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篮球通往成功的道路，到底还有多长

有些话本想等到打完尼日利亚再讲，但昨晚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吐不快。

这不是一届普通的篮球世界杯，我们是东道主，东道主的意义不只是更好的小组赛抽签、利于主队的吹罚和主场球迷的热情，更重要的是大赛为举办国提供了一次全民关注篮球的机会，所以推广篮球是世界杯的潜在任务。

但跟其他体育运动不同，篮球在中国的情况很特殊——我敢说，中国队在篮球世界杯上是否取得成功，对于中国人民是否热爱篮球都不会有本质影响，因为篮球在国内的火热，最大功臣从来不是中国男篮，而是NBA、姚明和一部日本漫画。

篮球跟其他体育运动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最高水平的赛事既不是世界杯也不是奥运会，国际篮球虽然在崛起，作为整体也只能代表一极势力，篮球的最高殿堂始终都在NBA，不管是竞技水平、商业发展程度，还是比赛本身的观赏性，NBA都走在前面，并且绝非中国篮球通过努力能够接近，这跟国产电影对抗好莱坞、国产游戏对抗进口游戏完全是两码事，甚至跟西甲、英超、欧冠碾压中超也不一样——欧洲的足球联赛直播在半夜，而NBA直播在白天，更容易收获稳定关注的球迷。

姚明对于篮球在国内的推广有历史级的贡献，不管是在NBA赛场，还是在FIBA赛场，大姚都是我们的骄傲。但仅从篮球推广角度看，大姚在NBA取得的成功所起的推动作用，要远大于国际赛场，除了因为NBA的水平更高之外，NBA每年打大半年的持续性也是优势——奥运会4年才一届。

在国内，篮球迷和中国篮球迷根本是两码事，很多平日里只关心NBA的篮球迷，在篮球世界杯之前很可能压根不知道中国篮球是怎么回事。对于他们来说，关注一下中国篮球，就跟路人在世界杯期间才热爱足球没什么两样——好吧，要说区别也有，篮球迷起码有个特定主队可以支持，足球路人迷还得临时挑个球队当主队。

所以篮球世界杯真正推广的是什么？

不是篮球本身，而是中国篮球——包括中国男篮，和中国男篮背后的整个中国篮球产业。篮球世界杯并不是要宣传一种新产品，而是宣传国货，想要告诉中国所有热爱篮球的观众，我们自己的篮球正在走向世界，我们的改革在取得成效，我们的联赛能够为国家队输送优秀的人才，各位有空可以多往我们这看一眼，篮球不只是NBA，还有我们自己的篮球。

然后我们就搞砸了一切——是的，一切。

昨天有人不断在问垫脚的事，并且还问这事对于中国篮球的形象是不是影响很大。说实话，不管这事最后如何评价，中国篮球的形象在这届大赛上早就已经没有了，并且我也毫不关心外国人怎么看我们——我只关心中国球迷自己怎么看待我们的篮球，我们把羸弱的基本功、松散的纪律性、落伍的建队思想、不良的比赛习惯和丑陋的观赏性一块展示了给几千万国内的篮球迷，并让这些画面在一次精心策划的、高规格直播的、具有极大热度的赛事中彻彻底底的刻入球迷脑海，很可能此后多年，球迷们聊起中国篮球，还是这次世界杯上的糟糕印象。

中国篮球劝退了大把的潜在用户，对于产业来说，这就像你在一次主办方花费巨资投入的电子博览会上，展示了一部自己公司生产的手机——然后手机当场爆炸了。

真替姚主席担忧。

有人可能会问：中国体育商业化的项目，最后成绩都不好，中超搞这么多年，中国足球越踢越差，中国篮球产业再发展，中国男篮水平要是不提升，又有什么用呢？

事实上，如果单纯从篮球迷角度出发，你甚至可以这么说——有没有CBA又如何？中国男篮打的不好大不了就跟男足一样，干脆不看了，爱国有很多形式，不一定要靠篮球，我们给乒乓球加油不是一样？我喜欢的是篮球，我自己能打球，能看NBA，这就够了啊。

我们有时候很容易把一件关联重大的事情看得简单，或者从道德优越角度，去否定一件很现实也很正常的事情——一旦你看到“不纯粹了”“变味了”这样的词汇，大体上就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简单说——要恰饭的嘛。

中国篮球产业和中国男篮有重大关联，但又不是同一件事，篮球产业发展有对国家队出成绩的好处，但篮球产业本身也有作为产业最基本的价值：

提供产品或社会服务；

解决就业；

创造税收；

只要一个产业是健康的、合法的，那么它的存在和发展就无可厚非，即使没有达到提升中国男篮水平的目的，你依然不能否定产业本身的价值。

有人可能会说，CBA俱乐部根本就不赚钱啊——是的，甚至中超俱乐部都不赚钱。但别忘了，国内俱乐部是给予投资商冠名权的，你在NBA可看不到休斯顿丰田火箭队，在国内的俱乐部就都是大公司的名字。中超这方面做得更成功，恒大自不用谈，万达当年投资足球，对于品牌的知名度推广，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价值无法估量。

篮球、足球，在纯粹的球迷心中可能只是一项运动，对于投资人，它们是“IP”，并且是具有永恒魅力的、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衰退的、潜力无比巨大的“IP”。但显然体育产业是一个国内远远没有开发成熟的领域，要走的路还很长。

你可能又要说了——我还是不关心，我只在乎中国男篮在国际上能不能出成绩，不能出成绩，产业做的再风生水起，挣再多钱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从业者，管这帮运动员有没有饭吃呢？最极端的言论就是——打成这样不如解散算了，浪费纳税人的钱。

讲道理，如果你不想浪费纳税人的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产业发展成熟，具备自我造血能力——事实上也是这样，运动员的主要薪水是俱乐部发的，不是国家队发的，而俱乐部的钱是赞助商投的，这就是产业发展带来的好处。

有人还是不满意，认为跟为国争光相比，钱都是小事，把成绩搞上去，多花钱又如何，现在这种成绩停滞不前甚至退步的情况实在无法接受。

没错，谁都没法接受男篮的现状，但这个现状是如何造成的，我们需要反思一下。

首先是篮球人才资源储备问题。

有人说，咱们国家打篮球的人不少，起码比足球多得多，按说篮球人口基数应该不少了吧——少得可怜，因为业余跟职业完全就是两码事，咱们就是爱打篮球的人多而已，想把篮球当做职业的人有多少呢？

事实上，全民热爱一个体育项目，跟这个项目有足够多的人才储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们爱打乒乓球的人很多吧，但你以为咱们国家乒乓球打得好是因为楼下老大爷拎出来都能出国灭老外吗？别逗了，老大爷先不发球违规再说吧。

乒乓球爱好者再多，也没有篮球爱好者多，但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乒乓球爱好者，可比接受过篮球专业训练的多太多了。不只是因为乒乓球培训的成本比篮球低，也不容易受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国家乒乓球过往培养了大批运动员，那些没能成为国手的运动员，他们干嘛去了？答案是，大量在基层做乒乓球教练了，我们甚至有余力输出海外，而篮球哪有这个基层储备呢？

简单说，发展乒乓球和篮球的路径一定是不一样的，成本、意愿和客观条件就不在一个水平，并且没有可能在短期内达成目标，甚至可能陷入恶性循环——学篮球的人本来就少，基层教练水平也不高，培养出一批基础差的运动员，这批运动员中的一部分又成了下一波水平不高的教练，如此循环，那中国篮球就永无出头之日。

我们再说体教分离的问题。

为什么要搞CBA选秀？要给大学篮球人才一个上升渠道。但客观的说，以现在大学篮球的水平，真正像美国大学那样大量为职业联赛输送人才还很远，我们体教分离了这么多年，不是开通一个大学渠道就能短时间扳得回来的，需要通过选秀进入CBA的CUBA球员持续打出成绩，给高校以正反馈，然后高校才可能向高中给出正反馈，这需要过程，并且一定会遇到阻力——事实上，光是正反馈带来的投资需求加大、优秀教练资源短缺，就够高校和高中头疼了。

CBA选秀不是让中国篮球后备力量培养进入健康模式的根本途径，体教分离带来的人才早期分流，也不是导致真实篮球人口数量不够的根本原因——一切的根本，还是无法形成真正有吸引力的产业，让家长们不愿把孩子往一个前途并不明朗的行业里送。

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打出来的球员普遍是大个子？我们内线投篮比后卫还靠谱？按理说，中国1.90米左右的人，不是比2.10米左右的人多多了，如此多样本之下，不应该更容易挑选出人才吗？

并非如此，因为家族遗传身高到了2米以上，特别是2.1米时，家长对于孩子未来就业方向，会自然而然的倾向于篮球，所以2.1米反而是中国最容易发掘人才潜力的身高段，这个高度里天赋最好的，大部分能发掘出来，久而久之还会形成这个身高段的篮球世家，让内线的人才输送有稳定天赋来源。

反过来，后卫1.80米到1.90米这个身高段，还属于普通人正常的身高，一般家长不可能觉得孩子1.9米了就得去打篮球，所以这个身高段看似竞争更激烈，反而因为人才本身的选择方向更多，无法实现优选。

体育跟所有的学科都不同，这是一项需要打小培养的童子功，但决心走这条路，就意味着你在文化课上的投入大量减少，就算体教不分离，在普通高中的环境下，你花50%的时间练体育，50%的时间学文化课，在咱们这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环境里，你觉得孩子还能跟那帮天天早晚自习玩命的普通学生，在“常规”道路上一较高下吗？

恩，咱们是一个魔兽世界拿角斗士分数都TM比外服高的国家，所以别逗了，只要你决心走体育了，那么最妥协的结果也是体育生，有没有体教分离，都不可能有一条“两边选哪个都行”“学体育不成还能转型”的道路，只要进入高中这个年龄段，你就得做决定，不然50%打100%，你就是打不过。

所以你要让家长们下决心让孩子学篮球，就得给他们一个足够放心的未来——假如咱们普通的篮球运动员，收入够过上虽然不奢侈但足够体面的生活，假如咱们的体育产业丰富多彩，运动员除了打球，还能在体育周边产业找到工作，而不是现在这样，被认为“不出名的普遍混的不好”“吃青春饭，不打球了啥也干不了”，那么整个社会让孩子实现篮球梦的意愿就完全不同了。

是的，一定要吸引更多资本投入篮球产业，把这个行业做得更好，让这个行业的人都能挣到钱而不是只有大明星能赚到钱，才能拥有打通上升渠道的根本动力——但这个前提一定是，你有足够的理由让资本投入篮球，而资本投入篮球的前提是这个“IP”做得好，有人愿意看。我们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这个产业怎么也没法把潜力发掘到最大，因为咱们水平真的不行，陷入了恶性循环。

有人就很困惑，咱们国家过去方方面面都落后，学习国外先进经验后，各行各业都奋起直追，唯独体育领域，产业规模跟我们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完全不相符，难道真是因为国人向来对体育无感？

并不是这样，国人参与运动的积极性一般，但观看竞争激烈的体育比赛从来不缺少热情，而商业体育主要的市场来自观众。商业体育搞不好，是因为商业体育是没有保护壁垒的产业。我不去举制造业的例子了，我举一下演艺圈的例子。

客观评价一下，咱们国家演艺圈水平如何？

答案是很差，华语乐坛就不谈了，咱们最能拿得出手的是电影，电影人努力这么多年，票房上去了，但奥斯卡还是拿不到，金棕榈还是凯歌26年前拿的。

问题就是，水平上不去，市场发展的却不错——民众离不开文娱是一定的，更重要的是，文娱领域，外面的产品跟我们竞争时，有天然的语言和文化劣势——虽然音乐无国界，但大部分人还是希望能听懂歌词，所以中文歌永远占市场绝对主流。电影方面，过去我们干不过好莱坞大片，电视剧还有韩剧、美剧入侵，但题材上，他们有武侠片吗？他们有古装片吗？

这是我们的优势，语言和文化壁垒在，演艺圈水平再烂，不会影响产业繁荣。

反过来看体育——这玩意有实打实分出高下的国际比赛，这就尴尬了。咱们也没有任何特色的东西带给观众，除非咱们玩少林足球，不然别人怎么玩，咱们也只能那么玩，保护产业的壁垒完全不存在，除了国家队出征激发爱国热情，不然爱好者们没有任何理由关注水平低下的中国篮球，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没人看=投入不够=无法形成吸引力足够的产业=无法吸引基层人才=无法形成金字塔的人才结构=继续水平低下=继续没人看。

当然，篮球产业的发展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最让人担心的是顶层人才因为竞争压力不足，继续上升又进入收益边际，存在动力不足，水平停滞的情况，个人主观意愿对于水平的提升也有不可忽视的影响，这点我在微博上讲过，这篇不再赘述。但如果我们的篮球产业没有本质发展，光靠一两个天赋异禀、又有上进心的球员解解渴，只能解决一时，后续人才还是跟不上，终归不是长远办法。

中国篮球通往成功的道路真的...很长很长，不知何时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