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英烈士忌辰再读主席词有感
(一)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时间倒流回这句话诞生前的7年半,那是一个我们众所周知、普天同庆的日子,28年的南征北战、奋斗牺牲,终于迎来日出云霄的神圣时刻,但是仿佛是一篇宏大作品在开篇追求戏剧效果的先抑后扬,那一天北京的天气并不是特别好。早在前一天,北京气象台的同志们经过了一次次反复校验,得出的结论就是:10.1,晴转阴云相间,风向偏东,风力弱。到了当天,更是云团不断集聚,中午还飘起了雨,甚至有现场的亲历者回忆,到下午的前半程,依然有着稀稀落落的雨点。
那一天,那位万众瞩目的第一主角,依然像他“一天28小时”的惯有作息一样,彻夜难眠、通宵工作。到清晨6点,体贴的战友已经第三次给李银桥打来电话:“下午2点要开会,3点还要上T 安 门。你们要想办法劝他早点休息。“反复劝说下,他依然坚持到院里散了一会儿步,仰望着已经泛亮的天空若有所思,才回屋睡觉。到下午1点起床后,又像过去一样坐在摆满书本的大床上看了近1个小时的书,才整装出发。从后来的影像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个空前胜利的大庆之日,他却似乎总被一丝凝重肃穆所笼罩,还时不时仰望一下,欲言又止。
他没有向任何人特别倾诉过那一天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只是简单说了句:“既开心又不开心。”但是复盘那一天他的作息,面对作者一生豪放讴歌的佳作中,偶然冒出的这一阙凄美婉约,一个无神论者回忆着早已失却的爱妻与故友,执着地相信他们的英灵应该轻扬直上重霄九,与吴刚把酒言欢,赏嫦娥广袖飞舞,一派浪漫飘逸的背后是何等的思绪奔涌。很可能,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回到了那个清晨的阴云滚滚,回到了那个中午的雨花飞絮,回到了那个下午3点整,当他庄严宣布的神圣时刻,西北边的天空率先放晴,随之便是光明普照,天地间随即共同响起隆隆的欢鸣。
“泪飞顿作倾盆雨”,那不是雨,那是曾经的亲人、爱人,曾经的战友,曾经的同志们,他们正在用这种方式共享着理想信仰终于结出硕果的喜悦,那一刻被他存在了心里,那一刻被他反复酝酿之后,以最浪漫的姿态展现于人前,留在了历史。
(二)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又过了3年,那些时日里,面对老友来信对“娇杨”还是“骄杨”的询问,他的回应理直气壮:“女子革命而丧其元(头),焉得不骄?”也正是在那时候,唯一还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终于结婚了,他又一次为儿子儿媳誊写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一首旧作理当一气呵成,但这次提笔却是沉吟了半晌,当小两口看到老父亲开篇写出:“我失杨花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宵九……”急忙提醒道:“爸爸,不是'骄杨’吗?”他缓缓答道:“称'杨花’也很贴切。”
在他的心目中,她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心中永不凋谢的芬芳。只有对她,留下了“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的缠绵,留下了“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的惆怅,留下了“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的幻想,也留下了“百身莫赎”这样五味杂陈的绵绵无绝。
思绪里永远活着的是这样的妻子,站在眼前是唯一一个还在身边的儿子,而且和同一位老战友,又一次结成了儿女亲家,我们又不知道他是否还回忆起11年前那个深夜,为另一位儿子简单操办婚礼后的欢声笑语。
那是他和她爱情的第一个结晶,也是他唯一一个健康长大的儿子。作为领袖的长子,他短暂的一生里反而历经磨难。我们都知道,他经历过生母从牢狱中自己身边被夺走的撕心裂肺,经历过与弟弟不乏白眼棍棒的颠沛流离,在辗转中好不容易获得的异国安宁中偏偏遭遇了人类历史上最高强度的炮火连天,当终于回到父亲身边却又为了熟悉自己脚下的土地而一次次聚少离多,在从山沟向着高楼城墙不断进军的凯歌高奏年代里,他没有像他在异国已经做到的那样跟随主力南征北战,却一直在做着各种各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接受着父亲要求的“社会大学”再教育。却在国内接近全面胜利的时刻,面对一场来自境外的战争、一场地球最强国家亲自下场干预的战争、一场内部反对声音极大以至于要去边疆去抽调横刀立马进京直言的战争,到这一时刻,他的儿子却重披战袍,成为了那支前途未卜的军队的第一个士兵。
结局我们也都知道了,他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就在70年整前的今天。这样的打击太过于沉重,当他被隐瞒了些许时日终于知道这个消息时,似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呢?”留下的是一个依然站得住,还在大口抽烟的背影。
但是当年在场的卫士回忆起那个怎么也找不到近在眼前火柴盒的老父亲,却依然会忍不住涕泪横流。
据说在儿子刚回国时候,他回忆起牺牲的那些亲人们,曾和儿子说起那个让他心痛的“我们家”,短短几年,儿子已经成了那个支离破碎的“我们家”的第六个,其实还远远不止六个,但他只会把抛头颅洒热血的亲戚们计算在内。
众所周知,从此,一个小箱子被他留在了身边,里面都是儿子遗留的衣物。据说他把这些衣物独自珍藏了二十几年,在他去世十五年后的一次清理中才重现人间。但根据吴连登的回忆,至少每年春秋两季,身体允许的时候,他都会自己把这些衣物拿出来边晒边抚摸,没有什么异常,仿佛他依然在自己身边。
最亲爱的儿子却被永远地留在那里,他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自己的儿子也只是烈士中普通的一员。他将英烈的母亲请到了身边:“你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也失去了一个儿子,他们死得伟大、死得光荣。”面对着最终胜利回国的将士们,他只是轻轻地问句:“都回来了?”便微微地颔首肯定。虽然就在那时,回到家他还在审视着大儿媳跨过扫墓的请求,他知道有些人,包括他的儿子,永远也回不来了。但是人前他依然那么地平静安详,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刻,才会遗留下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
与时不时在诗词里在仙境永生的发妻不同,在公开的文字与讲话中,他罕有提及长子的时候,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在一次围绕始作俑者的争论中,但也是轻轻一点,便别到其他话题。
人间伏虎的十年整后,他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三十多年的家乡,过去多少年峥嵘岁月涌现在眼前,他留下了那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正像我们都很熟悉的一次朗诵中提到的:一个“敢”字,把多少风云一笔带过。你懂,你就会知道,新中国,有多重!
他最后的落笔依然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三)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儿子牺牲后,他开始关注儿媳的幸福。她曾是故友与烈士的女儿,也被自己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却在一系列因缘际会下成为了自己的大儿媳,还围绕着结婚不能搞法定年龄的特殊化,父子一度爆发过激烈的冲突。谁能想到这样的天作之合,仅仅一年多便被阴阳永隔无情地拆散。
小夫妻的感情是真挚而浓烈的,当爸爸的生生瞒了两年多,直到瞒无可瞒才把噩耗告诉了这个自己时时称赞的“乖女儿”,在一片撕心裂肺中,到今天已过耄耋之年的女儿,一直不记得到底是谁告诉她“你别哭了,你爸爸的手都已经冰凉了。”
父亲说:“今后你就是我的大女儿”,看着她去异国深造,不断地以一个父亲的名义去信鼓励,在一封封以“儿”呼之的家书中,老父亲为女儿学业、转学、生活中存在的问题答疑解惑,还像当年叮嘱长子那样叮嘱着她:“应当找到报纸,看些国内消息,不要和国内情况太隔绝了。”“不论怎样,都要自己作主,不要用家长的名义去申请”。
但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在留下的家书里,甚至出现了当今父母催婚时常见的“下决心结婚吧,是时候了。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高不成低不就,是你们这一类女孩子的通病。是不是呢?信到,回信给我为盼!”他还发动亲友给女儿做工作,发动战友给女儿物色对象,面对着老父亲的车轮大战式催促,女儿还是向老父亲提出了早有的心愿:“他瞒着我去了朝鲜,再也没有回来,我最后连他的尸骨都没有看到,连他的墓地都没去过,怎么可能考虑再婚的事?!”
父亲终于放行,但条件是: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准用公家的一分钱;不要惊动朝鲜的同志;住在大使馆里;也不要待得太久。
女儿终于再次组建家庭后,在介绍对象前,老父亲就像全天下千百万父亲那样,把对方的年龄、工作、长相、身高、性格、出身、前期经历全部摸排了一遍,才算心口摞定。
父亲送给女儿出嫁的贺礼,便是不到一年前书就的《卜算子·咏梅》。
那时候的内外形势,我们至今仍能透过“已是悬崖百丈冰”来体会。当近年来面对某些山穷水恶之时,业内依然还会以再险险不过**年宽慰。不知在写下“她在丛中笑”时,他的心里又在诉说着什么呢?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当年的妙龄少女也是饱经风霜,时遇蹉跎。她曾在一段特殊的动荡中,亲眼见到过父亲一人对着水缸,拨弄着池中的藻荇龟鱼,那时的父亲,亲人已不在身边,天伦如天边一般遥远。在历史的叙事里,风雷激荡依旧,开天辟地的终章虽有杂音,但依然酝酿着东方风来的华彩,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待到再见金霞时,只能感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就像二儿媳后来回忆的那样,从此在一个特别显眼的位置,有了他们这个家最为深切的寄托,可那不仅仅是属于他们家的,每一年追思故人的时候,他们都要面临着艰难地抉择,一面想多在那里陪陪心中一直深爱、但越来越难以陪伴的父亲,一面又强迫自己快点离开,让父亲一直喊着万岁的人山人海尽可能少点等待。
当曾经的风雷激荡渐渐化作历史的回声,我们却在故园老宅的砖缝里发现了妻子在最后岁月写给丈夫的信件。
天阴起溯风,浓寒入肌骨。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恨无双飞翮,飞去见兹人。兹人不得见,惆怅无已时。。。
他的生命已到终点,无缘再见到这样熟悉而陌生的文字。但鲜为人知的是,他在最后岁月有着自己别样的方式作为情感寄托。孟锦云便回忆过她们都曾被老人家指点,穿上玫瑰红的衣服,剪上“前面有刘海,后边齐齐的”那种头发,这样最好看。在一声声虚弱的“好看”中,老人家时而吃力地睁大了已被白内障折磨的双眼,试图在今人的身影中寻找故人的记忆,又时而闭上眼睛,陷入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冥想。
那首在答复李淑一时自嘲写得不好的词,却又被写给了身边的工作人员,并郑重地托付:“这篇就交给你保存了。”
当历史的车轮进入21世纪,在白山黑水以外的异国他乡,已是白发苍苍的当年倩影,依然还会执着地来到同一个地方,岁月无情与光阴定格看似截然相反,但在他们彼此的触碰间,在松涛中依然鸣奏着感人至深的华彩。
正值岸英烈士70周年忌日,谨以此致敬那些为了国家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