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有烟火气的曲调,都藏在市井里

​说起吆喝声,我耳边就响起魔性的“窝窝头,一块钱四个,嘿嘿!”这不,有网友专门整理出了一个“叫卖界六巨头”,看完这个视频,可谓是魔音贯耳,绕梁三日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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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推车、饱和度低的灰色县城、系着围裙的小贩、各具特色的叫卖,这几个意象拼在一起,直接构成遍布三四线小城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花样百出的吆喝声里,藏着劳动人民最朴实的创意和热情。

但各位可能不知道,这些走街串巷的“好声音”们可谓是高手在民间,他们被称为“胡同里的音乐家”,叫卖声里可藏着大讲究!

记忆深处的吆喝声

早在殷商时期,屈原就在《天问》里写:“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其中的“鼓刀扬声”指的就是屠夫在卖肉时一边挥舞着刀剁肉,一边大声吆喝着招揽客人,算得上是如今吆喝叫卖的雏形。

但在我们认知中最久远的叫卖,大概要数那声悠长的“磨剪子嘞——戗菜刀!”了。电影《霸王别姬》中,小豆子的母亲送他去京戏班里时,背景音就是这句吆喝声。

这句吆喝声之所以流传这么广,是因为它南北通用、全国统一,在不同的地方,最多有些顺序和音调的差别。

在上海,磨铁匠习惯喊:“削刀!磨剪刀!”干脆而短促,据说因为早期上海磨剪刀的人都是从苏北过来的,所以说一口地道的淮语;

在川渝,方言喊出的吆喝声语调跟着上扬:“磨刀~磨剪子(zei)~”;

在湖南,有人专门为它填词作曲,唱成一首正统民歌;

在南京,词有些不同,戗菜刀中的菜刀改成了“铲刀”,完整读起来是“磨剪子来——铲刀!”。

为什么这句吆喝能够南北统一呢?原因有两个。

其一,磨铁匠们受到了70年代著名样板戏《红灯记》的影响。戏里,一位身形瘦弱的磨刀师傅肩扛短板凳、磨刀石,口中始终吆喝着这一句,《红灯记》大火之后,匠人们就直接用它当做吆喝的台词。

许多老辈回忆,这是当时男孩子们最爱模仿的片段

其二,在旧社会,“磨剪子、戗菜刀”的行业相当红火。

不像现在,每家案板上都挂着水果刀、菜刀、小刀等一系列刀具,旧时代物质匮乏,一个家庭只有一把刀,切所有东西都用它,所以需要频繁的养护打磨。剪刀也是如此,家里的衣服大都亲手制作,一把锋利的剪刀是服装质量的保证。

因此,行走在街头巷尾的磨刀师傅就跟如今的外卖小哥一样常见。

一旦家里的剪子或者菜刀不锋利了,大人们就会让孩子留意着楼下是否有磨刀匠吆喝。不过,孩子的注意力大都会被骑着自行车、摇着“拨浪鼓”的小商贩吸引,在他那里买些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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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商贩名叫“货郎”,专卖些小生活物品:针头线脑、头饰发卡、烟袋锅儿、洋胰子(香皂)、洋肚手巾(毛巾)等,包括女孩子们喜欢的各种头饰。

他们走街串巷也不吆喝,仅仅摇着手上那支小拨浪鼓,因为顾客女性偏多,小鼓便命名“惊闺”。

妇女们对这种声音耳熟能详,大姑娘小媳妇一听到就会放下手中的女红(活计)走出门来,看看是否有自己所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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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起这些必需品,食品商贩的叫卖声总是更嘹亮、更丰富多彩,毕竟食品保质期短,商贩更急着卖出去。

在酷热的夏天,冰货、避暑物品都卖得红火。

在美食之都的川渝街头,一大早就能听见“冰糕凉快,冰糕!香蕉、牛奶、豆沙冰糕”“冰粉、凉虾”“麻辣凉粉、凉面”“冰冻酸梅汤,解热消暑——”的咏叹调,仅仅念几个名字,就馋的人口水直流。

《燕京岁时记》里记录,北平的夏天,“沿街切卖者,如莲瓣,如驼峰,冒暑而行,随地可食”。

对赶路人来说,一份清凉小吃或许不方便,西瓜变成了是最适当的“清凉饮”。串巷售者,推车满载,吆喝而过,与其说是卖西瓜,不如说是“唱”西瓜:

“吃来吧,闹块尝呀,块儿又来的大来,瓤儿又得高,好啦高的瓤儿来,多么大的块来,就卖——一个大钱来!吃来吧,闹块尝!”

到了中伏,连西瓜都不够解暑时,市间冷饮如汽水、酸梅汤、冰激凌等均极畅销。卖冰激凌的小贩,也有十套八套的唱词,且套套不同,每首都是趣味横生的押韵小诗:

冰儿激的凌来,雪又花来落,

又甜又凉来呀,常常拉主道。

玉泉山的水来,护城河的冰,

喝进嘴里头呀,沙沙又楞楞。

盛的又是多来,给的又是多,

一个一铜子来,连吃还带喝。

平时不敢大声喧哗的孩子们“听见这唱词儿,规矩都被抛到脑后,疯一样地地向大门外跑”,哪怕挨一顿骂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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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茶,清热解暑。一分钱一杯,两分钱喝够!”

悠闲的南方,路边或是黄葛树下,总有一个茶摊,摆放着一排盛满老鹰茶的玻璃杯,等着口干舌燥的路人 ,类似于现在小城市街头售卖的甘蔗汁,清甜可口,解暑效果极佳。

到了夏天傍晚,也会听到些不一样的吆喝声,来自一些心急的肉贩。那时没有电冰箱,因此一过中午,肉贩子就着急,到下午便降价处理。

旧时人们吃肉的观念是“肉越肥越好”,所以不管卖什么肉,叫卖时都要加上一个“肥”字,如“哪砍点肥猪肉去耶!”、“肥——牛肉嘞!”

傍晚肉不好卖了,语言更是夸张:“大膘肉三角钱就卖,炒回锅肉满嘴冒油哦!”“来吃来割,厚实的坐墩肉、保肋肉相因(便宜)卖啰。”

到了冬天,滚烫、暖和的食品成了香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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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里,最畅销的当数烤红薯。小贩叫卖道:“花钱不多,捏到热和!”

红薯商贩口中还有句刺耳但人间真实的金句:“有钱之人穿皮袍,无钱之人拿红苕。”烤红薯不登大雅之堂,却深受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缩的劳动人民欢迎,因为它既可充饥,又可御寒,一举两得。

除了晚归的工人,红薯的主顾大半是些“夜里欢”的住户,或挑灯夜读,或料理女红,有的甚至不必出门,从后窗中递进递出即可。

此外,挑着酒桶沿街走的小贩喊道:“正宗高粱酒,正宗杂粮酒,见钱就卖!”不少人买来两杯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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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了每年腊月,市民最先听见“腊梅花、腊梅花”的叫卖声,接着可听见“火炮!冲天火炮”的吼叫,再等听见“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的兜售,就明白春节要来了。

吆喝的语言艺术

叫卖语的作用跟广告大同小异,目的只有三个:引起注意、推销产品、有记忆点。

藏在街头魔性叫卖背后的内核也是如此,卖烤山药的大叔设计对话,一人分饰两角,为了省事当了回男妈妈,朴实地对话体现山药之美味。

比起有情景设计的“妈妈我想吃烤山药”“窝窝头一块钱四个嘿嘿”“菠菜贱卖”直接地多,都是用魔性的语调、强烈的音波吼出了气势,完美达到叫卖语中“引人注目”“洗脑”这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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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古代的商贩数量倍多于今,算是当时的主流行业,竞争大,为了完成KPI,每户叫卖语的巧思更多更杂,同样一句话,怎样念得更洗脑,也是他们的研究主题。


拿“磨剪子嘞——戗菜刀”举例,若是把这句话倒过来,改成“戗菜刀嘞磨剪子”,试着念念,是不是效果突然大打折扣了?

后来语言学家找出原因:

比起i、u、e等元音为首的组合韵母,a和o的发音部位相对靠后,嘴型更开阔,声音传递效果自然就强了许多。

记不记得我们前文说川渝的语序也是“戗菜刀~磨剪子~为什么其实不减反增呢,这是因为在川渝方言体系里,“子”是“zei”的发音,也有着相对开阔的嘴型。

所以,说磨刀师傅们是民间艺术家,一点也不为过。

仔细听,那句铿锵有力、颇有旋律的吆喝,还带着点胸腔共鸣,不需话筒都能传遍大街小巷。

在北平,有种特色美食叫“硬面饽饽”,是夜间的口碑美食,宵夜的不二之选。因为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它的叫卖声比白日任何一段都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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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画《卖硬面饽饽》

有人专门写诗描述这种声音:“饽饽沿街运巧腔,余音嘹亮透灯窗,居然硬面传清夜,惊破鸳鸯梦一双。”

“硬面饽饽”四个字,看起来平实无华,怎么就运起了“巧腔”?

其实是因为这种叫卖声“又尖又促,卒然一声,能使毛发俱立”,而其中一个“面”字又拖得老长,韵尾部分有“儿”的馀音。

在夜间喊一嗓子,倒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效果。

胡同里的音乐家

有的商贩会靠嗓子叫卖,还有的喜欢用“小乐器”代替嗓子出声儿。

卖小玩意的货郎用“惊闺”,算命先生则常常吹着笛子或葫芦头亮相,江湖卖药人牵着骆驼、背着褡子,手里拿着一个中空的铁圆圈圈,将手指伸入圈中,摇起来发出“哗铃铃”的声音,乡亲们称其为“转铃或串铃”,北京人称它为“虎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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焊洋铁壶的扳金工用的乐器较杂,有的用发声器,有的敲梆子、也有的打小锣,也有直接要喝的:“焊洋铁——快壶哟”。三更半夜,打更的“更夫”在夜晚按时打梆子,笃笃的木块撞击声响起……

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盛赞北京是“音乐之都”,不是因为丝竹之悦耳,而是响遍京城的“生活之籁”,在这些天籁当中,叫卖及其器乐清脆,是不可或缺的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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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叫卖大王臧鸿

作曲家江文,把这些“歌唱流连”的叫卖者誉为“胡同里的音乐家”。江文也在北京师范学院任教时,常利用午休的时间,去搜集街头巷尾的叫卖声,并把各种货声揉进自己的管弦乐中。

1938年作的钢琴曲《北京万华集》(又名《北京素描》)里有两首,如“小鼓儿,远远地响”,便是向这些音乐家们的“偷师”之作。

近代戏曲理论家齐如山从戏曲美学的视角探索了老北京“货声”,尤其是叫卖声的听觉艺术性,于 1930 年代中期出版一本《故都市乐图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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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也有人从叫卖声中得到灵感。都知道宋朝人热衷文艺,叫卖声也被宋人玩成了一种乐艺。

宋代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博弈嬉戏·吟叫》:“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戏。……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于世。又谓之吟叫也。”

相传宋仁宗在位时,有个姓杜的宫廷艺人,专门搜集街巷小贩和饭店伙计的唱腔,据此创作了一套乐曲,名叫《十叫子》,顾名思义,内容来源于市井叫卖的十种曲调。

《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也有记载,开封瓦市还有一位有专门表演“叫果子”的文八娘;周密《武林旧事》还载有专事吟叫的集社“律华社”。

古代诗歌和音乐密不可分,诗歌可吟可唱,宋代的叫卖声因而满是诗意与乐韵,“卖花声”还成为了元曲的曲牌名之一。

有生命力的声音

进入新时代,有新的声音出现,也有旧的声音消失,世界因而变得更安静,也变得更吵闹。

“雪糕,雪糕,皇姑雪糕,奶油味儿的皇姑雪糕……”这段吆喝声刻在几代沈阳人的DNA,此时此刻,一位80后小伙赵星为了留住这段声音,正在冲击一项纪录:申请注册“声音商标”。

说起要留住这段声音的原因,赵星表示:“我们这代人是打小听着这段叫卖声长大的,这是独属于皇姑雪糕的声音,无可替代。我不想它被人们遗忘,希望它能以这种形式流传下去。万一有人沿用这个调子,换个广告词,再嫁接到别的商品上,这对于「皇姑雪糕」来说,是一种伤害和损失。”

想把一种声音注册成商标很困难的。

2016年,大公司腾讯想为QQ消息提示音“嘀嘀嘀嘀嘀嘀”申请声音商标,不料被驳回,经过两年审理后才经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作出准予注册的终审判决,成为中国首例声音商标案;“酷狗音乐”APP开屏那声著名问候音“Hello Kugou”,也是在一波三折后才商标注册成功。

但保留声音这件事意义匪浅,不说传承了数百年的吆喝声,QQ的一阵滴滴滴,瞬间就能把我们带回千禧年代,声音的承载功能非同一般。

当我们怀念一段声音时,无一不在怀念它背后的那段美好时光。

不止是中国人,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吆喝声,并在现代影视中复原着、以供一些人怀念着。

《请回答1988》里的叫卖声 

在每日竖着耳朵倾听楼下消息的过程中,吆喝声早就成了声音密码,一种特定信息的“信号音”。当这些语音在那个年代的人面前重放,他们会乘着音符通向往昔岁月,还很可能因此热泪盈眶。

用专业术语说,这是一种「对受众形成信息召唤与认知上时间的锚定」,而我更愿意将其当作是那些陈旧的时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像老人家对稚童亲切的呼唤。

(完)

文中图片视频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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