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爽剧”过后，希望看到女性成长
毒眸官方账号文 | 吴喋喋
编辑 | 何润萱
8月上旬，《三十而已》《二十不惑》相继大结局，观众还没来得及遗忘“林有有”和“许幻山”，宋茜、卢靖姗、张佳宁、李纯主演的女性群像剧《他其实没有那么爱你》又开播了，女性题材剧方兴未艾。
在担任过《虎妈猫爸》《如懿传》《我的前半生》等剧制片人的黄澜看来，女性题材剧不是突然爆发的：“可能我们平时一直在做女性题材，这类题材始终都很有话题。”
黄澜的事业轨迹乃至人生经历，都与女性的情感、婚育、职业话题密不可分。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也是“美女制片人”，作品多为大女主古装剧和生活剧。2016年起，黄澜常驻婚恋综艺《非诚勿扰》，作为情感专家为男女嘉宾指点迷津。
黄澜参加《非诚勿扰》,与黄磊同为导师
在她看来，当下的女性题材爆发更像是压抑已久的女性观众得到了情绪发泄的渠道，但发泄之后，她希望影视剧去解答更多困惑：“强烈的情绪表达完以后，我们还能不能提炼出一些更好的、有益于人生成长的方向性的东西？”
以下是毒眸对话黄澜节选——
毒眸：今年会有女性题材爆发的感觉吗？
黄澜：好像是有一点，这和女性对自身角色的思考到一定阶段有关系的。
比如十年前我的人生目标是当贤妻良母，致力于高标准完成家庭角色。但最近十年，我希望我不再只是一个家庭角色，而是希望能全面地对自己负责——拥有真实的感受、梦想和未来。反而认为只把自己陷进一个家庭角色或社会角色里面，说明没有尊重自己是一个立体而完整的“人”。
我相信到了这个阶段，我会有这样的体会，并不是一个偶然个例，而是很多中国同龄女性都会有的一个感悟：我们渴望更多的自我实现。
另一方面，今年疫情也给人们带来了更多沉淀和思考的空间，长时间的家庭生活，会让女人们积累更多的自我相处的体验以及跟家人建立沟通的感受。这些经历都会让她们有表达的需要。
黄澜
毒眸：观众的热烈响应是一种情绪吗？
黄澜：是一种爆发。我非常能够理解，情绪是哪里有压抑，哪里就有爆发的。而且我感觉能给观众带来强烈爽感的剧一直都有，早年《回家的诱惑》也让很多人觉得“爽”，因为女主角经历了受伤、改变，最后复仇的过程，让人觉得扬眉吐气。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女性遇到不愉快时，却常常选择压抑和忍耐。时间久了，对身体也不好。所以我觉得发泄情绪特别有必要。但“爽”只是第一步，敢于表达，是一个积极的表现，良好的开头，但勇敢之后我们还能再走向何方，这是我更关注的。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并实现蜕变。
毒眸：但当下看来，“打小三”式的爽剧模式仍然最让观众所热衷？
黄澜：当年《虎妈猫爸》里董洁扮演的唐琳和赵薇、佟大为扮演的夫妻产生情感纠葛的段落，以及《我的前半生》出轨开篇，都曾经引发热议，如何面对婚外情，永远是热点话题。
电视剧《虎妈猫爸》剧照
但我觉得情感题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其主题挖掘还可以再走得深一点，造成困境的原因是否可以表现得更全面更辩证一点。描绘困境之后，能不能再多表现一点脱离这个困境的方式方法？能不能通过更理性的反思，让女性主角们从而走向从容和自在？
毒眸：《我的前半生》里有类似的反思吗？
黄澜：对，《我的前半生》其实为出轨带来了一些思考——遭遇丈夫出轨以后，罗子君会去陈俊生的办公室，她坐在陈俊生的座位上，翻看桌面上的文件，感受他每天的生活。她突然觉得，原来她脱离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很久了。而又是因为什么，让她早早地就忽略了丈夫的感受？在她忽略丈夫感受的同时，她是否也忽略了自己呢？
如果对出轨的丈夫只做道德批判，幻想通过道德约束可以骂醒男人，管住男人，其实也就丧失了了解男人真实出轨原因的机会，也失去了自我觉察的可能。
如果能把道德批判先放下，从人性层面思考生活为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通过内在的自我调整和改变，去开启新的不一样的人生，这是我觉得更有意义的切入角度。
毒眸：今年不仅有现实女性题材剧，也出现了《传闻中的陈芊芊》这样带有“女尊”设定的偶像剧。
黄澜：说到女尊，我想到大量的男尊——男尊是常态，偶尔来个女尊就会很“爽”，我能够理解它为什么火，但是“女尊”设定会不会越来越多呢？也不一定。
而且在我看来，陈芊芊的流行，不仅是因为强调女尊，而是这部剧轻松的喜剧风格，给观众带来了愉悦。
毒眸：今年最有话题的女性题材剧是《三十而已》，里面讨论了男性在家庭责任上的缺位，比如陈屿只收自己的衣服不管钟晓芹的，这个细节让观众很有共鸣。
黄澜：其实很多夫妻分手的原因，都是对家务分配感到不公。一种情况是男人觉得男主外女主内，所以女人就应该多做家务，而当今很多女人在外也都有工作，回家还要承担家务，实在太累了，家务应该是平均分担的。
第二种情况是，男人接受平均分担家务，所以收衣服只收自己的，本质上反映的是在很多共同任务的完成过程中，只优先自己的利益和感受。两个人缺少共同的规划和决议。
在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们女性可以做一些这样的反思，首先是，为什么谈恋爱的时候，我没有发现我们有那么多价值观的分歧？其次是，婚后出现这样的矛盾后，我们应该怎么来解决？
我有一个观点，就是不要把出现问题的责任都推给对方。这样等于也把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推给了对方。万一对方不接受，不改变，你就会非常生气和无奈。我们多从自己身上找突破口。
如果你做了一百顿饭，做到一百零一顿的时候，你爆发了，觉得做家务太委屈了，对方太懒惰了。那么我们就要问问自己，做前面一百顿的时候，我们一直是开心的吗？只有这一顿让我们生气了吗？还是前面一百顿的过程中，我们都有委屈？
如果委屈，我们是一直压抑着，还是可以表达出来，这关系到我们有多大程度地尊重自己的感受，也关系到我们有多大程度地善于表达自己的感受。
能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做不喜欢的事情，这大概是我们都希望达到的人生境界。
电视剧《三十而已》中的钟晓芹（左）与陈屿(右）
毒眸：对女性来说，“不喜欢就不做”是不是需要一定的资本？
黄澜：很多人觉得可以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因为有了足够的钱。反过来的意思是，有了钱，我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但在我看来，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因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才愿意殚精竭虑，不计得失，反而更容易成功。
那么怎么才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呢，也许是从拒绝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开始的。
电视剧《三十而已》剧照
毒眸：怎么看现在讨论女性独立的影视剧，很少把角色的经济条件设定得很贫穷，而是多为中产？
黄澜：我在想你的逻辑是不是假想独立女性必须是中产女性，而不是贫穷的女性。
这里面藏着一个价值观：大家也许会觉得解决不了生存问题，就别谈独立，从马斯洛需求理论来看，似乎生存才是最基础要满足的需求。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
但我恰恰不这么想，有时候想要获得经济独立，可能首先要在精神追求独立。因为精神上独立起来，不被其他人左右，确认自己的发展目标，在事业上反而更容易获得成功。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如果我去餐厅做服务员，我会想办法一个月后当上领班。也许我会把我们餐厅的菜单背熟，了解每道菜的特点，统计哪一个菜下单率最高，分析原因。也许我会观察来店里的客人都属于什么人群，有什么特点和诉求，怎么调整服务和菜品能更好地满足他们的需求。我要用我对生活的热爱和探索，来找到每一份工作里都会蕴含的创造价值的可能。
毒眸：你会拍一个女主角是餐厅服务员的剧吗？
黄澜：女主角的设定，是要遵循一定的创作规律的。我的经验是，编剧应该书写他们熟悉的人物的生活。我不会刻意地拗人设。好的剧作跟编剧的真实感受和体验有关。如果编剧不熟悉也不好奇服务员的生活，强迫他们去写，效果不会好。比如说，我曾经当过导游和翻译，如果说到做这类工作的感受，我可以侃侃而谈，如果说到我不熟悉的领域，我则无话可说。剧本写作也是这个道理。
毒眸：说到编剧，有编剧认为当下的创作正在被观众绑架，尤其是遇到第三者这样的议题，不得不变得非黑即白？
黄澜：我明白你说的意思。有时候我看到网络上经常掀起一边倒的情绪海啸。当观众一味地宣泄情绪，而不愿意理智分析问题的时候，创作者会很无奈，觉得他的创作初衷没有被认识到。
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一定要顺从观众的情绪而否定自己的想法。假如因此就被绑架了，恰恰是说明太在意外界评价，而对自己的观点缺乏自信。
毒眸：因为有KPI？
黄澜：因为有KPI，因为有生存焦虑，你才需要大家认同你，所以就产生了讨好、迎合观众的心。但迎合观众的东西效果就好吗？也不一定。创作者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所以当观众排山倒海的情绪反馈来的时候，说明观众的痛点就在那儿。这就需要创作者更有定力，不要被他人带跑，而是迎着这个痛点，深入思考，怎么再往前走一步，所谓痛定思痛。
毒眸：你心目中完美的女主角应该是什么样的？
黄澜：从不完美的女主角开篇，但在剧收尾的时候，让我们看到一个独立的，能够高度自我体察并理解他人的，和谐自我相处的女主角。
毒眸：唐晶算这样的角色吗？
黄澜：唐晶不是，很多观众觉得她很完美，就像好多观众也觉得顾佳很完美一样。
在《三十而已》的第一集里我看到顾佳有一个细节，当她发现丈夫穿的袜子长短不合适时，她要他换掉，丈夫并不愿意，顾佳用眼睛盯着丈夫，丈夫只好服从，去换袜子。我看到一个妻子内心强烈的控制欲。她在追求完美，而这个完美是符合外界标准的，并不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受。
电视剧《三十而已》中的顾佳
唐晶也不完美，她在跟贺涵的爱情关系里，常常不敢表达真实的愿望。明明不想走，但是又故意用离开来试探对方。当发生情变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竟然是逃到工作来逃避。唐晶身上披着金光闪闪的盔甲，但她其实非常脆弱，她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需要。
而我觉得完美的女性并不像顾佳那样委屈自己满足外界，甚至可以无视他人的感受。也不像唐晶，习惯性无视自己的感受。
当她们这样的状态，恰恰是我们自己身上常会出现的情况。
毒眸：当下对女性题材的关注会过去吗？下一个可以关注的人群是什么？
黄澜：当然不可能会过去。关注女性是一种绝对长期的趋势。但电视剧创作不会仅仅只关注女性，也会关注男性、关注老人，关注孩子……
黄澜在片场工作
家庭是一个联动的气场，我们每个人都是家庭中的一员。女人的情绪会影响男人，男人的情绪会影响老人，老人的情绪又会影响孩子。我们在这个系统中相互影响。
我想我关注家庭系统中的每个成员，也关注社会对每一个家庭的影响力。
最近我做了很多老人院的采访。希望自己从更丰富的视角来观察和表现人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