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亿,一场“买了就关”的特殊并购

光伏行业或将迎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主动出清。
近期,多家媒体证实,协鑫科技、通威股份等头部企业正牵头组建一支并购基金,规模预计在500亿至700亿元之间,用来收购并关停行业内约三分之一的落后多晶硅产能。这个基金的运作方式非常明确:买下来,不是接着生产,而是彻底关掉,把空间腾出来,让市场价格恢复正常。
首期资金大概在200到250亿元之间,主要由企业出资,同时引入银行并购贷款、AMC资金和地方政府的支持。收购完成后,被整合企业的债务会按顺序解决,一部分现金清偿,一部分分期支付。后续的还款安排,靠的是等市场价格回升、企业盈利恢复后的回流资金。
整个项目会由一个行业委员会负责协调产能开工节奏,相当于给多晶硅行业装上“刹车系统”。有企业负责人将这套机制类比为光伏行业版的“OPEC”。
这是光伏行业首次尝试用“基金+协调机制”的方式来做减法。不靠行政命令,也不靠谁先扛不住,而是通过一套结构化资金安排,让多余产能退出、市场价格企稳。放在当前反内卷的大背景下,这支并购基金的意义已经不止在光伏本身,它可能为其他过剩行业提供一个现实可行的样板。
极限过剩下的整合迫切性
2025年夏天,多晶硅行业的“自救时间”被彻底推到了前台。
这个曾是新能源皇冠上的产业,如今正陷入一场结构性崩塌:上半年全国年产能已冲到325万吨,而真实需求不过160万吨。整个行业正在以两倍速度生产,用不到两年的时间,把2021年疫情期间积累的光伏红利彻底消耗殆尽。
价格也随之崩溃。从过去每吨30万元一路跌到2024年底的4万元左右,连成本线都保不住。2025年第一季度,市场价格维持在每吨4.5万元上下,甚至有企业低至3.8万元,逼近现金成本。硅业分会在7月公开提出“价格不得低于成本”的行业规范,实际上就是在试图兜底。
龙头企业也撑不住了。协鑫科技的资产负债率已高达43.5%,通威股份则更甚,达到72.3%。通威刚刚完成了100亿元的战略增资,协鑫也在发5亿美元可转债。在这种状态下,连这些头部玩家都无力单独承担行业整合。
同时,中央已释放信号。7月的政治局会议明确要求“依法依规治理企业无序竞争”,首次点名“规范地方招商引资行为”;发改委也强调,必须遏制“盲目跟风、一哄而上”的重复建设。但现实是,多地仍在为招商保产能默许复产,“关停”几乎成了伪命题。
就是在这样一个内外交困的状态下,相比下游仍停留在价格博弈与政策窗口指导层面,上游的多晶硅环节,率先出现了具备“机制化出清”雏形的方案。近期,由协鑫科技牵头、通威股份等企业参与的并购基金计划已进入架构筹备阶段,成为这一轮行业“反内卷”风潮中第一个明确提出资金方案、操作路径与治理模式的项目。
协鑫、通威等企业联合提出设立一只并购基金,目标明确:以买断并关停的方式,从根上清理掉约三分之一的落后产能。这笔基金计划总规模在500亿至700亿元之间,首期出资200至250亿元,将主要由企业、银行、资产管理公司及地方政府平台共同参与。
这或许是中国工业史上罕见的一次尝试:在没有财政拨款、没有强制指令的前提下,尝试靠市场交易与基金机制,完成一次重资产产业的主动出清。
一场“买了就关”的特殊并购
当前正在筹备中的多晶硅并购基金,是中国光伏制造行业少有的、以市场化方式推动产能出清的尝试。根据财新、路透社及SNEC论坛等公开报道,这项基金由协鑫科技牵头设立,通威股份为主要参与方,大全能源、东岳硅材等多家头部企业共同加入,资金来源则涵盖龙头企业自有资金、商业银行并购贷款、AMC机构资金及产业投资公司。首期目标募资200至250亿元,最终规模预估在500至700亿元之间,用于收购并关停100万吨左右的低质量硅料产能,占行业总产能近三分之一。
基金的基本逻辑是:并购这些落后产能之后并不用于自身扩产,而是关停、腾挪或替代已有旧产能,以实现行业净压减。协鑫方面已明确表示:“这批产能买来就是关的,不是拿来运营的。”即便部分产能暂不封存,也将用于替换现有自有产能,从而在整体上实现压降目标。这种类似“以关促稳”的设计,标志着该基金更接近一种“收储式”的出清机制,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并购重组。
在交易结构上,基金将优先用于清偿被并购企业的职工安置费用、欠税及小额债务,其余债权按比例延期兑付或分期处理。目前并无明确的价格机制,但参考过往并购案例及现有产能估值,收购成本可能在每吨6至8亿元之间,意味着全部项目资金需求约600至800亿元。收购款项的兑付,将依赖于收购完成后,行业价格修复所带来的现金流反哺,由主导企业自有产能的经营利润覆盖。这意味着基金整体运行必须建立在价格企稳、行业恢复的预期之上,资金路径需形成自我循环。
为了避免低价产能复活,方案中还包含设立“中央委员会”的提议,由基金出资方、金融贷款方与行业监管代表组成,统筹多晶硅产能的阶段性释放与配额分配。这种机制参考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对总供给量的调控方式,试图在企业博弈之外设定一个半市场化的约束中枢,以防止价格战反复上演。
不过,这套机制的执行并不轻松。首先是出资难题。尽管参与主体均为龙头企业,但其自身也正处在利润下滑、现金吃紧的阶段。通威2023年资产负债率高达72%,协鑫则为43.5%,二者都在今年进行过增发或可转债融资,流动性并不宽裕。其次是估值博弈。在行业短期回暖背景下,部分被收购产能持有方已抬高报价,而收购方则力图压价,担心高位接盘。更深层的难点在于并购后的执行:真正做到永久关停、不复产,需依赖于出资方之间的互信约束与价格协调能力。
总的来看,这一基金方案试图打破过去行政命令式的去产能路径,以并购交易和市场机制进行结构出清。如果能完成募资闭环,并形成对行业价格与供给的有效约束,这将成为中国重资产制造行业中罕见的自发治理样本。而在光伏这个典型周期行业中,这类“买来关停”的机制设计,本身就意味着行业已进入到一场深度修正期。
政策信号与制度实验之间
在光伏行业陷入系统性过剩的背景下,国家层面对“产能调控”和“反内卷”的态度正在发生变化。自2024年四季度以来,从政治局会议到发改委政策表态,治理“无序竞争”“重复建设”和“盲目扩张”的表述频频出现。今年7月18日,硅业分会发布《关于加强行业自律促进产业健康发展的倡议》,提出“价格不得低于成本”的行业底线,并鼓励头部企业联合推进收购、整合与产能关停,首次从行业协会层面呼应了这种并购式去产能的路径。
这一转变反映出政策导向正从单纯压减产能、行政关停,转向更强调治理能力、机制建设与市场自律。多晶硅并购基金之所以引发关注,正在于它以市场化方式填补了行政命令之外的制度空白。在没有“上限产能”红线、没有强制关停文件的现实中,这种以基金形式构建的退出通道,成为监管容忍与产业共识之间的一种中介安排。
基金机制之所以能进入筹备阶段,与近年来政策资金工具的变化不无关系。2023年以来,AMC机构重新被赋予产业并购职能,地方产业基金的“政策工具化”趋势增强,而平台公司在固定资产收储之外,也被引导进入制造类产能的重组试点。这使得类似多晶硅并购基金的方案,获得了一定的制度想象空间。尽管目前尚未获得政策性资金支持,但从技术路径到出资结构,均已为后续政策加码预留了可能。
事实上,2025年以来,中央财政已集中出手支持几个关键方向:无论是总投资过千亿、直接由国家电投主导的雅鲁藏布江水电站项目,还是政策导向极为明确的生育补贴体系建设,都体现出中央资金正逐步回归“抓大项、稳基本盘”的支出逻辑。而光伏作为中国过去十年最成功、同时也是最内卷的制造业代表,其供给侧调结构改革若能通过基金机制形成模板,不排除获得财政工具层面的试点支持。
制度层面来看,这一机制也在提供某种“可推广样本”。在房地产去库存逐渐演化为地方平台收储机制后,如何在制造业中复制类似路径,一直缺乏现实操作方案。光伏并购基金所设计的“清偿优先级”“配额制度”“回报逻辑”与“资金混合结构”,正是向一种更通用的“制造业收储机制”靠近的过程。即使最终规模有限,其制度演化意义依然值得关注。
更重要的是,行业普遍认识到,如果不能从上游“控头”,就无法从下游“减尾”。作为光伏产业链的起点,硅料决定了后续各环节的出清节奏。在这种共识下,并购基金的价值已不止于“多晶硅收储”本身,而是成为产业治理中第一个“由内而外”的机制设计。如果它能够在未来获得政策“承认”,哪怕只是部分财政资金引导、债务贴息、AMC参与份额提升,都可能使这套市场机制进入更强约束力的制度空间。
结语:一个小实验的系统意义
在“反内卷”成为政策关键词的当下,光伏行业是最早感知到寒意的产业之一。但真正提出结构性解决方案的,却不是监管层,而是一群在亏损边缘徘徊的龙头企业。这只多晶硅并购基金,也许无法立刻改变价格,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扭转行业趋势,但它提供了一个少见的制度原型——在没有强制命令、没有补贴承诺的前提下,如何依靠市场工具完成一次资源有序退出。
更重要的是,它表明了产业共识与政策风向之间的某种对位关系:行业希望“控头减产”,政策主张“稳链去重”。这种协调在过去往往靠行政推动,而此次基金尝试,却是制度设计先于政策动员。如果它能推进下去,未来不仅有可能被复制到其他制造业过剩领域,也可能倒逼政策工具加快调整,从财政到监管形成“支持产业自我调节”的机制基础。
这是一个行业自救的尝试,也是一种被观察的制度信号。在市场不愿出清、政策又无法直接出手的夹层中,这只基金将会构成一个值得被记录的坐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