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强版独联体”还是“弱化版美国”:折翼于“八一九”的新苏联之路
每一个具有苏联情结的人,谈及苏联解体不可避免的罪魁祸首时,不外乎归咎于两个原因:“八一九事件”与“一小撮阴谋家”。
这一归责背后的逻辑是:
1991年中,保留联盟是苏联的主流民意(1991年3月的公投),但大家已经达成协议的《新联盟条约》尚未签字,便被突发的“八一九事件”扼杀了,随后以叶利钦为首的一小撮阴谋家,为了一己之私,肢解了苏联。
按照这一逻辑,发动“八一九政变”的苏共保守派(忠于红旗忠于党),和以叶利钦为代表的“叛党叛苏”自由派(砍旗走资派),都是导致联盟解体的罪人。
当然,这里说的保留联盟,指的不是维系社会主义苏联,而是字面含义:主要的加盟共和国能否维系一个联盟(无论姓资姓社)而继续存在。
纵然,依据传统的学界观点,苏联的维系离不开三大支柱:马列主义意识形态、列宁式政党的垂直领导(党政不分与党内集权)、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因此,“变颜色”往往与“国家解体”划等号。
亨廷顿在其1990年(苏联解体之前)出版的《第三波》一书也指出,如苏联、南斯拉夫这样的联盟国家,政治转型极有可能意味着内部领土边界发生改变。
但另一方面,原计划于1991年8月23日签署生效的新联盟条约,的确放弃了“社会主义”几个字,没有了中央统一的计划经济体制,而苏共的领导地位更是早在年初的宪法修改中正式放弃。
从某种程度来说,突如其来的“八一九事件”,粗暴地终止了“苏维埃非社会主义共和联盟”的试验,从结果的角度,将“变色”与“解体”划上了等号。
没有社会主义支柱的联盟可能性,也在历史的进程中戛然而止。
然而,回溯历史,简单地把不同概念与事件一刀切,也不可取。一个非传统社会主义的联盟,曾经是主要当事方的主流共识。它们也曾为此做出了实质性的尝试。
1. 从何而来:“国不像国”的“联盟”
对于1991年之前的这个北方邻居,我们常用的简称是“苏联”,而俄语世界常用的简称是“联盟”(Сою́з)。
“联盟”一词,不仅出现在苏联国歌的最开头,也鲜明地指出了这个“国家”独一无二的性质。
的确,苏联最终的版图,几乎全盘继承了沙俄的领土,但苏维埃创立之初,列宁试图创造的,是一个超越传统主权国家界限的人类实验。
1922年底,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外高加索联邦四个苏维埃国家,以签订盟约的形式组建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Сою́з Советских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их Республик)。
而在此之前,沙俄在1917年覆灭后,不同的民族地区早就各自组建了独立的国家政权,并非在同一片领土上,沙俄“改旗易帜”为苏联这么简单。
经过与斯大林的“苏维埃共和国联盟”与“俄罗斯联邦自治”之争,列宁的苏维埃理念,通过1924年的第一代苏联宪法得以确认:
苏联是一个“自由的联邦国家”,成员为各苏维埃共和国;
苏联“来去自由”,对所有的国家开放,也允许所有的成员国自由退出;
当下的苏联是一个关键过渡形式,目标是要实现全世界工人阶级大联合、组建一个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主义苏维埃共和国。
换言之,列宁所设想的,并非一个主权领土固定、边界不可变更的单一国家,而是其国际共运与世界革命的愿景。
到了斯大林时代的1936年版宪法与勃列日涅夫时代的1977年版宪法,虽然基于现实考量,删除了世界革命愿景的论述,但也不可能跳出列宁的立国理念与框架,尤其是保留了联邦国家与“进出自由”的定性。
基于“大家都是结盟的共和国”这一逻辑,苏联在联合国的40多年,还出现了“一国三票(席)”的奇观:不仅苏联是联合国成员,白俄罗斯与乌克兰当时也是联合国成员。
刘瑜老师曾说过,理解美国的关键,在于知道它是复数states,而非单数state。对于苏联而言,法理名义上,也是复数republics,而非一个republic。
但事实上,这两大对手也只有这种名义上可类比之处。
正如金雁老师的话说,这种“名不符实”的自由联盟(联邦),本就存在着内在的矛盾:
名义上(行政上),各加盟共和国自愿结盟、进出自由,最高苏维埃是各加盟共和国民选代表组成的集体领导决策机构;
实际上,联盟在苏共的领导下,而苏共作为从中央到地方的垂直组织,并非各加盟国党组织的“自愿结盟”、“进出自由”;
更不用说,作为苏联行政上最大的加盟国,俄罗斯没有自己的党委(1990年成立的俄共与苏共是不一样的政党),在叶利钦登上历史舞台之前,也没有自己的行政机构。
随着1980年代末期戈尔巴乔夫的政治改革,苏共放松了原有的中央集权控制力,这种党政组织机制“名不符实”的矛盾自然激化,更不用说苏共彻底放弃了宪法的领导地位、落实各加盟国“民选自治”之后的场景了。
2. 向何处去:从此“联盟”到彼联盟
“名不符实”的联邦式联盟持续别扭,自1989-1990年开始发酵。这也是新联盟条约的缔结基础。
矛盾的激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少数加盟国出于历史与现实恩怨,加上宪法有规定(虽然无落实细则),下定决心完全独立,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联盟里和其它国家搭伙过日子了;
(波罗的海三国,自认为在纳卡地区冲突中受到中央不公待遇的亚美尼亚,遭遇流血冲突镇压的格鲁吉亚,在二战前东方战线中被纳入苏联的摩尔多瓦)
具体做法便是,自立陶宛在1990年3月打响后独立第一炮,1991年起上述其它国家先后宣布要独立建国,彻底不要苏维埃;
多数加盟国尚且无意彻底独立过日子,既希望在联盟的框架内享受既有好处,又想获得更大的自主自治权,希望自己这个共和国能“名副其实”;
(俄白乌+中亚五国+阿塞拜疆)
具体做法便是,自1990年俄罗斯带头,各国先后通过主权宣言,既不是要脱离苏联,也不是要否定苏共,但希望自己能自主自治,减少来自联盟的束缚。
美国冷战专家乔治·凯南也在日记中披露:他多次建议戈尔巴乔夫允许波罗的海三国完全独立,赋予其它加盟共和国大的自治权。
从国际社会来看,当时的美国与西方世界也不希望苏联彻底解体,因为这极有可能意味着内战甚至核武器扩散,严重威胁到欧亚地区乃至全球的安全。
(时任总统老布什1991年7月份访问苏联、在基辅演讲时,也对乌克兰的民族主义与独立意识提出了反对和警告)
正是在这一条件下,1991年3月17日关于“是否保留联盟”的公投拉开大幕。
要真正理解这一所谓“多数民意希望保留联盟”,以及为何这一结果与“八一九事件”后的情形大不相同,不能忽视(但很多朋友往往忽视了)这一公投的几个基本事实:
1)参与公投的加盟国只有九个,波罗的海三国、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摩尔多瓦抵制了这次公投(下定决心彻底独立);
2)这次公投的完整问题是:
“您认为是否有必要保留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它作为一个革新的联邦,由平等的主权共和国组成,其中各民族中所有个体的权利与自由都能得到充分的保障?”
在乌克兰、乌兹别克和吉尔吉斯,选票上还有附加问题,其中乌克兰的附加问题是:您是否认为乌克兰应该基于《乌克兰国家主权宣言》,成为苏维埃主权国家联盟的一部分?(超过81%的乌克兰人选择了“是”)
换言之,这次公投压根没有“保留苏联老样子”的选项,即便保留联盟,也是一个加盟国自治权大大加强的松散联邦;
3)这次公投的投票率达到80%,在超过1.485亿选民的投票中,约1.135亿人(77.85%)选择了“是”,“保留并改革苏联”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主流民意;
有趣的是,具体到九个加盟国,“大哥”俄罗斯与“二哥”乌克兰支持保留苏联的比例最低,刚过70%,东斯拉夫三弟白俄罗斯则是83%;
即便是后来最先跳反的乌克兰,当年绝大多数地区也是支持留在联盟,反对者居多的,自然是在西部那些二战前后被并入苏联的地区(以及首都基辅);
最支持保留联盟的,则是“非斯拉夫-伊斯兰”六国,支持率基本在95%左右甚至更高;
由此可见,最富裕的亲戚、城里人、斯拉夫主体民族,反而(相对)更不情愿带着那些穆斯林少数民族穷亲戚继续搭伙过日子,是这超过77%选民支持保留联盟隐含的信息。
花如此大篇幅解读这次“保留并改革苏联”的公投,也就能顺带解释《新联盟条约》的前提基础和核心内容了。
在此之前,苏联便已经在讨论变革联盟的提案,并启动了法定程序。公投的结果,自然加速了这一进程。
面对“保留联盟、改革联盟、提高各国自治权、保障民权”的主流民意,戈尔巴乔夫很快与这九国领导人在4月23日达成了协议。
只不过,由于某些国家的意愿,去掉了“社会主义”,变成了“苏维埃主权共和国联盟”,俄文缩写还是CCCP,英语缩写还是USSR,依然是一个完整对外的国际法人主体。
在新联盟的框架下,未来的苏联有一个共同的总统,实行统一的国防与外交政策,中央政府继续拥有国安、军事、外交、统一货币发行权、贵重金属控制权,但都需要得到各共和国的监督,协同落实。
除了授予中央政府的这些有限权限清单,其它的权力则无一例外赋予了各加盟国:产业、资源的掌控,公共开支、征税权力,甚至与其它国家建立外交与贸易关系的权力。
至于联盟与各共和国的司法冲突,则由新设立的宪法法院裁决,但加盟共和国法律优先于联盟法律,成为了最终原则。
更重要的是:新联盟条约明确了各共和国有权决定是否加入联盟,不愿意加入者,“可以走自己的路”。
新联盟条约是各加盟国向苏联中央要权的结果,而条约事实上也实现了这一目的。
相比于各走各路的独联体,这个新苏联自然更紧密一些,毕竟还存在一个中央政府和总统,可谓“加强版独联体”。
相比于美国这般传统的联邦制国家,这个新苏联似乎相似、甚至更加松散,因为各加盟国可以随时跳反,已经成为了公开的铁律,可谓“弱化版美国”。
截止到1991年8月,除了乌克兰,其它八国都批准了新联盟条约的草案。而决定历史走向的关键,便是这个乌克兰。
3. “没有共识的共识”:新苏联缘何最终流产?
“八一九事件”三天一闹,不仅令新联盟条约的签署搁置,还触发乌克兰带头宣布完全独立,正式敲响苏联的丧钟,成为世人眼中改变历史进程的X因素。
然而,没有“八一九”,苏联就能通过革新继续长寿吗?也不尽然。
事实上,“八一九”不过是揭开了盖子,加剧了苏联各国和各地民众对莫斯科的不信任,将分歧放大,更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公开性”之后,一个“新联盟共识”无法掩盖的事实是,苏联不同国家不同人在国家定位问题上,没有共识。
显然,以亚纳耶夫为代表的保守派,希望维系原有苏共、列宁主义和中央集权框架下的苏联,有限的改革只是为了激发国家发展的活力,不能变更国本。
对于戈尔巴乔夫来说,他本人未必认同公投体现的主流民意,但他坚信小修小补的改革救不了苏联,只有先稳住联盟,再图后计(例如把其它加盟共和国慢慢拉入伙,慢慢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威);
对于多数民众和各共和国而言,联盟的好处要继续享受,但各国不能继续被高度集中的中央计划体制束缚手脚了;
乌克兰的野心可能更大,名义上作为联盟的一分子,该拿的好处不少,但实际上要做“国中之国”,在国际舞台上独立自主大展拳脚,成为“下一个芬兰”(乌克兰人自信自己的资源优势最好,不需要被穷亲戚拖累)。
对于后三方来说,《新联盟条约》只是一个当下可以接受的权宜之计:反正它足够灵活,将来各当事方都有可进可退的空间。
对于习惯了几百年高度中央集权的传统俄国人(苏共保守派)来说,美国式的联邦都已然不可接受,遑论“弱化版美国”。
“八一九”一闹,彻底掀了桌子,撕掉了后三方名义上的共识遮羞布,揭开了大家不同的心思。
戈尔巴乔夫成为了各方不讨好、摇摇欲坠的名义上老大:保守派恨他毁灭国本,乌克兰和其它加盟共和国、普通老百姓不仅怀疑他的诚意,更不相信他有能力维系住脆弱的联盟共识。
保守派彻底沦为过街老鼠,被视为保守、反动的势力。
各加盟共和国及老百姓开始意识到:只要保守势力还在,莫斯科很难有诚意完全落实“革新的联盟”,今天进入了联盟的坑,也许明天联盟又会回到中央集权的老传统。
向来善于观察形势、闻风而动的乌克兰总统克拉夫丘克更是直言,“八一九事件”让他意识到,只有完全独立,乌克兰才能成为真正的主权国家。
至少,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八一九事件前后乌内部民意动向的变化。
结果就是,乌克兰执意不再签署任何从属于一个完整主权国家(联盟)的协议,叶利钦、克拉夫丘克、舒什科维奇在别洛韦日森林谈到最后,唯一的结果便是成立一个“国际组织”独联体,维系苏联无望。
如果把历史的视角放长一些,多个世纪中央集权传统的俄国,是否玩得转这种前所未有的新联盟?
其实,没有“八一九”,或许他们还能尝试走一走前所未有的道路,无论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这样,很多热点争议问题或许还能缓解,比如纳卡地区冲突、卡拉卡尔帕克、克里米亚争议,至少俄乌之间的冲突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但历史给我们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历史无法假设,也无法走回头路。
这篇文章,不是为了替谁惋惜,也不是要设想一个全新的地缘政治图景,只是分享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但又往往被一笔带过的一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