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修复之道:复杂科学思维与诗魂
起语:
前段时间,围绕贾浅浅回车体诗的争论刷爆了各大媒体平台。平心而论,贾浅浅的某些诗歌还是符合当代小确幸诗体的基本模式,虽然依然缺乏更为高级的生命情感,但比起所谓的梨花体诗还是有相对的进步性。
不过今天我不是来说贾浅浅的。而是就诗歌本身的问题发表一下个人的见解。作为多年浸淫在诗歌创作中的伪诗人,我对诗歌有着一套不太符合主流的独特看法。
现代诗之所以为现代,就在于其追求摆脱格律的束缚,力图脱离格律而创作。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自中晚唐时期兴起的,对格式要求严苛的格律诗。
就我有限的观察-包括混迹诗歌论坛,潜入各类诗歌创作团体的公众号以及拜读当下文坛如浅浅之流的著名诗人的作品。基于这两种极端化的创作思路,当下中国的诗歌圈子存在着如下醒目的问题:
写旧体的,把自己关在格律诗的牢笼里圈地自萌;写现代诗的,则不断在各种千奇百怪的诗体中放飞自我。
对于诗歌本身,我们的生命情感表达是在退化的。小确幸悄然成为了一种主流。这其中自然是有儒释道文化的没落,这点我在《谈诗的灵魂---一位伪诗人的感慨》中也已经阐述过。
此外,基于这两种对立性极强的创作思路,我们亦很难构建起一种相对合乎人类生命情感的评价体系。甚至连什么样的诗是好诗这点上也很难形成相对统一的共识。
就像一部分人认为但凡不是格律诗都不能称之为诗。而也有人认为诗歌应该完全放开格式限制,散文回车即成诗。
沿着前者的逻辑演化,诗歌必然会成为一种曲高和寡的文字游戏,让诗其的表达轻意境而重格律;
沿着后者的逻辑演化,诗歌则会失去自身的格律美感,变成真正平庸的无病呻吟。
这也是导致诗歌于当代无法继续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我看来,要让诗歌在当代获得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就应该首先理清楚两种思路的局限性。同时,尝试以一种全新的,或者说符合复杂科学这种接近生命有机体涌动本质的科学视角去塑造一个全新的诗歌审美体系。
接下来,我们就逐条地去说。
1.格律的禁锢
1.1 格律诗的特征
格律诗作为一种对旧体诗相对成熟的规范,其起初的目的是为了规范诗歌创作,建立一个可以量化的诗歌评价体系。
这就像高考的命题作文、科举的八股文,一方面有利于人才选拔评价的标准化,另一方面则可以一定程度地提高诗歌创作的门槛,使得所谓贵族与寒门之间更加泾渭分明。
步入现代社会后,当工业思维与诗歌的格律之间发生相互碰撞,这时就会发现:
在工业思维的解构下,格律诗本质上更新一种具有一定规格的工业化产品。
何以见得?我们可以拿七律中的一种格式来举例说明:
平起首句入韵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注:打下划线的地方可平可仄。
平仄要求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词的音调。粗略地来说,一二声视为平,三四声视为仄。
律诗的基本创作规律如下:
1)严格按照平仄进行填字
2)颔联和颈联/三四句跟五六句必须对仗
3)偶数句结尾必须押韵,且韵脚保持一致。
这种创作方式像极了“Puzzle”这种填图游戏。相比格律要求不严格的古体诗来说,格律诗就像一个打好骨架的拼图,你要做的就是往里面填东西。
这种看格填字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产生良品的关键取决于你是否能在有限的格式中将诗歌的意境与生命情感发挥到极致。
然而能够同时兼顾意境、情感与格律的诗歌并不多。在有限的格式限制下,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就类似于我在《城乡关系的终局思考:动静两侧》中提到的城市规模、土地财政收入与税收之间的波动关系,相互影响,形成一种三相波的动态平衡。
其中作为格式要素,格律决定了波动的幅度。如果格律要求过严,则三相波整体的振动幅度是受限的,这就最终限制了在此结构之内的佳作涌现的爆发。
具体到现实里,便是大多数进行格律诗创作的人恰恰被格律本身所束缚了。深邃的意境与涌动的情感无法嵌套入呆板的结构中去,最后就会变成为了不出律而去强行填词的恶性循环。于是乎强行翻阅新华字典去找到各式各样的生僻字来填充的行为就成了常态。
然而生僻字多了,一首诗的传颂价值也就下去了。到最后,一首本该洋溢着丰富情感的诗歌却变成了生涩拗口的缝合填充物。
拜年祭时,《万象霜天》中有一句歌词我觉得非常有感觉,那便是“亘古一片月”。当时想将其扩为一首诗,但翻遍五律的格式却没有找到能够嵌套进入的模板。这件事情让我不禁陷入沉思:
在诗歌创作时,意境与情感的美是不是就该让步于格律的死板呢?
作为一名诗歌爱好者,这种思考自然很难明达。因为纯粹的文学创造是感性的,标准也很模糊,缺乏一套系统的、深刻的、具有哲学高度的评价工具。
幸得我是学理工科出生,对自然科学有着一定的认知。再加上受到陈平老师“以跨学科思维去分析学科内问题”的启发,因此对于这种困境便稍稍有了那么一丝跳出井底看全局的意识。
1.2 诗云的阴影
用一种数学的视角来看,格律诗的创作更像是一个在限定格式下寻找词汇排列组合最优解的过程。
平仄两律可以视为二进制下的0和1;五言或者七言的字数限制,颔联颈联的对仗要求,偶数句韵脚的一致性,则是对于这种二进制变化的结构限制。
以此思路,则可以将格律诗的创作方式解构为:
1)平与仄作为二进制的编码,对应着平水韵或者今韵所标定的两类汉字字库。
2)格律诗中每一种格律形式就是一个固定的模板,诗人识别模板,按照平仄编码要求在数据库中搜索合适的汉字,将其填充到模板之内。
3)结合对仗,押韵等进一步的格律限制,最终完成诗歌的编排。
于是乎,格律诗创作的逻辑就可以归纳为:
1)在汉字数据库中寻求一套符合格律模板规范的平仄排列组合。
2)而对于一首完美的格律诗的创作则是追求这种平仄排列组合的最优解。
大刘的科幻小说《诗云》就对此进行了很好的展现。神级文明正是认为诗歌的本质就是汉字排列组合的最优解,为了证明技术的机械性可以超越艺术的灵性,他们用一个恒星系的能量去进行最美诗歌的计算。
然而结果却让神失望了,就算是穷尽一切算法,却也无法造出超越李白的诗歌来。
每每看到《诗云》,我都会感到一丝宽慰。至少在大刘的故事中,生命有机体的灵性在技术的机械性面前还是挽留住了那么一丝自尊。
不过泠然一念间,却又庆幸神所选择的挑战对象是李白。这位谪仙人的诗歌之所难以被机械的算法所模仿,恰恰在于其并没有按照严格的格律来写,这无形中给神级文明的量子计算机增加了天文数字般的工作量。
如果神当时选择的是极其强调格律的李清照的话,那《诗云》的结局还真不好说。
大刘当年自娱自乐搞了一个写诗的程序,那也许就是《诗云》的灵感来源。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后,在AI技术蓬勃发展的今天,他所警惕的云作诗却已经悄然地来到了我们身边。
就机械性的计算能力而言,硅基生命碾压碳基生命的事实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诗歌格律波动的范围越是明确,AI对于人类的优势就越明显。
就这点而言,华为乐府和清华九歌这两款AI写诗软件深深地震撼了我。
人工智能对于非复杂科学指导下的线性结构的攻破能力早已在深蓝与卡斯帕洛夫之间的世纪对决中展现出来。而后,阿尔法狗又将人类最后的棋类傲娇---围棋给击破。
如此变化莫测的棋局都不在话下,区区几种格式的格律诗对它们来说又算什么呢?结合深度学习对于规律的总结,平仄所构建的二进制数据库里,AI每秒上亿次的计算的能力可以将人类大脑毫无悬念地按在地上摩擦。
下面是我用清华九歌AI软件作出来的两首诗,一首是藏头,一首是七律,大家可以自行感受。
藏头-暗中观察:
暗窗明月夜焚香
中有孤灯照夕阳
观里更无尘外事
察人心地一虚凉
七律-赞美太阳-其一:
玉兔仙人去已赊,空馀丹灶自熠霞。
不因世上千年事,谁向山前一片砂。
白鹤夜归金殿晓,青鸾春度碧窗斜。
如今更觉尘缨远,何处风波是此家。
晃眼看去,这AI的诗作得可谓是有模有样,特别是七律的颈联对仗这句“白鹤夜归金殿晓,青鸾春度碧窗斜”更是颇有一股《长恨歌》的味道。
相信随着AI技术的不断进步,其格律诗创作水平还会有更大的突破。特别是当量子计算机成型的时候,其强大的计算能力以及对于抽象思维的深入理解也许能够让诗云在格律诗的范畴内成为现实。
届时,我们唯一能够抵抗诗云的东西,可能也只有像李白这样不拘一格的天才了吧。
1.3 格律诗的美学问题
格律诗的美普遍被认为是符合固定平仄格式带来的音律美。但这种美究竟是否具备一定的普世性?还是说仅仅是一种预设的美学立场?
就这点而言我无法单纯地从文学内部去解答。毕竟身在局中之人,往往一叶障目。若要纵观全局,就必须跳出局之本身,从更高地维度去俯瞰。
这也是陈平老师跨学科思维的意义所在,即复杂科学的整体论中并没有严格的学科界限,事物的道理存在相互借鉴的可能。用老祖宗的话来说便是道存于万物。
那么接下来,我就用物理的视角来探讨格律诗的美学价值。
如果我们把平仄两种律动看作物理中的波动。平为正反馈波,仄为负反馈波。那么诗歌格律所产生的律动本身,就是两种波动形式在一定结构框架下的叠加结果。
由此,所谓的格律美就可以被近似地类比为波动叠加的形态美。
根据这种逻辑,我们就可以将旧体诗中的格律诗与非格律诗分别解读为:
格律诗:具有规范结构的格律波动
非格律诗:具有非规范结构的格律波动
那么从波动的角度去理解的话,格律诗相较于非格律诗,具有一定的简谐美;但反过来,非格律诗相较于格律诗而言则具有一定的变化美。
那么两者的关系是什么呢?
从形式上来看,非格律诗对于平仄的排列组合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而格律诗则是在非格律诗的基础上,对平仄排列进行了归整。
这像极了是哲学科学的关系,即格律诗包含在非格律诗之中,属于其中那部分可以被经验归纳与总结的“科学”部分。
还有一个非常形象生动的类比,即格律诗就像是牛顿力学中的绝对时空,而非格律诗则像是爱因斯坦相对论里的相对时空。
绝对时空中的时空结构是固定的,就像格律诗中对于平仄、韵脚与对仗的严格要求。而相对时空中的时空结构本身是波动的,就像非格律诗中对于上述三要素的相对宽松的要求。
那么从一种更为整体宏观地角度来看,请问是爱因斯坦的相对时空更接近时空的本质,更具备时空的美感,还是牛顿的绝对时空呢?
在《三体》中,大刘将万有引力号发射出的引力波比作时空的涟漪,这种美感对于理工男们来说就像《球闪》里的量子玫瑰一般不可抗拒。
但如果以牛顿绝对时空的观点来看,因为时空结构的非波动性,这种时空涟漪却是不存在的。
同理,就律动而言,非格律诗更接近诗歌的本质,如果单纯地以格律诗来垄断诗歌的美学制高点,那我们也一定会失去类似于时空涟漪这样具有深邃美学意义的闪光点。
说了那么多玄妙的东西,也拿点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严格的格律对于诗歌美学展现的局限性。
在这里我举几个例子:
1)毛主席的《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单从格律来看,毛主席这首诗是存在一些问题的,比如礴和拍就不符合平仄要求(按照今韵)。从用字避免重复的角度来讲,诗里多次出现了山,军,水等词语。
因此以格律诗的标准来评价的话,毛主席这首诗就算不上佳作。这也是某袁姓公知黑毛主席写的都是打油诗的依据。
不过抛开所谓的格律定式来看,毛主席这首诗写得好吗?
在我看来,堪称完美。要气势有气势,要感觉有感觉。虽然存在出律的现象,但其澎湃的生命情感,宏大的意境给人以直接了然的感染力。这与一些生僻字乱舞,格律虽完美契合但却读不出感觉的诗相比好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2)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每次与人争论格律的意义时,我总会拿出王勃这首早唐时期的五言律诗,以其没有演化完成的格律形式来说明格律诗对于诗歌美感的意义其实微乎其微。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所处的时代,格律诗尚处于萌芽期间。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该诗基本上没有按照五言律诗当有的格式去创作。首先对仗放在了首联和颈联,而第四句没有押韵。
然而王勃这首看上去很随意的伪格律诗却迸发出了一种穿越千古的美感。即便是在今天,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仍然能与现代人的各种离别场景产生强烈的共情。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的出韵本身也没有影响这首诗的韵感。这种韵脚的变化,反而让我想起了音乐中的休止符,仿佛老司机从变速箱的顿挫感中获得的那一丝惬意。
既然如此不符合格律,那为什么王勃这首诗却有远超格律的感染力呢?
对此,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也即是生命情感变化的解析法:
我们把王勃的情感变化作为一条逻辑线,就可以对之做出如下解读: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作为起始句,将送别友人的场景放得很大。因为大,所以反而反衬出人的渺小。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是作者的第一次感情表达,只在王勃与杜少府之间,属于个人感情,也是两个人之间的共情。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则是作者情感的第一次升华,个人的情感往一种整体的情感上升。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则紧接着将这种整体情感的升华具现完成,使得本来只属于王勃与杜少府之间的离别之情,被普世化到了天下人的离别情谊。
布景--->达意--->情感逐次升华
这就是这首诗具有感染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这个布景的大是很有意味的。如果布景太小,怕是装不下天下人的离别之情。正是因为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这么广阔的布景,才使得后面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天下人的共情被装得自然。
王勃这首诗虽然不符合律诗那种严格的平仄格式,却遵循着一套易于将情感递进升华的另类格式。
这种格式我将其成为诗歌生命情感的涌现结构。
这种结构不宜用格律诗那种平仄对仗要求去规范,而是应该与诗人想表达的生命情感所协调。
王勃这首诗所遵循的生命情感涌现结构,显然是感情的由小及大。从个人情感中去寻找与天下人之间的共情。
类似的例子在古诗中也很常见。
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具备着悲转慰,背景离乡的哀怨转为对天下离乡人的祝福的生命情感涌现特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而号称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的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也有着相似的表现力。
可以说,这种流淌在诗歌当中的,生命情感的变化与涌现,构成了诗歌美感的一种表达形式。
以此原理,我尝试了一种以生命情感涌动变化为标定的诗歌形式,谓之《引灵曲》。要求诗歌的情感必须是从悲转慰,亦或是从欣然转向悲伤。
因为引灵本身即有引渡亡灵的意思。就像最终幻想X中的尤娜,亦或是日本神道教中的巫女。
引灵者要将悲怨的亡灵超度,使其从悲怨中释然。这种过程对于引灵者自身来说,就包含了两种情感的演化方向:
1)悲伤--->释然
2)欣然--->感伤
第一条是与逝去生命之悲惋的共情向让亡灵超度的宽慰转变。第二条则是以一个栩栩然的生者去融入逝者之悲伤而产生的再度共情。
悲转慰,慰转悲,二者相继变化,生生不息,视之为引灵者的生命情感涌动。
以此为线索,我写了两首诗。
其一是:引灵曲-归蝶
天为幕,风作裳,彩蝶携去百花香。
指间星辰若翩飞,赋我长歌三千行。
天河澹澹雨不休。七弦幽幽心无疆。
引灵一曲似归蝶,孤乘彩云荡八荒。
饮罢长风话泪语,空灵尽处梦何方?
巫女歌,苍生祭,万千孤魂于此葬。
红颜凋尽水悠悠,空却星月与穹苍。
这首诗要求是情感从欣然转向悲凉。
其二是:引灵曲-冷月葬花魂
碧玉丧魂香消散,槐梦惜春悲不休
凌霄万里掩重门,绛珠一粒沾轻裘
桃李成蹊人渐离,空枝对月圃园旧
长风不识冢中人,夜莺独泣冷月秋
盼君归来戴霞衣,却见朱红染白袖
子规不鸣天尽处,一朝春江万古流
青灯空照百年泪,禅心难伴千岁幽
今踏黄昏入山荫,人间芳菲为卿收
葬花离人醉宵庭,鹤影归山续风流
双翼复生无言鸟,星光淋漓洒花丘
这首诗要求是情感从悲凉转为宽慰。
这种尝试的目的是试图摸索以情感涌动为演化逻辑来对比以遵守平仄格律为演化逻辑的两种思路之间的差异。
1.4 复杂科学与谪仙人
以生命涌动方向作为诗歌“格律”的新标定,这显然是属于我个人的枯燥。但是格律诗所代表的工业化的结构约束与生命情感涌动所代表的生命周期特质却对应着还原论与复杂科学两种不同的态度。
前者是以经验归纳出一种创作诗歌的既定规律,这种规律就像西方现代科学之于哲学是可以被人们以经验理解的那部分,但却无法完全解释哲学本身一样。它是对于诗歌之魂的一种有限的探索与归纳。
如果我们以格律诗规范了所有旧体诗的创造,那么对于那些不符合其要求规范的部分,就成为了我们永远无法探索的未知。故当我们将严格遵循死板的格律视为诗歌之美时,其实就跟我们以还原论归纳出的现象去断定一个事物是否科学是如出一辙的荒诞。
这种哲学层面的谬误,在我们争论中医是否科学时已经不断上演。所谓双盲实验等源自于西医有限的还原论的框架中的结论,是无法描述更符合复杂科学,即整体论的中医的。
同样,对于诗歌而言,如果要对其进行更为整体的美学探究,我们就必须采用复杂科学的整体论思维,这样才能真正的描述出诗歌之美。
那么如何才能以复杂科学的视角来看待诗歌之美呢?
幸得我们有李白这样一位天才,也使得我可以从他那首最具有谪仙人气质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入手,去做一个复杂科学思维对于诗歌美学的定性分析。
首先,我们来看看这首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在复杂科学中有三个非常核心的概念,分别为:节律波动,多元结构以及涌现。
复杂科学的运作逻辑可以简括为:多元的节律波动在多元的结构中振动后产生涌现。
这与还原论主导的科学中,那种由归纳、归因以及演绎法推导出的明确的因果线性关系是不同的。
复杂科学没有既定因果,一切都是波动与结构的交互作用。比如著名的超弦理论就认为,物质是处于不同结构的高维空间里弦动的结果,这里采用的正是典型的复杂科学思维。
那么将其放到诗歌之中时,我们就要对应地去看看,何为节律波动?何为结构?而又何为涌现?
1)节律波动
波动起于波源,因为源头活水的涌动,才会有清澈见底的水渠。在诗歌创作中,诗人就是那个涌动的波源。从中涌出的“生命情感波动”、“思想波动”以及“文学素养波动”就构成了最简化的三种节律波动。一位伟大的诗人,其生命情感、思想层次以及文学素养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因此波的强度就由这些基本的素养所决定。
2)多元结构
结构既是格律,是节律波动运动的场所。我们可以把类似于五言、七言、骈文以及对仗的句式;还有不同的韵脚视为一种孤立的结构波动形式。而这些结构波之间的相互叠加就构成了诗歌格律结构的多元。
一般来说,格律的多元波动体现为下面几种形式:
1.平仄的变化
2.句式的变化
3.韵脚的变化
4.特殊格式的开合(比如对仗)
这四种结构波动的相互叠加,就是诗歌多元格律结构的具现。
3)涌现
涌现既是诗人的三大节律波动与诗歌格律之间交互作用的结果,一个好的涌现就是一篇传世的佳作。而具体到一首诗里,由于好诗往往成于佳句,佳句就是诗人的文采与诗歌的格律之间相互作用所产生的上佳涌现。
涌现在诗歌整体层面的体现,即为极佳的意境。而涌现在诗歌内部的体现,就是上面提到的佳句。
一首诗里出现的佳句越多,其整体意境就越丰富。
去年去济南出差,顺道游览了大明湖,观赏了趵突泉那汩汩的泉涌。这不禁让我联想到诗歌创作中的涌现---每一个佳句就像泉眼一般,作为诗歌内部的微型涌现而带动其生命情感的涌动。
明确这点之后,我们再来看看李白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给我们一个非常直观的感觉,那即是这首诗可以说完全不把格律的规范当回事,其格式与韵脚发生了多次变换。
然而这种完全违背了格律诗对于字数韵脚一致性的创作方式,却为何又迸发出了亘古闪耀的美感?
这也许只能用复杂科学的思维才能解释得通:
1)天才般的节律波动
李白的天才不用赘述,他的生命情感之丰富,思想之缥缈,文学素养之高可以说冠绝古今。
2)多元化的格律结构
格式的变化,韵脚的变化是这首诗歌的特点。这恰恰暗合了复杂科学中涌现现象对于结构多元化的需求。
这首诗一共进行了十四次格式的变化,十七次韵脚变化,可以说格律的多样性已经爆炸。这些既定格律之间的相互叠加,构成了属于《梦游天姥吟留别》独特的多元格律结构。
3)涌现
天才的节律波动+多元格律结构=涌现
复杂科学的架构油然而生。
正因为有李白这样天才般的节律波动与相互叠加的多元格律间的交互作用,最终产生了惊人的涌现。
而“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些诗句则构成诗中涌现的泉眼,使其诗歌之魅力在千年之后也能熠熠生辉。
类似的创作思路也出现在巴赫的对于其乐曲的赋格之中,其中以音乐风格的多样性与作者天才的创造力交互碰撞,进而形成了一种丰富的、感染力极强的乐曲风格。
(关于巴赫的赋格,可以参考知乎上面的这个回答:https://zhuanlan.zhihu.com/p/63291523)
当我们以复杂科学的视角去看待旧体诗的时候,会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对于格律本身的认知也会再上一个台阶。
届时,我们会清晰地认识到:
所谓的格律诗其实就是多元格律中的一个孤独的波动,真正伟大的诗人不在于死板地去遵循这些单一的波动,而是如何将这些多元的格律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具有复杂科学美感的结构,然后在与自身天才般的节律波动相交互过程中,最终涌现出无数个美轮美奂的诗中泉眼。
而作为一名喜欢道家思想的诗人,李白的诗呈现出复杂科学的美感又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复杂科学的整体论本身就源自于老庄哲学中,对于自然科学来说是如此,对于诗歌创作来说也是如此。
万物皆有混沌,这真是妙不可言!
2. 现代诗的奔放与迷失
在使用了复杂科学对旧体诗进行解构后,其实我们已经很容易反过来看到当代诗歌的问题所在。
还是用节律波动和多元结构作为切入点,所谓当代诗歌创作中,诗人的堕落普遍地看就有着以下两点问题:
1)节律波动的衰败
节律波动对应着人的思想深度、生命情感层次与文学素养。
对于当代这些没事就小确幸一把的文人来说,其思想深度早就被锁死在了“高墙与鸡蛋”、“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的那种被西方忽悠成瘸子的地步。
而生命情感的衰落则与我在《生命情感:文明演化中被忽视的力量》中提到的资本主义模式演化逻辑有关。当一个社会越是以牺牲生命情感层次去换取经济效率时,其生命情感的整体萎缩就不可避免。
更何况我们的传统文化思想还遭到了西方精神殖民的强力冲击,一些诗人能把老庄当祖宗看都不错了,否则就算落笔下去,也是“啊,我的主”这种香蕉味浓烈的形式。
总之,当代文人的节律波动是衰败的,背后的原因过于复杂,但衰败却是非常醒目的结果。
2)结构的瓦解
这就要说到所谓的回车体与梨花体了。因为当代诗歌过于放开格律,最终使得诗与散文的界限变得模糊。这种放飞自我的操作最终使得属于诗歌的结构彻底瓦解。而当结构瓦解时,节律波动创造涌现的场所也就不复存在。故此,当代诗歌的结构迷失就成为了其衰败的又一大罪魁祸首。
因为节律波动的衰败和结构的瓦解,当代诗歌自然无法产生像古诗或者毛主席那个时候的那种澎湃的涌现。故此在我们批评和看待贾浅浅之流的时候,就不要再单纯地抱怨其个人的不才,应该明白这是属诗歌哲学思想丧失的必然失落。
3. 诗魂的修复之道
如何让诗歌再度焕发出生命力?
我想复杂科学可以作为一个哲学层面的出发点。
意在修复节律波动的强度与重构格律结构的多元美感。
对于第一点,那是对生命情感,思想文化以及文学素养的重塑。这其中就涉及到对于儒释道文化的再次深入发掘和创新,吸取全世界不同文明中所涌现出来的优秀文化面,同时也要与现代化的思想成果形成有机的整合。
对于第二点,不能将诗歌的灵魂局限在格律诗这一亩三分地上,也不可像当代诗歌这样完全放弃格律而裸奔。无论是旧体诗还是现代诗,都应该在有形的格律中去寻求无形的组合,最终形成属于诗歌创作的,可持续的多元格律结构。
《引灵曲》所遵循的生命情感涌动变化就算是我的个人尝试。当然大象无形,诗歌的美还是更多体现在节律波动与多元结构之间的交互中。这未必就是哪种固定格式可以具体描述出来的,但只要在内心触碰到这种来自复杂科学的美感,诗歌的灵魂自然会随之绽放。
结语:
纵观全世界,无论是中国的古诗,印度的《摩诃婆罗多》,西方的《荷马史诗》,这些都是涌动着人类生命情感的瑰宝。
特别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所蕴含的儒释道的文化精髓,更是焕发着美轮美奂的艺术价值。
对于这样的瑰宝,总不能就这么没落了吧。
现代化不意味着对于生命情感的放弃,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执念。而诗魂与工业文化之间应当是相辅相成的平衡,而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垒。
随着我们向生态文明转型,文化力量的萌动也逐渐清晰。面对新自由主义所释放出的思想攻势,身为大禹后代的我们,必然要再分这九州以疏导那来自西方精神殖民的滔天洪水。
自己文化的根基越牢,则人心之根基越牢。当我们的根都被自由与偏执所刨掉的时候,那漫山遍野的香蕉,亦会将我们困在钢筋水泥的永恒禁锢之中。
最后,中华民族王道天下之情怀,必须再重振,戏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