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展望丨美国需要一个真正的反对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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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4日,华盛顿特区,财政部外,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在一个抗议埃隆·马斯克的集会上发表演讲。图源:Michael Nigro/Sipa USA via AP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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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需要一个真正的反对党

罗伯特·库特纳Robert Kuttner

过去几十年里,美国的资本主义变得更加集中、更加腐败、更加不透明。银行、保险、电话和有线电视、电力、航空、铁路、技术平台、制药业,当然还有医院和医疗系统都是如此。这一趋势也正在感染传统上由地方拥有的更小型行业,如兽医诊所、树木服务、害虫防治公司、养老院,还有更多,所有这些行业都在被私募股权公司收购。

华尔街对这一战略有一个见利忘义的术语:行业整合(rollups)。它们挫败了使资本主义效率尚可容忍的竞争,赚得了更多利润,令富人更加富有,并利用了消费者和工人。精心策划的合并和收购还让投资银行家变得富有了,因此,这个制度是自我延续的。

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莉娜·汗(Lina Khan)和司法部反垄断局的乔纳森·坎特(Jonathan Kanter)是拜登总统任命的最得力干将。虽说他们付出了英勇的努力,重振了早就奄奄一息的反垄断执法,由此在遏制极端的行业集中方面有初步进展,这一切仍发生了。

但没有了明确的意识形态和叙事,选民不会将企业集中与他们自身的日常挫折联系在一起。相反,他们含糊地谴责一种腐败的制度。他们总是太过准确地认定,两党都没有直面他们的挫折,两党都是有些人称为沼泽的建制性力量的一部分。他们是对的。

唐纳德·特朗普之所以第二次当选,是因为民主党人未能利用拜登执政的窗口期,阐明对腐败资本主义及其对普通民众影响的系统性批判。相反,一位才华横溢的煽动家将对掠夺性资本主义的初步不满转移到了移民、变性人和居高临下的大都市自由派那里。

特朗普和他的腐败亲信、世界首富埃隆·马斯克堪称将虚假的民粹主义话术与个人的坑蒙拐骗融为一体的典范。太多人仰慕特朗普和马斯克的十足胆识,并幻想那会以某种方式溢出并有益于他们。

民主党人可以试图指出特朗普的虚伪,他们也已这样做了。但这还不够。民主党人之所以未能讲出他们自己令人信服的故事,原因太显而易见:民主党人也是腐败的一部分。不是所有民主党人都腐败,但足够模糊一个一以贯之的反对派叙事。

资本主义在美国的集中与腐败

集中与腐败的共同点在于:它们复杂到令人目眩,且对普通人极不透明。 

要理解医疗系统何以成为噩梦,你必须了解以下一些方面的事情:联合健康集团(UnitedHealthcare)之类巨头整合保险公司、医疗机构和药品福利管理公司;账单费用的系统性虚增;医院玩弄的其他定价游戏;初级保健医生被可以赚到更多的专科医生有意排挤;医疗系统中充斥着其他中间商,等等。 

只在偶尔的情况下,戕害才会爆发,唤起民众的良知和愤怒:如同联合健康集团首席执行官布莱恩·汤普森(Brian Thompson)遇刺,或是2022年民众因航班延误而声讨航空业垄断那样。在后一个案例中,是民众的声讨,最终迫使交通部长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出台了一些有利于消费者的规则。 

但就选民而言,政治分析不是自动实施的。对联合健康集团的高度关注是一个罕有的可用来施教的时刻,可民主党人没有用来施教。

私募股权对越来越多行业的收购是戕害的又一例证,那种戕害对公众而言很大程度上是隐形的。 只在偶然情况下,当戕害过于明目张胆时,公众才能感受到一点:在Cerberus Capital公司收购一个天主教医院集团的案例中正是如此,后来,Cerberus Capital将该连锁医院更名为Steward Health,并抽走了患者护理所需要的超过十亿美元。

但在绝大多数时候,刽子手的面目深藏不露。普通人注意到,养老院的质量下降,或是带你的狗看兽医的费用暴涨,或是零售店不断倒闭。他们没有追踪到企业所有权的变更。媒体只是报道说:“又一家标志性零售商破产了。”

我们在《美国展望》的很多工作,是通过调查性和解释性文章,讲述美国资本主义日益深化的腐败,及其对作为劳动者、消费者、父母、患者的普通人的影响。 腐败的资本主义如何侵蚀普通人的生活水平与机会的?这些故事构成了一种叙事和意识形态。但它们没有形成政治活动,那是反对党的职责。

一个合格反对的初步范本

一些民主党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举例来说,倘若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民主党,伊丽莎白·沃伦的工作提供了关于反对派可以倡导些什么的初步范本。

例如,沃伦于2018年首次提出的《负责任资本主义法》(Accountable Capitalism Act)要求任何年收入超过十亿美元的公司都应获得联邦特许。这类公司中,员工将选举至少40%的董事会成员。任何超过一万美元的政治支出都必须获得75%的股东和董事投票批准。该法要求各董事对企业的利益相关者(包括股东、员工、环境)和企业的长期利益承担“创造公共福祉”的责任。

要求大型企业获得联邦特许,这一理念可追溯至进步主义时代,旨在为由州实施特许的孱弱制度纠偏,因为这导致了典型的“逐底竞争”。在为这部法律命名时,沃伦乐意直指问题的核心:负责任的。

《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称沃伦的立法建言为“主流民主党议员迄今为止的最激进的建言”。这正是关键所在。这一本应成为民主党纲领核心的建言被边缘化了。

沃伦提出的另一项法案即《阻止华尔街洗劫法》(Stop Wall Street Looting Act)试图终结我们所了解的那种企业。私募股权的操盘手通过洗劫他们并购来的公司资产牟利。沃伦将限制通过债务并购公司,终结向私募股权所有者支付“特殊补偿”,要求那些所有者为运营亏损负责,并限制对破产法的滥用。经扩充后,这部法案的2024年修订版禁止私募股权公司将医院的房产出售给房地产信托基金。 

私募股权存在,是因为证券法律存在一个原本不应形成的巨大漏洞。它是腐败资本主义的核心,也是压榨劳动者的关键,因为私募股权所有者难免削减工资,洗劫养老金计划。

但沃伦的这一法案在参议院仅有六人联署。为何?因为私募股权操盘手既有民主党人,也有共和党人,他们到处提供政治献金。在特朗普的相当多选民那里,所谓的两党主流都是腐败的,这一认知终究是太过准确了。

进退失据的民主党人

民主党理当解释并讲述这一切。但在卡玛拉·哈里斯败选后,民主党人对哪里出了出题和如何纠正的诊断却是进退失据、一团混乱。

一个有关的障碍在于,改革一个错综复杂如医保的系统确实棘手。哪怕民主党人有足够选票,可以用全民医保取代整个混乱局面,过渡期的挑战也会无比巨大。

但部分改革的政策可以为更全面改革的政策开辟进路。在我年轻时,务实的左翼在阅读法国理论家安德烈·戈尔兹(André Gorz)的著作,他提出了“非改革主义改革”概念。戈尔兹这一概念的意思是,看似渐进的政策变动或政治诉求可能导向更全面彻底的改革战略。

相较而言,许多看似改革的政策有着巩固现有结构的相反后果。我的同事保罗·斯塔尔(Paul Starr)几十年前与格斯塔·埃斯平-安德森(Gøsta Esping-Andersen)合著的一篇经典文章将这一政策陷阱称为“被动干预”。当进步派缺乏实现全面改革性政策的选票或想象力时,他们会勉强接受强化现有私人权力结构和令政府显得䆜劣低能的无效权宜之计。

保罗和格斯塔(1979年!)写道,医疗和住房是“被动干预”发生的典型领域。他们的批判预言了《平价医疗法》(ACA)的缺陷:这部法律进一步巩固了私人医保系统的地位,而非用真正社会保险取而代之。

《平价医疗法》辩论期间,进步派曾敦促奥巴马总统允许民众选择联邦医保类型的“公共选项”作为保险。但奥巴马没有耗费政治资本集结选民,哪怕民主党人控制着国会两院。太多民主党人与保险业穿一条裤子。

在住房方面,政府耗资数百亿补贴私人开发商提供平价住房,而一旦开发商发现将那些房子转为市场价住房有利可图时,事情就走向了反面。永久性的社会住房会更高效、更公平,但哪怕是民主党人打理的政府也缺乏意识形态上的胆识和选票。

沃伦提出设立的消费者金融保护局(CFPB)是“非改革主义改革”的精彩范例。 在保护消费者免受形形色色的企业伤害的过程中,消费者金融保护局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机制。

我本人参与过一个非改革主义改革的史诗般案例,即1977年的《社区再投资法》(CRA)。这部法律要求,假如银行希望获得监管方对各类行动的批准,它们就必须同意向欠缺服务的社区提供信贷。四十年来,《社区再投资法》激发了围绕再投资目标的社区组织的活力,并迫使银行逆转红线。在两党合谋,实施了极端的银行业放松监管措施,导致 2008 年的金融崩溃后,这一进步戛然而止,抹去了几十年的进展。

民主党如何重生

民主党人的另一大麻烦是领导力真空。我无法回想起有哪一个年代,民主党人曾严重匮乏可靠的全国领袖或可能的总统候选人。

去年 12 月,乔恩·斯图尔特采访了威斯康星州民主党主席、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主要候选人,才华横溢、辩才无碍的本·威克勒(Ben Wikler)。威克勒的魅力相当势不可挡,以至于斯图尔特完全被迷住了。他在节目结束时说,威克勒不应该竞选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而应该竞选总统。威克勒是极优秀的,但对民主党的现况而言,一个从未担任过公职的人作为总统候选人显得比任何民选官员都更有魅力,这说明了什么呢?(乔恩·斯图尔特,即Jon Stewart,生于1962年,美国谈话节目“The Daily Show”主持人。——译注)

然后,这一点也适用于特朗普。

正如我和《美国展望》的同事不断以不同方式申述的那样,美国政治的这一时代将是一个民粹主义的时代。那要么是亿万富翁的虚假民粹主义,即亿万富翁将形形色色的 “他人” 当作替罪羊,同时利用国家权力进一步自肥,并进一步利用金钱权力贬低民主。要么就将成为真正的经济民粹主义。

期待民主党作为一个反资本主义的政党重生,这太过分了。但民主党人至少应该讲述一下集中了的资本主义对普通选民的影响。倘若 2024 年证明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一套杂糅了社会议题上的左翼立场和温和经济措施的理念,是无法与特朗普主义相提并论的。

(作者是《美国展望》杂志联合创始人、联合主编,布兰迪斯大学社会政策与管理学院教授。本文原题“Corrupted Capitalism and Dithering Democrats ”,见于《美国展望》2025年2月号,2月6日上线。译者听桥,对机器提供的初步译文有校阅,对原文有多分段,并加上小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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