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尼姑庵惊现“秃娼”:佛门清净地如何沦为风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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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代,妓女出家,不乏其例。如四川华阳妓女韩巫云,能歌善舞,名重一时,后出家为尼。她所赋《咏铃儿草》云:“众芳灿烂独青青,赚得明皇仔细听。寄语流莺今且去,春风系遍护花铃。”显然已有自悔风尘之意。此为妓化为尼的典型例子,但并不能借此证明娼妓与尼姑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两者的结缘,大抵还是佛教世俗化的产物。为示说明,不妨先引白衣庵尼姑为例,作为论证清代出现娼尼的引子。从史料记载可知,白衣庵为“优尼之所栖”之处,以庵内供奉观音大士得名。名为尼庵,实为“淫媾之区”。庵内众尼,虽“色皆平等”,仅有一尼“艳绝”,但从庵内辟有密室可知,这些尼姑所做的尽是皮肉生意,属于名副其实的“秃娼”。然正是如此如同淫窝的白衣庵,其檀越(指施主)却均是一些“大力者”,其行为甚至得到了官府的“左袒”。

当然,庵中艳尼,或为尼姑之私生女,或为官宦大家之妾,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从小父母双亡,无可依赖,才被尼庵中的住持尼姑收养。不妨试举几例如下:一是苏州府吴县洞庭东山湘公庵的阿巧,本为农家女,七岁丧母。湘公庵某尼,与其母为姊妹行,怜悯阿巧幼无依靠,就将她留养于庵中。二是洞庭东山湘公庵尼妙云,本为常州小家之女,家有姊妹五人,妙云年最幼。其母因为难以照顾提挈,于是在妙云二三岁时,将她寄养在常州一座尼庵,她后辗转流入湘公庵,当时年仅八九岁。三是湘公庵尼姑爱宝,则为庵中某位尼姑的私生女。四是苏州府吴江县盛泽镇净明庵尼姑小金,黎里镇人,父母很早就已亡故,家贫无所依靠,在年幼时就入里中西庵为尼。五是苏州净莲庵有一位尼姑,为某位乡绅之妾。当乡绅亡故后,就携带剩余家赀,投净莲庵出家为尼。

照理说来,佛门原为清净之区,岂可藏污纳垢;尼姑以修行为愿,怎容卖俏诲淫。然一至清末,江苏之无锡、金匮、太湖等处尼庵,专有一种所谓“师姑”,“妄托香火因缘,居然青楼面目。招引少年子弟,尽入迷途;顿教禅院庄严,化为秽地。伤败风俗,端人咸切痛心;亵渎神灵,菩萨亦当怒目。甚而酿成命案,尤应严速驱除”。为此,江苏巡抚丁日昌专门下令,将这些县的尼庵查封。当时被查封的尼庵,无锡境内有上映山庵、下映山庵、宝珠庵、清宁庵、永凝庵、玉泉庵;金匮境内有青林庵、青莲庵、圆通庵。此外,在洞庭东山,亦有多达20余所的尼庵,陆续被查禁封闭。

如此众多的尼庵,顿成青楼面目,且已化为伤风败俗的污秽之地。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现象,然其普遍性并非仅仅限于江苏一地。仔细考察清代史料,娼尼首推吴越两地,其次为泰山姑子,再次为广东。此外,苏北的徐州、湖广的黄州府,亦有零星出现娼尼的例子。下面依次分述之。

吴地娼尼,大多集中于苏州一府,著名者有下面数处:

其一,苏州吴县洞庭山,分为东、西两山,均有尼庵,尤以东山居多。在东山尼庵中,其中又以湘公庵最为著名。史称洞庭东山尼庵,与别处尼庵大有区别。一般说来,别处尼庵,“或为乡里雏莺,因贫而赖以育养;或为人家别鹄,因寡而借以清修;或为贞洁不字之闺娃;或为伉俪不睦之怨耦”。在这些尼庵中,虽然间或也会出现一些不守清规的尼姑,但并不普遍。而洞庭东山的尼庵,则已公然卖笑。换言之,东山各庵尼姑,虽有出家的名号,却一方面并未祝发,仍是雾鬓云鬟;另一方面,则又未曾放足,尚为莲钩罗袜。这就是说,东山尼庵中的尼姑,缠足梳髻,不御道服,与民间女子并无差别。更有甚者,她们还浓妆淡抹,各擅胜场,征歌侑酒,只要缠头掷到,任凭客人所为。在东山湘公庵中,更是藏有很多佳丽,环肥燕瘦,美不胜收。诸如妙云之荡逸飞扬,爱宝之孤高坦率,各享盛名,尤其是阿巧,更是风致嫣然。

其二,苏州吴江县之黎里镇、震泽镇、盛泽镇,亦以盛产娼尼著称。史称黎里镇,“风俗淫靡,诸尼多污点”。清末人俞樾亦云:“吴江黎里镇多尼庵,登徒子游其中,犹青楼也。”吴江震泽镇的女僧,虽号称剃度,但仅在顶心剃发一圈,前后尚有发覆于四周,后面的头发,正好与颈相齐,自垂髫时至30多岁,莫不如此。至于衣裙襚襟,犹如俗家装束,且缘饰甚华,只是襟领并非圆领,而是直领。盛泽镇以产丝绸闻名,风俗淫靡,而其中的比丘尼更是著称于时。

其三,苏州昆山县风气淳朴,无声色之乐,却颇多尼庵。尼庵中的尼姑,无论是不剃发而裹足着裙之人,还是剃发而善自修饰之人,大都青年妙龄,丰姿楚楚,伊蒲之馔,无不精美。游人可以在庵中设酌,但“不及乱而已”,这显与一般的娼尼稍有区别。光绪年间,昆山城中某庵之尼却尘,更是神清骨秀,风雅宜人。

吴地的无锡,亦堪称娼尼丛集之处。尤其是无锡的惠泉山,风景绝佳,山麓多尼庵,庵舍精雅,其门题榜,或有或无,有时甚至不称尼庵,而是打出“某某山庄”的旗号。庵中尼姑,“多俗家装束,无异勾栏,舞衫歌扇,且亦缠足”。

越地娼尼,则集中于杭州、嘉兴两府。杭州女尼分为两类:大约居城内者,多带发修行;居城外者,则多剃发。尤其是城内的木庵,屋宇宏深,结构精雅,洞房曲室,几如迷楼。嘉兴女尼,自昔就颇负盛名,如元之慧秀,明之娟娘、惠容,无不以能诗善画闻名。到了清代,流风未泯。在嘉兴鸳鸯湖畔,禅宇颇多。按照嘉兴的地方习俗,每年的七夕之期,烟雨楼游人丛集,挟妓之外,甚至还有游客“挈尼而游”。嘉兴城内的尼庵,较为著名的有观音堂、送子庵。观音堂位于城南门内报忠埭。庵中女尼五六辈,“皆有艳名”,尤以尼姑清全最具特色。史称清全性荡甚,杨花水性,里中诸少年“趋之若鹜,酒食喧呶无虚日”。清全善歌,弦索之声,达于户外。于是,佛门清净,变作欢场;禅榻凄凉,成为闹市。乌程县属的南浔镇,富室甚多,有“九牛”“十二虎”“百二十阉狗”之谚,借此形容富室之多。南浔镇致富之人,或凭借丝绸业,或凭借贩盐,不乏拥资超过千万之人。豪富必生淫欲,于是那些纨绔子弟,恣为嬉游,尼庵就成了他们喜欢的冶游之地。南浔镇上的尼庵,院宇深邃,陈设华丽。若是嫖客想梳弄一个幼尼,须付出数千金的缠头。此外,名流雅集,亦多选尼庵,因其饮博皆宜。还有介于嘉兴、湖州之间的乌镇,镇上亦有很多尼刹,“半作鱼元(玄)机,如都中皇姑寺”,可见不乏娼尼。其后,乌镇“猺光狱起”,据审察,乌镇尼庵得到了同知的儿子庇护,而道台的女婿“亦染指焉”,导致此案“一获三狐,并及秃鸨”。“秃鸨”一称,堪与“秃娼”作对,大抵说明尼庵犹如娼楼。

在清代同治、光绪年间,被那些冶游好奇之士啧啧称羡的尼庵,除江、浙尼庵之外,当数山东泰山尼庵,堪称别树一帜。为此,“泰山姑子”,著称一时。所谓姑子,其实就是尼姑,大多天足,却好自修饰,“冶游者争趋之”。凡是到泰山顶礼之人,下山时必定前往尼庵,称之为“开荤”。这是因为朝山时人人持斋,到下山之时,则可享受山珍海错之奉。客至尼庵之后,“主庵之老尼先出,妙龄者以次入侍,酒阑,亦可择一以下榻”。至光绪末叶,泰安知县下令让差役将尼庵查禁,“逐其人,使他徙,封其庐为学舍”。

在广东的尼庵中,亦颇多娼尼。如潮州普济庵尼姑妙姑,其色相号称“南州百八十庵之冠”。“客之访妙姑者无虚日,至辄费数十金,顾其对客殊落落然。”尤其是广州的慈云庵,因为内供观音大士,所以香火极盛。庵内比丘尼甚众,绾髻缠足,衣饰与大家闺阁无异。可见,此庵虽托名清净法场,其实色界情天,较勾栏为尤甚。“少年美男子无意独身误入,必使身登佛国,生还无望也。”慈云庵的内室布置,亦相当精致,内室中床奁陈设,珍丽异常,炉中焚烧的是龙涎、百和一类的名贵香料,薰脑袭髓。庵中有36位尼姑,在当时号称“三十六花禅”。庵中尼姑,随时出应盐商的招嫖,“作珠江之游”。庵中还有“秘传内视法”,而且收藏了不少秘戏图,一册为“元宫演楪儿图”,上面六字为文徵明所书;又有周臣工笔所画秘戏图36册,上面有徐高阳所书“三十六宫皆是春”七字。

在清代的娼尼中,除吴越尼僧、泰山姑子、广东娼尼之外,苏北的徐州、湖广的黄州府,亦多产娼尼。如徐州有一座著名的尼庵延寿庵,庵中女尼十余人,均来自山东,这些女尼无不妙年俊俏,妖艳无伦,带发修行,不加剃度。她们昼则诵经礼佛,钟鱼并奏,铙钹齐鸣,俨然如一尼姑;夜则改装易服,蛾眉蝉鬓,粉腻脂香,则又俨然娼妓。那些青年子弟,都视此庵为温柔之乡。起初此庵尚是暗藏春色,其后“贿通官吏,恃为护符”,于是“公然为妓也”。且诸尼雅善度曲,又多有演剧之能,歌扇舞衫,音乐悉备,随之“禅关幽静,不啻歌舞之场焉”。又如黄州府观音庵尼姑妙莲,“虽皈依优婆,而心怀六欲。与里中诸无赖恶少征逐,每夜必开无遮大会,堂皇无忌,不避人言”。可见,这位尼姑尽管“龙宫落发”“佛殿斋身”,却是“未斩情丝”,先堕欲海,致使佛门清净之地,竟成一处“淫窟”。    

结束语

按照明朝很多人的说法,或者用佛家的话头,晚明是一个“末法”世界。生活在这一末法世界中的尼姑,“多游族姓”亦即与大族妇女交通,当然是一种大众化的习俗。明人周清原在其所著小说《西湖二集》中,对尼姑曾作了较为全面的评价,不妨引述在下面,作为全文的结束语。按照他的说法,世上的人大都有好有歹,难道尼庵都是不好的么?当然,尼姑中尽有修行学道之人,不可一概而论。随后,周氏话锋一转,对尼姑败坏妇女风气的危害性直言道出。他认为,尼姑中毕竟不好的多于好的。况且那不守戒行的尼姑,谁肯说自己不好?她们往往是假装至诚假老实,通过甜言蜜语,哄骗妇人。更兼尼姑可以直入内房深处,毫无回避,不唯“窍”己之“窍”,“妙”己之“妙”,还要“窍”人之“窍”,“妙”人之“妙”。那些妇人女子心粗,误信了她至诚老实,终日到尼庵烧香念佛,往往着了道儿。还有的男贪女色,女爱男情,幽期密约,不得到手,走尼庵去私赴了月下佳期,男子汉痴呆懵懂,一毫不知。一言以蔽之,“大抵妇女好入尼庵,定有奸淫之事”。周清原的这种担心并非孤例,而是当时文人士大夫普遍的看法。正因为此,时人才将尼姑归入“三姑六婆”中,使之成为文学作品刻意描摹的范型人格。这或许是那些文人士大夫为了挽回世风,而不得不将尼姑世俗化的危害加以夸大,但确实部分道出了当时佛教界的实情。这有史料可以证实。如弘治年间,延绥巡抚黄绂奉明孝宗之诏,毁掉庵寺,并将尼姑解送巡抚衙门,“给配鳏士”。此令下达之后,人人大悦,尼姑无不愿配,甚至出现了“去位尼有携子拜跪路傍远送者”的景象。尼姑中确实存在留恋世俗的情结。

尽管在尼姑群体中不乏具有恋世情结之人,有些甚至与僧相通,但从总体来说,佛门尼姑尚有不少能恪守清规,过着安静的清修生活。如明末崇祯年间,兵科给事中沈迅上疏,其中有“即不能如唐臣傅奕所言,命僧尼匹配,增户口数十万,亦宜量汰”等语。此疏被人误读,一时哄然讹传,认为朝廷不日将推行“僧尼匹配”政策,于是“京城诸尼,或易装越城,远匿村墟,皆以偶僧为惧”。就尼姑“以偶僧为惧”的心态而言,尼姑的恋世情结显然仅仅存在于部分的尼姑之中,尚未构成尼姑中的普遍现象。换言之,尼姑的世俗化行为尽管已经较为风行,但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既然已经出家,就不再留恋世俗的情感生活,更遑论与和尚结为配偶!

清代尼姑对世俗生活的崇尚,以及居积求利之风的形成,乃至花禅娼尼的勃盛,固然是佛教世俗化的表征,然究其实质,尚有明清游冶文化开始转向的另面相。通观明代的游冶文化,尽管不乏以土窠子为代表的私妓,然尚以秦淮名艳为代表的官妓文化为主流,进而形成名噪一时的秦淮游里文化。入清以后,秦淮名艳,虽有遗存,游风却已不炽。继之而起者,则是私妓的勃兴。反观清代的私妓文化,则是以江浙娼尼、泰山姑子为代表的花禅异军突起。所有这些,大抵证明清代士大夫的游冶趣味甚或游冶文化,明显开始发生历史性的转向。随之而来者,则是佛教更趋世俗化。 

本文经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大学问 授权,文摘自 陈宝良 著《清承明制:明清国家治理与社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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