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说:她是香港进步电影的“绝代佳人”,却只被看做金庸的“梦中情人”?

大家好,我是在观网陪您聊文娱的新之。今天的新之说,我想和大家讲一讲我的女神,一位中国电影史上的绝代佳人的故事。

五年前的一个初夏,我坐火车来到上海,希望借着上海电影节给她颁发终身成就奖的机会一睹芳容,那时我就隐隐感觉到,作为一个普通影迷,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她就是曾经在香港红极一时,被称为“长城大公主”的女演员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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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放映的影片是一部1959年上映,由一位化名林欢的编剧为她量身定做的古装历史电影《绝代佳人》,讲的是战国时期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然而这部电影歌颂的不是信陵君,而是夏梦饰演的为了国家舍生取义的绝代佳人如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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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夏梦电影是更早的时候,当时我在北京电影资料馆看了一部她主演的爱情喜剧片《甜甜蜜蜜》,果然美人是要看动态的,虽然当时我对她的从艺经历、业界地位完全不了解,但我瞬间爱上了这位演员。她的言谈举止中自带一种难以形容的韵味,怎么说呢,套用某位大才子的话来说,如果你问我女神是什么样子,那应该就是夏梦这个样子。那是一种温婉而不柔弱,娇媚而不造作,高贵而不傲慢的气质,就像是透过白色纱帘朝你洒来的一束阳光,古典而又矫健,自带一种振奋人心的生命力。

六十多年过去了,我这个小粉丝的愿望最终还是化作了遗憾,《绝代佳人》放映当天虽然安排了观众互动环节,夏梦女士却只是传来了视频表示感谢。然而让我更加遗憾的是,当天互动现场的主持人对于夏梦的介绍和讨论依然三句不离一个称谓“金庸的梦中情人”。

仅仅一年之后,2016年,夏梦永远离开了我们,在朋友圈和媒体的纪念文章中,依然10篇有八九篇以“金庸的梦中情人”、“黄蓉、小龙女的原型”来概括夏梦的一生。其实,当我们回望半个多世纪,夏梦的从艺生涯背后,从来就不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的天马行空,而是时代浪潮冲刷下中国文艺界、香港电影圈一段尘封的往事。

新之我一直以来比较相信一句挺扎心的话:“真正才貌双全的人是很难被埋没的”。夏梦原名杨濛,1933年出生于上海的一个文艺世家,14岁随父母移居香港,17岁和妹妹路过长城电影公司的片场时被一眼发现,此处为大明星出道经典套路,仅次于陪同学报名,于是在1950年的夏天,女学生杨濛开始了自己的明星梦,夏梦小姐横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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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年,夏梦的处女作《禁婚记》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让这位初出茅庐的新人女演员一鸣惊人、光芒万丈。这是一部好莱坞式的爱情喜剧,通过一对恩爱小夫妻因为丈夫离职在家做全职先生,妻子找工作养家却因为偏见不得不隐瞒婚姻,从而引发的各种巧合误会最后真相大白的故事,探讨了男女平等和女性平衡家庭和职场的话题。这部电影在当时的香港包括整个东南亚叫好又叫座,一举拿下了1951年的国语片票房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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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为开端,在之后17年的从影生涯中,夏梦在长城和凤凰两家电影公司出演了近40部电影。这其中有歌颂美好爱情、反对封建礼教的新编古装剧,有呼吁新风尚、新生活的现代剧,有改编的左翼文学名著,也有轻松诙谐的都市小儿女喜剧等等,不仅如此,当时的香港影坛受到内地越剧版《梁山伯与祝英台》影响,香刮起了一阵戏曲电影旋风,除了邵氏的一系列黄梅调电影,夏梦在主演的一系列戏曲电影中也展示出了深厚的戏曲身段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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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反串出演越剧电影《王老虎抢亲》,讲述一个女装大佬被恶霸公子当“良家妇女”抢回家最后攻略恶霸妹妹迎娶白富美的故事,这部电影金庸担任了副导演)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夏梦这位香港女明星演的香港电影和咱们印象中的香港电影很不一样?咱们印象中的香港电影大多是特别商业化的武侠片、神怪片、刺激的警匪片、无厘头的喜剧片,还有比较香艳的古装传奇。而夏梦主演的这些电影不仅说的是国语,唱的是内地的传统戏曲,连题材都是反封建礼教、歌颂进步思想,展现祖国历史文化,一个个都特别主旋律,特别正能量。

没错,夏梦作为一位红极一时的绝代佳人,香港最受瞩目的电影明星,同时也是香港左翼电影文化的一面旗帜,她背后浓缩了一个时代,那是一群香港左翼电影人在冷战的“竹幕”下,在香港这个资本主义世界的东方桥头堡,在犬牙交错的各派势力中燃烧激情与才华,寄托理想主义的时代。

说到中国的左翼电影,我们就必须把时钟拨回到30年代的上海。新生的中国共产党与新生的中国电影的结合产生了巨大的化学反应,造就了中国的电影的第一个“黄金时代”。1932年前后,上海地下党组织在瞿秋白的领导下成立了“电影小组”,我党的文艺工作者以编剧的身份加入电影公司,开始发展、团结、培养进步的文艺工作者,整个中国电影的创作水平以他们为中心有了质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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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党的文艺家在近代文艺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除了瞿秋白领导的电影小组,“龙潭三杰’之一的钱壮飞是我国武侠电影的开山祖师,周恩来是话剧艺术的先行者、最早发表现代戏剧学术论文的人)

他们引进了先进的电影理论和蒙太奇技巧,抛弃了鸳鸯蝴蝶派的空洞矫情和逃避现实的怪力乱神,专注于现实,专注于普通人的生活、专注于社会底层的挣扎,从1932年到1937年抗战爆发,短短五年,中国电影的传世神作如井喷般爆发,这是属于中国电影的光荣时刻。

随着历史浪潮的翻涌,抗战之后,一大批上海电影人南下香港,在南国之地聚合、重组,也带去了左翼电影的光荣传统。其中最典型、最有影响力的长城、凤凰两家出品国语电影为主的公司正是夏梦贯穿整个演艺生涯的“东家”。这两家电影公司的左翼特色不仅仅因为他们题材中的现实主义,也不仅仅因为他们与内地影坛的互动和接受新华社和港澳工委的指导,更是因为这两家公司探索出的一套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电影创作模式:比如说这两家公司的影片创作是由编导委员会、艺术委员会集体完成,剧本创作不是由金主爸爸根据怎样赚钱来决定,而是掌握在真正的电影人手上,编剧有着崇高的地位。不仅如此,这套模式还特别锻炼新人,剪辑师、编剧可以在实践中晋升为副导演,几部电影下来就可以自立门户,女明星也不再是花瓶,也要参与集体创作,担任技术岗位甚至是副导演的工作。夏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成长,成为了香港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一个特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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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着170的身高和健美的身材,是篮球健将,还擅长游泳和网球。在那个女明星普遍文化程度较低的年代,她可以在杂志的专栏上连载万字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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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在中学时是校篮球队的队员,同时擅长游泳和网球)

大导演李翰祥形容她是“中国电影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女演员”电影史学家石川形容她是“承载着三、四十年代民国文人家国梦想的梦中情人。”当然,在各路大佬的彩虹屁中,最广为人知的还是金庸的那句:“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我想她应该像夏梦才名不虚传。”然而承载着如此多赞誉的当红女星夏梦在香港复杂的演艺圈却如同一个异类存在:她给自己约法三章“不剪彩不参加商业活动,不应酬不应邀吃饭,不拍内容不健康的戏”她极度地朴素,永远否认别人的赞美,永远对自己在电影里的表现诚惶诚恐,甚至拒绝承认自己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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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的这钟意大利宽松毛衣加休闲裤平底鞋的打扮在当时引领了时尚,被称为“夏梦装”)

身为“长城三公主”之首,她二十一岁芳龄就嫁给了一位平凡的小商人林葆诚,之后继续自己的事业,和丈夫一生志同道合相濡以沫,一生没有任何绯闻,对培养自己的公司也是从一而终,走商业化路线的邵氏花六七倍的价格挖她她依然不为所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世媒体总是爱把她说成是“金庸的梦中情人”真的是很没有代表性,这样的一位女士,把她视作梦中情人的又怎么会只有金庸呢?但无论是谁只能是在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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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的丈夫林葆诚是她的粉丝,自己也是戏曲文艺爱好者,一次给片场送货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跑龙套的机会他就自告奋勇给偶像跑了个龙套,借此机会和女神交谈,发现彼此志同道合,后来结成了一段姻缘,两人一生恩爱美满,他一直在夏梦背后全心全力支持她的事业)

1957年,夏梦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她作为香港的先进电影工作者受到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在中南海,当时全中国知名女演员集聚一堂和总理合影,年纪最小的夏梦站在了“C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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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珍贵的照片瞬间无意间成就了小平同志罕见的“同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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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她还当选了中国电影工作者联谊会,也就是今天的中国电影家协会的前身,仅有的5名港台理事之一。由她主演的影片《绝代佳人》还获得了文化部的优秀影片奖,而这部电影的编剧正是我们熟悉的金庸,查良镛先生。彼时他以笔名林欢加盟了夏梦所在的长城电影公司,为她量身创作了这个剧本。

夏梦和金庸,这两个总是被放在一起作标题的名字,终其一生,从肉体到灵魂其实两人都没有什么交集,甚至是南辕北辙。夏梦声名鹊起成为国民女神的时候,金庸还是和梁羽生共用一张办公桌的《大公报》小编,夏梦作为香港代表在中南海谈笑风生的时候,金庸还只是电影公司普通打工人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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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两人,夏梦早已结婚,而金庸和第二任妻子结婚不久,他所谓的爱慕和追求,并不是想有什么严肃的男女恋爱关系,不过是那种旧时代才子佳人式的暧昧和风流韵事罢了,而对于夏梦来说,作为一个怀揣理想的新女性,估计是没有精力和兴趣陪他去玩这场美女钦慕才子,“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游戏了。

新之我一直以来还有一个扎心的感悟,那就是,那种才貌双全的人很少因为取悦别人而活着,在他们谦逊淡然的外表下往往包裹着自我而倔强的内核。金庸对于夏梦的爱慕更多地是出自一厢情愿的OOC同人再创作:比如聪慧美丽的黄蓉觅得良人后自会辅佐夫君成就大业;看似孤傲不可一世的绝世美女小龙女最终也会为爱痴狂;完美女神王语嫣只是一时被绣花枕头的草包表哥蒙蔽,最终还是会回到痴情才子段誉的身边……而此时的夏梦,却正在在中南海的联谊会上问总理:“请您对我们的工作给点指示”总理笑着对她说:“你要说‘香港’话,不要说‘北京’话,在香港这个地方,可以做很多工作。用影片团结华侨,宣传爱国主义。”作为香港的“红色公主”,夏梦和她的同事一样怀揣着对建设国家、改造社会的理想和憧憬,为了理想而工作,为了事业而奉献。她不是激进的革命者,而是像总理说的那样说“香港”话的电影人,她理想中的文艺和中国,依然是进步但不失温情,激越而不失文雅的。然而正如北京的那次盛会不会再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很快被政治运动搅乱,香港也在各方势力的交替激进中,对立不断升级,政治运动风起云涌,逐渐趋于失控的状态。普通的老百姓也从原来的乐于接受左翼文艺变得谈“左”色变,本土化运动悄然而起。

理想主义在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迷茫。夏梦觉得也许是时候暂时告别了,于是她在1967年,事业如日中天时以怀孕为由淡出影坛不问世事。而此时金庸事业已经起飞,成为了明报的老板,《明报》破天荒地两天头版报道夏梦的离去,金庸更是亲自写了一篇社评给她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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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报》当时还开辟了专栏,专门连载夏梦在外旅游的“游记”

他写道“在我们的想象之中,一定是加拿大草原的空气更加新鲜,能使她过着更恬静的生活,所以她才在事业高峰之际,毅然抛弃一切,还于幽谷,遁世独立,”也许,两个人的理想和精神世界自始至终不在一个频道上吧。哦,对了,在这一年夏梦和丈夫林葆诚飞往了加拿大,也正是这一年,金庸写作了他最有政治隐喻色彩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最后的结局里,小师妹所托非人和“小林子”跑了,空留大师兄在华山之巅怅然若失。


不过,女神的传奇并没有结束,文革结束后的80年代,她又回来了,这其中有内地文艺界和领导层的盛情邀请,也有她本人尚未燃烧殆尽的激情。归来的女神创立了青鸟影业公司,第一部影片《投奔怒海》开幕第一行字是一行大大的“夏梦监制”,这部电影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不仅刷新了香港文艺片的票房记录,拿到了第二届金像奖的五项大奖,成为了许鞍华导演和香港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作,还发掘了日后的巨星刘德华。然而在这部浓浓冷战味道的压抑影片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昔日左翼电影清新的朝气,而是扭曲的现实夹杂着香港人对未来的焦虑,还有革命理想砰然坠地的声音。电影公司的生意是空前的成功,那是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清晨,似乎一个叱咤风云的电影大佬即将诞生,然而就在此时,夏梦迅速卖掉了公司,真正地离开了。

理想主义是个比较微妙的东西,作为后人我们无法揣测其中的个人抉择。只是在八十年代混乱而躁动的潮流中,内地不再是那个内地,曾经的热情和希望留给了反思和彷徨,香港也不再是那个香港,香港电影在资本的洪流中正在打造东方荷里活,曾经的大公报编辑已经成为了武林宗师、报界大亨,和曾经的富商大贾、太平绅士们与祖国密切联络,他们将成为未来几十年主宰香港命运的“爱国力量”,于是乎,佳人急流勇退走进了故纸堆,才子登堂入室占领了大荧幕。一个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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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没能等来夏梦女士,我看了看四周,才发现二十郎当岁的我在一群平均年龄70多的老爷爷老奶奶中显得过于突兀了。散场时,我路过电影院的咖啡馆,发现那里正在限量发售价格不菲的夏梦影像集,一群7、80岁的老爷爷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我一瞬间有点恍然隔世的感觉,这家国泰影院仿佛回到了60年前,这群老克勒也变回了上海滩的翩翩少年郎,那一年夏梦的《绝代佳人》在内地放映了21725场,1164万人在大荧幕上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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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美人名将都难以抵挡时间和命运。当一代人彻底远去,人们还会记得当年的绝代佳人和她身后的光辉岁月吗?

好了,本期的新之说就说到这里。怀念美人的同时,也欢迎大家前往沈逸老师的课程,白宫里的主角们,我们一起来掰扯一下那些不怎么美的美国总统。也欢迎关注我的个人号@新之AKIRA,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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