是在列城拥有不动产是件很牛逼的事。当地人会据此来评价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除了作为婚嫁参考之外,还能判断其是否在商业合作上值得信赖,相当“芝麻信用分”。
俗语中的宫殿即列城王宫,而湿地指的是列城王宫西侧的河谷。卡东拉山口冰川融水滋润了这片谷地,使之成为了一片优质的牧场和农田。不过现在你到列城是见不到这片湿地的,其已然随着列城的扩张融入了城区。
最早开发湿地的,正是前面讲到过的随着嘉卡敦王后一同迁来的巴尔蒂人,他们在湿地边缘建立了水磨坊巷——因为需要有湿地的流水,才能建立起以水力驱动的磨坊。如今水力磨坊已经被使用现代机械的面粉厂取代,不过馕饼店倒是依然按照传统的方法用泥炉手工烤制馕饼。列城逐步发展起来之后,一些当地贵族开始在河谷湿地营建他们的“避暑山庄”——在藏文化地区,人们通常更愿意把主宅建在山坡上而非河谷,一来山坡上的房子在冬季能够照射到更多的阳光,二来不用担心雨季的山洪。然而讲究一点的贵族们除了主宅之外,通常还会在附近河谷低地修建适宜便利的夏季庄园,随着季节变化在两处住所轮换。比方说布达拉宫其实只是历代达赖的冬季住所,他的夏季住所是位于拉萨河畔的罗布林卡。大家可以想想,布达拉宫这种地方虽然看着高大上,但其实连水源都没有,假如没有几百个人伺候着,生活会相当不方便。列城王宫也是同样的道理,一旦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便很难再维系在那里生活的高昂成本。
水磨坊巷的标志是这座什叶派清真寺
巴尔蒂烤馕店
从水磨坊巷抬头看列城王宫
左后方背景为锡克谒师所,右边是清真寺
我看到1970年代拍摄的照片上,列城的这片城西湿地主要都是农田,只有零星的几座庄园。老城变得越来越不宜居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跑去湿地置业——除了列城本地人之外,也有不少外地迁徙而来的“新贵”,成为了“新列城人”。如今的湿地早已面目全非,建满了酒店与庄园,成为了列城宜居的后花园。旅行者来到列城,在城西能找到十分优质的餐饮和住宿场所——当然,从旅行的角度来讲,这里就比较乏味了。
1970年代照片上,左后方背景中的湿地还很空旷(图片来源:网络)
在更早期的照片上,湿地就真的只是湿地(图片来源:网络)
而今整片湿地都已经被密不透风地占领了
打开地图一看全都是酒店
在老城不断沿着台阶往上爬,经过一栋又一栋往昔的贵族大宅,最终能来到宫殿墙角下。虽然列城海拔有3500米,只比拉萨低一百多米,但爬上列城王宫可要比爬上布达拉宫轻松多了。我个人感觉当地的含氧量水平更高,“体感海拔”大约相当于西藏的三千米。
沿着宫殿的高墙往西走,路的尽头是一座白塔,名曰“胜利佛塔”(Namgyal Stupa)。这座白塔如同标志物一般,伫立在宫殿的一角。在不到白塔一点的地方,会经过一座大宅的屋顶,这便是前面讲到过的隆波大宅。这座大宅目前由齐木瑞寺(Chemrey Gompa)管理,屋顶的佛堂刷成了黄色,很容易辨认。隆波大宅有一部分租给了喜马拉雅文化遗产基金会(Himalayan Cultural and Heritage Foundation,HCHF),搞了一个老城咖啡馆(Old Town Cafe)。这个咖啡馆可谓“大隐隐于市”,很多次路过这里都挂着锁没开张,我只有幸进去过一次,完全找不到一丁点儿咖啡馆该有的小资情调,感觉就像跑进了人家家里做客。
隆波大宅的入口之一,现在是个咖啡馆
隆波大宅的屋顶可以直达宫殿的外墙
沿着宫墙往东边走,则能够来到王宫的入口处。王宫的大门朝向东方,门口有个售票处。门票价格很便宜——印度游客15卢比,相当于一块多人民币;外国游客100卢比,不到十块钱人民币。但我得说,列城王宫也就只值这个价了,因为作为一个景点它除了建筑结构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看,只剩下个空壳子。唯一有点看头的,是宫殿佛堂里一尊千手千眼大白伞盖佛母(梵语Mahā Sitātapatra)的泥塑造像,这个佛母的造像极其罕见,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见到过。大白伞盖佛母在藏传佛教中乃是观世音菩萨的忿怒相之一,其原型是印度教中的难近母——即杜尔迦女神(Durgā),两者都有着非常多的手臂以及降妖除魔的本领,藏语中索性直接把大白伞盖佛母称为Dugkarmo或者Tsugtor Dugkar。
宫殿里面都是重修的
世界上也只有印度会在王宫博物馆里看到流浪狗
上到最顶层一共是9层
原来国王的住处,现在流浪狗可以随便进
宫殿里的佛堂,中间照片上的是现任的塔昌惹巴仁波切(前文说到过的“老虎法王”)和竹巴法王。这两位在拉达克有着相当高的威望,不过主要限于竹巴噶举派信徒。右边的黑白照片是塔昌惹巴仁波切年轻的时候
整个宫殿中最值得一看的大白伞盖佛母造像
跟资料图上一模一样(图片来源:网络)
大白伞盖佛母的原型是印度教难近母杜尔迦女神(图片来源:网络)
广东揭阳南岩古寺中有一尊大白伞盖佛母的造像,更是与杜尔迦女神神似,一看就是亲生的(图片来源:网络)
在1990年代之前,列城居民遗弃的不仅仅是老城,也包括这座宫殿。失去了日常维护的宫殿日益腐朽破败,变得大而无当,当地人盗取其建材用来修自己家的房屋,最后倾颓的宫殿被印度考古调查局( 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ASI)收购。如果不是印度考古调查局对其进行了修复和翻新,恐怕现在我们只能看到一堆残垣断壁,连空壳子都见不到。
光看王宫现在空空荡荡不施粉黛的模样,你恐怕很难想象它当年的辉煌。列城王宫一共有9层楼高,在落成之初曾是喜马拉雅地区最高的建筑,只不过这个纪录仅仅保持了几年就被13层楼高的布达拉宫打破——但事实上五世达赖在17世纪修建的布达拉宫白宫部分,真实的楼层也只有9层,最底下四层都是石头堆砌的地垅墙,起到支撑作用。假如加上3层地垅墙的话,列城王宫也应该算12层,只比拉萨的白宫少一层。
建造列城王宫的天才建筑师叫做羌丹·阿里·辛格(Chandan Ali Singge),是一位来自巴尔蒂斯坦的穆斯林工匠。在民间传说中,列城王宫修建了三年,建成之后拉达克国王森格南嘉感到极其满意,为了不让羌丹造出能够超越这座宫殿的建筑,残忍地砍掉了他的右手……然而这个传说大概率是假的,因为羌丹在列城王宫之后,又在拉达克东部修建了同样宏伟的韩列寺(Hanle);但这个传说能从侧面反映出列城王宫高难度的建筑工艺。
羌丹·阿里·辛格十分擅长修建高大的城堡式建筑,除了列城王宫、韩列寺之外,在日土、卡吉尔等地也都有他的作品。斯列公路上的穆尔贝克以北有一座齐坦堡(Chiktan Fort)便是他的早期杰作,并以此成名,列城王宫可谓羌丹的自我超越之作。奇坦堡过去也曾被作为领主的居所,人们将其和列城王宫一起并列为姐妹城堡,只可惜这两座伟大的建筑都在当地统治者失势后遭到废弃。
羌丹在列城宫殿之后修建的韩列寺,位于印度境内的羌塘地区,中国人去不了(图片来源:网络)
羌丹在列城宫殿之前修建的奇坦堡遗迹(图片来源:网络)
据说羌丹之所以能建起如此高的建筑,是因为掌握了一种特殊的建筑工艺,除了传统的夯土和石块堆嵌之外,还使用了水泥砂浆技术——可能是一种古代的混凝土。站在宫墙的墙角下细看,确实会令人感到非常吃惊——在不使用钢筋水泥的情况下怎么修建得起这么高大的外墙?建造宫殿的大石块是从邻近的皮央村(Phyang)搬运过来的——说是邻近,直线距离也有将近十公里,隔着一道山梁。据说当时采用了一种叫作War-len的运输方式,也就是我们讲的“接力搬运”——召集大量的人手站成好几公里的一长列,石块从一个人手里传到下一个人手里。仔细想想会发现,接力搬运确实是最为高效省力的方式,人不动物品动,避免了移动身体的无效做功。
可惜无情的岁月依然摧毁了宫殿的上层——建筑越往上重修的痕迹就越是明显,大部分外墙和门窗都是崭新的,因而王宫还不如许多拉达克当地寺庙看起来更有历史厚重感。由于没有进行过油漆和粉刷,你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哪些部分是原有的、哪些部分是新修的。宫殿的正门倒是依然保持了17世纪原有的模样,其廊柱的木雕风格介于克什米尔风格和藏式风格之间,门框上面有三只木雕的狮子,中间那只狮子可以借由机关移动出入门框上方的壁龛。之所以采取狮子的造型,自然是为了纪念下令建造宫殿的“狮子王”僧格南嘉。
中间狮子可以缩进壁龛中
看着门上那三头狮子,颇有种“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感喟。那个曾经打得拉萨政权俯首称臣的南嘉王朝,已然被历史所遗忘……
我总觉得,列城和拉萨好像一对遥相呼应的双子城。客观来讲,列城的地理位置其实要优于拉萨,不仅有富饶的河谷,还有利于开展国际贸易。然而这种优势成为了一柄双刃剑——带来了财富,也引来了豺狼。大家别看现在的布达拉宫规模宏大,那是达赖世系独揽大权之后通过不断扩建才形成的,五世达赖的时候布达拉宫只有最右边的白宫部分,在规模上不过与列城王宫平分秋色。须知五世达赖的出现并不具有必然性,假如当年没有横空出世五世达赖这样一号改写历史进程的人物,就不会统一藏传佛教各大教派,不会实现政教合一,也不会有现在的布达拉宫;拉达克与西藏的争霸中很可能会占据优势,成为后藏地区的大王国;壮大的拉达克王国未必不能抵挡锡克帝国的入侵,列城则很可能继续保持着后藏地区经济贸易中心的地位,甚至发展成为像拉萨、查帕让那样的宗教文化中心……从这一意义上来讲,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列城王宫完全有机会成为像布达拉宫那样的传奇,布达拉宫也完全有可能变作一片遗迹废墟。
布达拉宫并非一日建成,五世达赖在世之时,只修建了右边上方的白宫部分,跟列城王宫规模相当
然而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列城何止是落寞破败,中印边境纠纷导致的地缘上的隔绝更是令其处境雪上加霜,连仅有的优势都丧失了——没有人能料到,曾经那个四通八达的贸易枢纽,成为了一条绝路。
在宫殿后方更高的胜利峰(Namgyal Tsemo,音译“南嘉孜莫”,“胜利峰”乃是意译)上,坐落着一座比宫殿更为古老的寺庙,名字就叫做胜利峰寺庙(Namgyal Tsemo Gompa)。寺庙可以坐车从公路上去,也可以步行从王宫门口的土路爬上去;下来的时候则可以走胜利峰西边的台阶,直接下到城西湿地。
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到通往胜利峰的两条步行道
从王宫爬上胜利峰的土路
从胜利峰下到湿地的台阶路
胜利峰寺庙是由拉达克国王扎西南嘉(Tashi Namgyal)在1532年兴建的,就跟巴斯戈一样,它最早是一座要塞,用来防御来自叶尔羌汗国的入侵者。当时的南嘉王朝尚未迁都列城,但扎西南嘉已经意识到了列城是扼守卡东拉山口的战略要地,谁控制了列城,谁就能控制叶尔羌河谷与中亚之间的商道。如果你爬到寺庙的最上层会看到从前作为要塞的残垣断壁以及留存至今的防御塔楼,不过由于废墟部分连同寺庙一起被粉刷成了白色,掩盖了其历史的沧桑感。
胜利峰上的建筑最早是一座用来防御的要塞,抵御翻越卡东拉山口而来的入侵者
胜利峰寺庙虽然立于山顶的险要之地,得益于历代王朝的营建,修起了诸多佛殿,常规寺庙所拥有的护法殿、强巴殿、灵塔殿等一应俱全。胜利峰上的灵塔殿尤其有特色,殿中除了灵塔之外还有一尊颇为古老的千手千眼观音造像。整个灵塔殿外观看起来就好像一座航空塔台,它本身建造在高高的悬崖基座之上,三面悬空;然而为了方便信徒转经朝拜,竟然脑洞大开地在殿外修建了一圈栈道。栈道由木梁木架搭成,攀附在塔台外墙上,虽有顶棚和护栏,仍是四面通风,2014时候有部分顶棚不翼而飞,恐高症患者恐怕会颇有压力。2019年再去时,看到栈道翻修一新,老旧的木梁都被更换,甚至铺上了石板,只不过这样一来走在上面反复没有了栈道的感觉。
红色的是强巴殿
护法殿内部,护法的脸都被挡了起来
灵塔殿
泥塑的千手观音保存得相当好
灵塔殿外用来转经的栈道,这张照片上已经重修过了
我2014年第一次去的时候,栈道走起来是这样的
胜利峰寺庙是列城的最高点,站在胜利峰上极目远眺可以将整个列城地区尽收眼底。从胜利峰向南望去,开阔富饶的狮泉河谷给这里带来了勃勃生机,河谷对岸是高耸入云难以逾越的喜马拉雅,使得河谷看起来仿佛传说中与世隔绝的香格里拉;向北望去,是荒凉辽阔如同巨大城墙般的拉达克山脉,山后藏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南望狮泉河谷与壮丽的喜马拉雅
这些印度人与胜利峰寺庙同框显得十分魔幻,卡东拉山口就在被胜利峰遮挡的后方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列城都位于一个世界的边界。对于中国人而言,在印度北疆的探索,到列城便走到了尽头,卡东拉山口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将另一个世界阻隔;而对于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人而言,现在都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经由列城前往叶尔羌河谷,天然的地理联结被人为割断,如今的列城更像是一个印度专门用来对抗中国和巴基斯坦的前哨站,常驻军队的数量几乎与当地人口相当。
由是之故,我对列城的探索不得不止步于胜利峰,遗憾肯定是有的,但换一个角度想——即便是拉达克那些对中国人开放、可供探索的区域,我又能实地探访多少呢?探访了之后又能真正了解多少呢?假如连开放的区域都还远远没有看全看懂,何必贪心那些去不了地方呢?
世界固然很大,环游世界却并不难。如今到世界各地去旅行都已高度成熟和商业化,走遍五大洲七大洋、走马观花打卡一百个国家所需要的无非是时间和金钱,我认识的许多人都有这个经济能力,就连去南北极也不过是钱的问题。我不否认见多必然识广,不少网红旅行家开口就能给你说上一段某地的风土人情;但我并不满足于这种肤浅片面的“了解”,想要全面深入地了解一个地方的社会文化宗教历史渊源,着实要比走遍一百个地方难得多,绝不是来旅行几天、网上看几个帖子就能做到的。
所以我一直钟情于“重复旅行”——与其跑一百个地方,每个地方了解到一点点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倒不如仔细观察一个地方,寻找前人未见之角度、发现前人未见之风景、总结前人未见之观点。有人可能会说:你一个外人,对当地的熟悉程度怎么也不可能比得上当地人——其实不见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情况太普遍了,人的思维能力受限于眼界,当地人更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对自己身边的各种事物往往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我们为之赞叹并痴迷的遗产瑰宝,对他们来说那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从外人的角度提出的很多问题,很多也是当地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们只有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生活过,才有可能懂得自己传统文化的价值——我太太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看过了世界之后,才发现印度的魅力;在那之前,她一直都非常嫌弃印度。
列城一处废墟贫民窟中,一块精雕细刻的石块构建被静静弃置
世界固然很大,却没有哪个地方比大喜马拉雅更能吸引我。我一直都觉得,大喜马拉雅是每个人一生必须要去的地方,对三观的塑造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身处喜马拉雅的群山之中,自然的宏伟与人类的渺小是如此直观且不容置疑——当你以为自己已经爬得够高时,永远还有更高的山;就好像当你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得够多了的时候,永远还有更多不知道的……
喜马拉雅固然很大,却也没有那个地方能像包括拉达克在内的克什米尔地区那样令我着迷——这里极致地展现出了跨喜马拉雅地区的文化多样性和历史复杂性,使得我义无反顾地想要投身于此。地理以及地缘政治造成的隔绝,使得许多同源的文化发展出迥异的形态;贸易交流的联络,又使得全然迥异的文化彼此之间相互渗透和影响。
我得说,对喜马拉雅文化的研究上,西方学者比我们要领先很多年。这倒并不是说他们有多牛逼,而是因为他们有先发优势。毕竟他们文化启蒙运动开始得早,并在很多年前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才能有精力和经费去研究人类学和民族学这类难以变现的冷门学科。文化研究从来都是赶早不赶晚,因为文化在不断消失,研究得越早,才有越多的原始资料积累。市面上能够找到的比较靠谱的喜马拉雅文化研究书籍,大部分都是欧洲学者编写的——其中包括绝大多数藏文化研究的书籍。许多中国人可能无法想象最了解我们西藏文化的反而是一些欧洲学者,但这确实是事实。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对西藏文化的研究积累比我们早了将近一个世纪,当我们终于想要去保护和研究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必拘泥于意识形态或政治正确,可以更自由地进行学术研究。我在列城就遇见过为了文化研究而在当地生活了十多年的法国学者,这不免让我有些气馁——我是不是已经来得太晚了呢?
早年能够找到的关于藏文化的靠谱学术著作大都是欧洲学者编写的,关于拉达克历史文化的书也一样。其中翻译成中文的只是沧海一粟,想要充分客观研究藏文化必须要去啃英文原著
我很快便释然了——文化研究固然越早越好,却也从来不会太晚。上一代人有上一代的文化,而这一代人又会面对新的文化现象。就好像虽然没有赶上喜马拉雅地区封闭原始的时代,但我在当下这个时代能够见证许多地方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高速变化,这同样需要长期持续的观察。
一开始,我决定至少要投入二十年的时间,去观察和研究跨喜马拉雅地区的文化——我很快发觉“二十年”实在是保守了,以大喜马拉雅地区的体量,即便穷尽毕生精力都只能管中窥豹。以至于后来跟我太太结婚的时候,我曾经感慨地说过:为了研究喜马拉雅,我终于把自己也嫁到了喜马拉雅。
“以身相许”的决心,正是初见列城时下定的——当地多元文化和传统文化的魅力,更远胜于一路奇伟的风景。于是我当时便决定,明年还要再来拉达克。
第二年,我如约回来,然后遇见了我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