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 绰号雅遣

 【多余的话】 此类文章曾信手掇笔上百篇,不为名利,只为内心“能量”的释放。   

                                                                     绰号雅遣

                                                                             金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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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绰号”,即浑名,诨名,混名;如李玉之《永团圆·永庆团圆》“丑扮皂隶上:浑名马前健,绰号铁笊篱”,施耐庵之《水浒传》之《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小弟自幼从江湖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孟州一境,起小弟一诨名,叫金眼彪”,赵翼之《陔佘丛考》“世俗轻薄子,互相品目,辄有混号。《吕氏春秋·简选篇》:夏桀号‘移大牺’,谓其多力能推牛倒也,此为混号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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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绰号”的同义语还有很多,如外号,花名等。但无论如何,在常人的眼里,其意每每是带有贬义性质的。有张同学者曾写过一篇《何必乱叫‘花名’》的文章予以抨击:“‘荔枝’的座位在哪?‘荔枝’?我一楞,什么荔枝龙眼的,谁知道?自个儿找去!事后一打听,方才晓得,荔枝者,黎同学是也。原来如此!可面对取‘花名’者的乐,我实在笑不起来,好端端的名字,为什么如此歪曲呢?说真的,我有点佩服爱起‘花名’的人,眼力是那么……随便哪位身材相貌‘出众’一些,或是名字的谐音有点熟悉,就能派生出许多新名词。于是‘高佬’‘肥崽’‘瘦鬼’‘蛤蟆’‘虾仔’‘老鼠’唤起来,梁同学成了‘酸瓜’,董同学成了‘姑娘’,李同学成了‘里根’……说了这许多,无他,只希望大家不要乱起‘花名’,一则不雅,二则不敬,三则浪费智力。也希望被起‘花名’者勇敢反击,不要怕撕破脸。请记住:对每个人来说,世界上最动听的词就是他们自己的名字!”文章作为议论文来说,写得极一般,且通观全篇当可断定,小作者对这种文体不够娴熟。仅蜻蜓点水而浮光掠影,证明了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学生里,不尊重取“绰号”的现象的普遍性,人们对此深恶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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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鲁迅在文学创作中,对“绰号”却情有独钟。如其之《故乡》:“我吃了一吓,赶忙抬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面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那大约因我年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豪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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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圆规”而论,杨二嫂身材瘦长,言其夸张型的外部特征。

       就“豆腐西施”而论,一是西施乃古代的美女,具“沉鱼”之丽;二是清人张南庄之俗谚小说《何典》提及,豆腐西施家住所谓的“下界”酆都城东村,老子靠卖豆腐为生,薄薄有几亩家业,只生得她一个女儿,虽视若掌上明珠,但家境拮据,势单力孤,“豆腐西施”仍不免受到强人的欺侮与压迫。将“豆腐西施”这个“绰号”加于杨二嫂,不光言其年轻时容貌无双的外部特征(如西施之美丽),而且言其出身下层社会,倍受凌辱的内部特征(如豆腐之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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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绰号”珠联璧合,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人物的形象:一个既被侮辱、被损害,又深受私有观念支配的小城镇私有者。

       不唯小说,散文亦然。如其之《藤野先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勾勒出清国留学生头发的外部特征。这让人联想到,国家贫弱不振,遭列强凌侮,其许人竟然一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洞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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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这篇脍炙人口的散文掇用了“富士山”以后,竟然翻出新意,成了鲁迅自己的“绰号”。相传,迅翁在东京学习时,看不惯那些思想腐朽、不学无术却喜欢附庸风雅的国人,总是想方设法予以嘲讽。一次,他偶游风光旖旎的富士山,瞧着盘亘入云的山巅,灵感陡生,随口将不远处几个留学生堆叠于脑瓜上的辫子笑喻为“富士山”并把这一得意的发现告诉同游的王立才,而王居然张冠李戴,当成鲁迅的“绰号”,不久便在小范围传开了,盖因“富士山”是日本一座饶有名气的火山,岩浆在静止中运动,揭示其大无畏勇士的战斗精神之内部特征,可谓一词二用,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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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绰号”在写人记事中“‘善’莫大焉”。另有刘同学者亦曾写过一篇《商标·绰号·作文》的文章予以明理:“商品的商标雷同的现象实在是太多了。以‘红棉’作商标的商品就有自行车、热水瓶、保温杯、牌线、琴弦、纽扣、爽身粉、月饼、雪糕等;以‘双喜’作商标的商品就有香烟、火柴、啤酒、糖果、饼干、豆豉、毛巾、被单、花瓶等;还有现在很时髦的这个‘宝’那个‘宝’,真可谓恒河沙数,不胜枚举。这种商标雷同的现象,使商品的名称显得单调乏味。由此,我联想到遣词造句,联想到写文章。有些同学,读到一篇比较好的文章,就把它看作是‘万世经典’,因而不顾实际,生硬模仿,结果总是写不出自己的文章来。例如描写人物外貌:倘若是女孩子,则必定是‘大眼睛,红朴朴的脸上有一对小酒窝,头上扎着两条羊角辫’;倘若是男孩子,则必定是‘大脑袋,圆圆的脸,像个熟透的红苹果,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如此千人一面,读来乏味。达·芬奇说过,世界上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鸡蛋;达尔文也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鸡蛋与叶子尚且如此,何况人的外貌。跟这种雷同现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水浒传》里人物的绰号。那一百零八位好汉,个个都有形象生动而又能显示个性的绰号。仅仅凭感觉,读者就可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这些情趣各异的绰号实在起得太妙了。我们要为汉语词汇这么丰富而感到自豪,为悠悠华夏之文苑艺林有施耐庵这样一位善于观察、善于驾驭词语的高手而感到骄傲。”

       其实,在中国古典文学里,以“绰号”直接或间接揭示人物个性的例子比比皆是,只是施先生的《水浒传》相对集中一点罢了:“九纹龙”“镇关西”“小霸王”“花和尚”“豹子头”“青面兽”“赤发鬼”“美髯公”“蒋门神”“武行者”“锦毛虎”“镇三山”“霹雳火”“小李广”“没遮拦”“船火儿”“及时雨”“神行太保”“黑旋风”“浪里白条”“锦豹子”“病关索”“拼命三(郎)”“扑天雕”“一丈青”“王矮虎”“插翅虎”“入云龙”“托塔天王”,即便在注重对仗的章回目录内,也用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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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认识到,恰到好处的“绰号”,笔法经济,以简驭繁。有人说它在显示人物性格或曰个性时,外部特征,包括一些内部特征像白描,斯言差矣,实为谬误。白描原是中国绘画的传统技法,指不着颜色,也不画背景,只用墨线勾勒人和物的形象,因重在以形传神而不重形似以求神似,又称“写意”;后人将此法引入写作,谓之“白描”或曰“意笔”。白描不用或少用色彩浓烈的修饰性形容词,不加渲染烘托,也不用修辞手法,只是用简洁质朴的文字,抓住事物的主要特征,寥寥数笔勾画出事物的形象。如鲁迅之《祝福》:“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勾勒出祥林嫂的外部特征。可以明显看出,“白描”语言简洁,然远不如“绰号”;更为重要的是,“白描”不用修辞格,而“绰号”本身便是借代。又有人说它亦属借喻,这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借代与借喻作为两种不同的修辞格,虽然均不出现本体,但借代构成的基础是相关性,即借用和这个人或事物密切相关的来代替;借喻构成的基础是相似性,即借用和这个人或事物密切相似的来喻示。前者如周立波之《暴风骤雨》:“郭全海慌忙从柱上解下青骒马,翻身骑上,撵玉石眼去了。”以马的绰号“玉石眼”代马。后者如《天安门诗抄》:“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以“鬼”、“豺狼”喻“四人帮”。借代的着重点在于代替,借喻的着重点在于比喻。当它们难以辨别时,一般可用“明喻替代法”来检验,本体不能改成明喻的为借代,能改的系借喻。之所以说“一般”,是因为一似前言,“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前引《故乡》语中的“圆规”,便能说成“扬二嫂像圆规”。为了自圆其说,或有人将有“像”的第一个看作借喻,没有的第三个看成借代,这是浅层次的搪塞。实际上,俟内部特征与外部特征有机组合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尽管有所主次),相关性与相似性高度而完美地结合,借代与借喻就难舍难分了,若“圆规”者,是十分难得的辞格遣用,结合语言环境审视,属外在形象,但瘦弱的身躯不在一定意义上体现其内在气质吗?真称得上“非文章高手,莫能为之”。鲁迅则信手掇用,甚而至于延伸到隐语,如“富士山”者。限于篇幅,不事铺陈。

      “绰号雅遣”,《水浒》因此烨烨生辉。金圣叹腰斩《水浒》,令书与史、骚并列,他也出了名。他可不敢删除“绰号”,这位明亡后入清的著名文人是知晓其间的缘由的。当然,“绰号”至“雅”而且“遣”,绝非易事,乃观察超群、语言卓绝、文思敏锐者之专利,岂是下里巴人所能企及?不登大雅之堂的“绰号”,只是有碍听力的噪音污染罢了!亟望爱取“绰号”的同学,以点石成金之语言为中介或曰桥梁,精察外观、妙解内质,从而走出庸俗、步入高雅,在文学的殿堂里一展身手,为文章增添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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