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实主义影视作品与韩国的有什么不同?
周末和圈内朋友有聊起了这个话题:中国的《我不是药神》《坚如磐石》等与韩国的《熔炉》《素媛》相比有什么不同?
先说个总结吧,中国的现实主义电影,很多会采取传统概念中的新现实主义风格,固定机位、中远景自己、客观视角,戏剧层面则非常贴合最“地气”的真实生活,以呈现出绝对的真实性。观众在客观的视角中审视人物与其背后的社会现实状态,每一处细节都由于事件本身、情绪状态、表现形式的真实性,而形成了观众对自身生活的高度契合感,由此反推出对电影外层面的思考与感受。并且,这又天然地形成了一种冷酷感,带来了社会本身的无情。
韩国的现实主义电影则是奇观与奇情化的存在,他们会设置最极端的情境,最极致的事件,最严峻的打压,最激烈的反抗,以及呈现方式上的高度概念化、象征化,甚至所谓的“成人黑色寓言”,以此放大现实的丑恶与压抑,对“程度”的强化远大于对“绝对现实感”的营造。
二者在调性上的不同,也决定了他们传递、引导观众的侧重点差异。中国现实主义电影更着重于“让观众思考”,与自己接触到的生活互相印证,客观地思考作者的观点、呈现的人事内里,情绪是思考之后的附加结果。现实主义电影的一大部分意义,在于对社会---特别是负面部分---全貌的客观呈现,挖掘其本质层面,并引发观众对此的判断,产生不满与反抗,而又往往转变为无力的挫败,对社会的不可变产生绝望感。中国的现实主义电影,优秀作品会通过调动观众思考、与自己生活互相印证的方式,让他们判断得出结论,从而产生相应的情绪。
相比之下,韩国的现实主义电影则“艺术”很多,将一切放大、夸张之后,让丑恶的人类直接变成怪物,而观众则陷入了最直观感受到的巨大情绪之中,以此形成最“单刀直入”的感性反应,直接地愤怒于作品极端化放大的社会现象。其情绪产生过程中的“思考”成分相对较少,因为事件的奇情、奇观、极端化形式会淡化观众借助自身记忆与认知的理性分析,而是完全处在导演设定的非日常情境之中,完全跟随着导演对其世界观的呈现而行。
韩国电影中,导演对现象进行极端化的再解构,这其中包含着他对基础社会现象的理解与思考,对观众则是“再解构”状态中的引导,产生的感性反应远大于独立的理性判断,因为观众的生活体验与影片实际上是有所隔绝的,无从认知其合理、切实与否,只能跟着导演的思路,先天将之当作“正确”,只需要产生对其本身与基础社会现象的感性情绪,愤怒、反抗、压抑、挫败、绝望,就算是完成了现实主义电影的“呈现社会,反抗社会,批判社会”意义。
具体案例(结论如上,下文较长,可选择阅读)
中国的现实主义电影,大家都比较熟悉,且相对“标准”易懂,在这里不一一举例。对韩国的“极端再解构”式现实主义电影,以奉俊昊的《汉江怪物》为例,进行详细的说明。
《汉江怪物》时期的奉俊昊处于向成熟期过渡的阶段,在创作上开始有了更多的电影逻辑表达尝试,寓言性的使用也更多,不再停留于完全的现实主义风格,而又没有后期那样更极致,而是介于二者之间。同样是表现一种政治向的议题,《一级警备区》显然非常“朴实”,人物和舞台都在微观层面上非常贴近最敏感的部分,用戏剧冲突呈现了民族与政治的主题:同一民族的双方自然而然地建立了情感共鸣,却因美国的划线而被迫敌对,他们仅有的反抗只能停留在面对面警备时的偷偷眉目交流之上。
而到了《汉江怪物》,他的表达和态度则有所变化。奉俊昊呈现了一种“平和日常之下的被迫害实质”,并将这种对韩国的迫害由单纯的美国政治施压延伸到了更寓言化的形式上,变成了对韩国“环境”之河流的直接破坏,怪物正是从中而来。
非常有趣的是,怪物既是美国施压的结果化身,同时也是被迫害而变异的受害者,是男主角等人一样的“底层”,它正是由最普通的鱼变异而来,这让它与男主角一家的相互攻击变成了底层的内部冲突。并且,序幕中的路人因钓鱼而被怪物吃掉,甚至已经带来了对影片最终主题的表现:“怪物”是相对于“垂钓者”的下层者,也是男主角一样的“底层”,它似乎完成了对上层的逆袭,对应着后半部中一家人对韩国政府的反抗,实际上这种逆袭却不过是“鱼对无辜路人”的攻击,双方都是美国领导韩国政府进行生化实验的污染受害者,由此将两个阶层归于一体,真正存在的层级分化只有“美国与其他”,被动受制的“韩国”本身即受害者。
这构成了对本片政治性主题的暗示寓言。怪物与韩国人都受到美国的迫害,他们所做的却只是相互敌对与杀伤,而美国官方则只在极其有限的篇幅中隐约出现。这无疑指向了两韩的现状---韩国与朝鲜敌对仇视,自身社会也有着经济与内政外交的非自主危害,而真正的始作俑者美国却无人关心,甚至从未出现在影片对应的“世人视野”之中。
在正片开始后,奉俊昊依然以“日常的打破”为主,集中展示了韩国普通民众面对黑暗力量的”先无视,后无奈”,这正是他们对生活隐患与其元凶之“社会真相”的无认知。男主角首先展示的是“无视”,他以入睡的姿态出场,几乎被小孩偷走商品而毫无察觉,奠定了他对危机的“无视”。而后则是“啤酒”,它是全片最重要的隐喻符号,寄托了男主角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想靠卖酒来创造未来,却也因其“麻痹神经”的实际作用,成为了对生活积极希望之虚幻性的揭示物。在这里,它成为了父女交流感情的媒介,一起喝酒看比赛,同时也是提供给客人的商品,客人们在此时的郊游对应着他靠啤酒而努力的美好生活。
而在“虚幻性”上,奉俊昊则让男主角用啤酒去喂食怪物,充分表现了其对生活悲惨真相的无察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好寄托不过是泡影。啤酒罐的“破裂”正是对泡影的打破,而破裂与漏气构成了女儿被怪物掠走的前导,却没有被男主角认知,暗示了他对社会的认知迟钝。在女儿被怪物抓走时,她从懵懂中察觉怪物存在的契机,也同样是是啤酒罐倒在地上的“破损喷酒”,形成了对泡影的无知与觉察--对比男主角,女儿对生活真相的感受更加敏锐,而她也会继续看到“啤酒的破损”。
在序幕中,奉俊昊让不同形式与程度的“悲剧”与人物的性格关联起来,让人物成为了社会真相的被动参与者,他们当然是受害人,承受了性格象征的“不可抗力”,也因此而亲手导致了各种“悲剧”,对应着对韩国社会无从察觉真实面与其根源,从而导致自身所处的恶劣命运。“痴呆的男主角对偷窃无从察觉,犹豫的姑姑则导致了比赛的失利,在更生活化且贴近人物的层面上暗示了“人力在不可逆之命运(性格)面前的弱小”。特别是姑姑,似乎就像解说词一样地“犹豫是她一直以来的问题”,最终无法解决它。性格即是被赋予的不可改之天命,而片中的“天”则是同样不可被改变的“美国笼罩”。这种“无察觉”也直观地体现在了对怪物的交互之中。在女儿和爷爷拉上窗帘看姑姑比赛的段落中,她们与外面的怪物杀人保持平行,表现了日常的暂时维持,在怪物临身时方才后知后觉。众人当它是鱼而纷纷投喂,直接导致了怪物的上岸杀戮,将这种表达从一家人扩大到群体层面,是全片中反复使用的操作,也给家人赋予了“国民群体代表”的寓意。
在影片的展开之中,奉俊昊嵌套了一个三层式的结构,最底层是男主角的家庭内部,第二层是其家庭之上的韩国政府,最高层则是韩国政府之上的美国政府,每一层的双方都在保持着强势与弱势的不平等交互,又受制于更上一层而成为更宏观维度之下的弱势存在,而最上层的不平等构成了所有层级的问题根源,笼罩了一切,却终究没能被下方之人所察觉,因此下方也就无法解决各自圈层的内部问题。
男主角与其家庭身处于最底层,他们的内部摩擦是最无必要的,所有人都出自亲情,也都是上层韩国社会的弱势者,对改善生活的美好梦想最为纯粹。他们一直以来都在逆来顺受,在“美好”极致之象征的女儿面临毁灭时,曾经的乐观信念终于崩塌殆尽,由此开始了对上层的反抗,却最终由于对“最上层之美国笼罩”的无从察觉,反抗的矛盾落到了空处,就像他们曾经对国家给予生活未来的乐观一样,根本无从着力、无所去向。在家庭内部,我们看到了每个人之于韩国社会的弱势,又各自代表了韩国普通人对待国家的不同态度。男主角对国家有乐观的信心,相信明天会更好,女儿却被怪物吃掉,而怪物则是美国利用韩国制造生物武器的副产品,是韩对美之“服从性弱势”的社会结果,意味着国家政策对他美好生活愿景的消灭--在明亮到过度的光线之中,他身处于虚幻的“美好生活”里,眼中却是怪物的模型,为了未来而积攒的存钱罐也显得讽刺起来,随后被政府机构强行带走,开始了非人道的隔离压迫。
姑姑则更进一步,希望能够为国争光,比聚焦于“韩国内部美好”的男主角看的更远,想要在国际赛场上面对其他国家,给韩国取得荣耀,这实际上代表了对韩国之在世界中独立性地位的乐观态度,比男主角更加积极。但她的性格让她只能在韩国内部取得相对的成绩,却终究无法走到国际赛场,作为人之根本的性格因素暗喻了韩国的“本质”,终究无法以独立的姿态走入国际平台,正如它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环境,为美国提供生物实验的场所,并且承担“负面风险”:污染导致的怪物正是对韩国作为“美军东亚前哨站”地位而承担风险的象征,美国利用韩国去针对近邻中国,打意识形态暗战,而韩国也会首当其冲地成为明暗斗争的牺牲品。姑姑代表了对韩国表面上的“当代化发达独立国家”属性拥有乐观态度的韩国人,也是“表面韩国”本身的一种象征,她从事的射箭运动正是韩国在国际社会上争得存在感的重要媒介,在奥运会上频繁包揽金牌,起到后世的kPOP与韩剧同等的作用,而她的性格缺陷与“登陆国际”失败也就是韩国作为附庸国的真相。
姑姑和男主角是一家四口之中的相对积极者,对韩国内部的社会未来、在国际政治中的独立性,抱有同样乐观的信心,这也对应了韩国的“内政”与“外交”。相对来说,父亲和弟弟则是韩国社会的消极者,承受并反映着国家的真实一面。父亲看到了政府的腐败与堕落,却不会反抗它,而是完全配合地趋炎附势,劝说男主角与政府合作,对官员点头哈腰,更是靠贿赂来达成目的,代表了韩国在人心、思想层面的真实。弟弟就业困难,因此对政府极为愤怒,代表了韩国在经济形势之客观层面的真实。
在前半部中,奉俊昊始终重复着下两层的争斗,家庭内部会在争斗与和解之中切换,而他们的每一次争斗都会由第二层由不同形式所引发,并伴随着自身对第二层的反击。“怪物吃掉女儿”成为了韩国现行社会弊端极端爆发的象征,女儿事实上仍然存活,意味着韩国社会在客观上的光明仍存,其黑暗现状并非不可扭转,也不是人们必须接受的唯一结果。但是,当一家四口各自发挥性格特点,用自己的社会态度与象征“集体”的医生交涉,想要合法正当地去救女儿的时候,却只是得到了对方的无视。负面的现状并非绝对的“不可能改变”,而是在官方集体的主观意志与行为中,变成了“无视可能性与决定不改变”的结果。这种意志导致了普通人的消极扭曲,成为不良现状的部分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奉俊昊引入了“怪物化异变”的概念。男主角变成了“怪物”,仿佛自己真的成为了社会问题的根源,对应着现实里的诸多极端事件与其犯人,也从一个新的角度上呈现了“政府在不被察觉之间的压迫”。然而,怪物事实上也是韩美合作的负面结果,其本身是“受害者”在社会层面上对“所有个体”的具象。因此,男主角的怪物化,并成为政府发动舆论去追击的“元凶”,被定义为“传播病毒,导致社会混乱”的问题来源,就象征着被同等定义的现实人事,是韩国政府的一种“甩锅”,洗脱自己、转移矛盾,对普通人构成又一种更极端形式的压迫。这也对应着男主角在剧情中的心态,仿佛因为自己救别人的“过失”而导致了女儿的被吞,甚至在家庭内部也被指责,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意味着韩国普通民众对社会混乱的认知局限性--实际上是国家的集体性问题,却被归结到个体层面,将更宏观的弊端变成“极端个案事件”。
在人物的认知之外,则是真正导致个体“怪物化”的集体根源,在个体无从察觉的潜移默化之间改变着他们。病毒感染对应的消毒液、口罩,在画面环节贯穿了全片,而与之配合的剧情环节则是“对男主角传染怪物化病症的应对”。然而,传染实际上是韩美两国政府掩盖军事生物实验泄露之过错的虚假说辞,只是为了闹出足够的社会混乱,引发国民的不满,并将这种不满引到对外的角度,即非常具有现实感的“内部阶层矛盾转化为外部民族矛盾”,是每个国家都惯常使用的经典手法。
奉俊昊也给出了非常具体的指引,在作为官方舆论工具的新闻之中,我们听到了“与中国SARS同源”的说法,韩美由此将矛头指向了中国。在影片内部,这是他们的转移矛盾之法,同时更具有现实意义,现实里的韩国也正处在中美意识形态交锋的前沿,被迫承受其等同于“怪物污染”的风险,却又不能言明,只能“积极配合”。“怪物”是韩美合作对韩国社会的恶果,包括了各种方面,从经济、政治、独立主权,到对外的意识形态问题,从中国到更加严重的“韩朝”。
而与新闻同步的,则是代表传染应对的消毒喷雾--先是在医院之中,随后在镜头的剪切中扩展到了外部的空间,由前者的小“官方环境”扩展到了外部,让整个国家成为官方笼罩的区域,而医院隔离、消毒杀菌、防止传染,都只是虚假的官方说辞而已。
对民众的谎言,以及圆谎的种种极端手段,才是“喷雾与口罩”的真正形态,它们构成了“怪物异变”这一男主角错觉的群体化形态,是以其“不真实、不必要的出现”所形成的人为主观性压迫,在新闻的谎言与喷雾扩大的剪辑中笼罩了整个国家,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甚至在身体与生活上真的承受了其后果,生理上的异变与传染不存在,但心理与命运的“恶化”却是人为谎言所导致的真实结果。
男主角不停躲避着不必要的虚假追缉,是持续性的“受压”表现,而他本身的怪物化也有着相应的设计表意:他第一次在医院感受到背部的异变,实际上只是他被告知“传染风险”之下的错觉,产生根源是政府的谎言,因此也会被相对应的“社会希望”(女儿的电话)所打断,而更持续且清晰的“异变”则是为了说服医生的怪物表演。更进一步地说,他为了虚假传染的“检查身体”而被医生(集体)要求禁食,在人为的物质分配不均之压迫下才偷拿出了章鱼罐头,随之看到了肢节,引发对怪物化肢体的联想,出现了错觉,同样在细部上将源头指向了“集体”。
甚至连作为诱因的“食物”,都凝聚着奉俊昊的心思,它代表着人们维持基本生计的物质资源,由于影片中的“金钱”之物质升级的消费主义形成区分,后者是美国带给韩国的扭曲社会观念,以及萌生阶层固化的根本,后者的分配不均--男主角被韩国医生要求“禁食”--导致了前者对应的底层基本生计困境。在这里,男主角偷吃食物的行为半途而废,反而因此产生了“怪物异变”的错觉,正暗示了“生计不得”的生活现状,以及“美国控制韩国”之原因在“谎言导致错觉”形式上的呈现。男主角身处底层,想要存钱改变未来,显然不是韩美合作成果的获得者,因为阶层固化导致了资源分配的极度不公,而底层的他只能是负面结果的承受者,变成“怪物”,并进一步地因自己的被压迫之扭曲黑化,沦为极端事件诱发社会问题--传染其他人--的虚假“元凶”,受到“追缉”的后续压迫。
在第一阶段,奉俊昊也多次而详细地展示了这一点。在喷雾从医院扩大到外部的剪辑之中,“受害者”也随之扩大,从医院里拿着钱想要行贿医生的父亲,来到了停车捡钱的防疫路人,他们都是普通人,也都围绕着金钱打转,并承受来自“集体”的不同形式恶果:医生呵斥父亲,不让他去救人,而路人则被极端恶果象征的怪物所吞食。
随后,在男主角等人逃离医院的段落中,他们在车中看到官方新闻,集体在揭短式地负面曝光自己的生活,对此感到愤怒,而“个人被压迫的极端结果”则在平行剪辑之中呈现--父亲与雇佣的混混进行交易,却被对方抢走了所有的钱财,对金钱的堕落造就了混混这一现实层面的“怪物”,并像怪物吃人一样地压迫着一家人。但这其实是普通人内部的不必要争斗,因为极度拜金是韩美合作的结果:美国将韩国带入了高度物质的状态,同时又打造了财阀领导的阶层固化,由此让韩国普通人身处物质化时代,有物质的主客观需求,却得不到足够的物质资源,结合之下只能堕落成怪物或罪犯。
这里的平行剪辑实际上是对家庭内部摩擦的极端再现,混混就是家人看到官方新闻而愤怒的“极端形态”,与父亲的冲突也是家庭吵架的升级形式。至于更高级别、更接近真相的“凶手”,则在逃亡的下一阶段出场:一家人继续逃亡,为了进入下水道去挽回“希望”,不得不贿赂拦路的大企业负责人,对方可以包揽政府业务,甚至使用警察力量,明示了财阀与政府的关系,其态度则是父亲口中的“这么草率”,因为上层者深知传染不存在的真相,只是欺骗着普通人,随之引出了对男主角“未来希望所系”的抢夺,索要贿赂,随后拿走了存钱罐。这一幕的寓意几乎是粗暴直白的,阶层固化,物质社会,官商一体,财阀统治,物质剥夺,政府谎言,得到了全部的明示,而财阀拿走的存钱罐是男主角对未来的象征物,同时也是父亲口中“最后的一点钱”,为了自己的物质欲,直接剥夺了普通人对生活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如上所述,普通人对上方的笼罩无从察觉,反而会在自身内部产生摩擦,将彼此当成问题的原因。这正是影片在前半部的内在进展,是他们对“韩国政府”从无察觉到有意识反击的过程。在“救女儿被阻拦”的极端负面情境之下,男主角家庭的每个普通人都无法再保持乐观,终于开始直面第二层“韩国社会”的消极真实面,并做出反击。他们的内部摩擦便是由上层因素所引发,因此才会在内部摩擦的同时反击上方。第一次打架是由于女儿的“被吞”,第二次则是医生无视请愿之下的逃离医院,互相继续抱怨无能,最后指责“太慢”的妹妹,第三次则是看到官方新闻之后的互相嘴仗。
随着前半部的推进,一家人会继续争吵,而和谐氛围因上层因素的被打破本身就是“被压迫”的表现,但身处极端负面环境之下的他们已经认识并开始反击“韩国政府”,构成了更持续性的摩擦对象,形成底层与第二层的冲突。影片的前半部中,韩国社会所在的“第二层”也逐步得到了具体的展示,为底层男主角的冲击提供支撑。“对国家的反击态度”会因人而异地产生内部摩擦,对应着韩国历次社会革命中各派别的内部争斗,但大方向是明确的。
到了前半部的收官部分,男主角等人来到了“第二层之韩国社会”的真实环境,进入了下水道,这是底层反击第二层的最高状态,也构成了对他们认知升级到“对国家”的具象。下水道是“社会恶果”怪物的栖息地,也遍布整个韩国的地下,是国家表层之下的污秽真实面,也吞噬了他们当成生活希望的女儿。他们在来到这里的路上经历了最真实的韩国社会样貌,也以进入这里的方式完成了对黑暗面的彻底接触,并从中争取女儿,换回韩国社会的光明希望。此前,当女儿醒来的时候,镜头用深焦强调了其深陷黑暗下水道的受压制状态,而凝聚希望的手机也电池耗尽,“希望”急需拯救。
同样的处理则是对一家人的喜剧化,他们的冲突显得滑稽可笑,揭示了找不准矛头对象的无意义,也以观众的发笑而带来了一种“外部对底层人的冷漠”,嘲讽其悲剧,将观众与拍摄出如此画面的摄像机作为“一家人察觉范围之外的更高存在”,成为了“美国”。
事实上,他们的“向上认知与冲击”停留在了下水道,本身就意味着认知的局限性。下水道只是韩国社会的真实面程度,但最上层的美国显然不包括在内,其真实也只是现象层面的结果。他们止步于此,想从中挽救希望,扭转“内因”,也就注定不能成功。他们甚至是在亲手攻击“希望”,误以为自己是在对怪物开枪,实际上对方却是两个孩子,依然是无意识之间的底层内部争斗。
对两个孩子在不自知之中的追杀,为整个前半部做出了定义:他们始终没能找到真正的元凶,对于第二层的“韩国社会”有所意识并做出了还击,却终究只是停留在了“顺从无果”之下的被动应对,在主观上依然是归依为先,对财阀、政治等社会现状缺乏明晰的理解,因此,即使他们多么想要拯救女儿,为了希望而出手的反抗也会投放到空处,因为反抗的对象本身就是错误的,反而是在向女儿的同龄人开枪,扼杀“女儿”与“未来希望”。这引出了希望在确切与虚幻之中的结果对比。少年兄妹进入了男主角一家的基地,这个封闭的环境独立于外部社会,同时也位于下水道的出口,象征了一家人之于现实韩国的自留世界,是“希望留存”的空间,少年兄妹分享了食物,并拒绝偷盗钱财,食物的“物质”带来了正向的家庭关系,而以此“支撑基本生活的物质”升级,代表更高的“消费主义物欲”的金钱则被排斥,意味着是他们之于韩国现行社会的超脱,这样的积极面发生在了切实的环境中,让这个希望世界变得确凿。
随后,男主角一家也回到了基地之中,他们同样分享食物,但正向和谐的家庭氛围却带有强烈的虚幻性,所有人都看到了女儿的幻影,并习以为常地与之交流、喂食,这种精神疾病的状态意味着他们集体的“怪物化”,而属于他们的希望与未来也只是泡影,重新定义了这个小世界。他们与幻想里的女儿达成了虚假的家庭圆满,镜头随后切到了真实的女儿,依然在面对怪物的威胁而瑟瑟发抖,不仅无法与他们分享食物,甚至只能靠接雨水为生。
在这里,男主角一家与兄妹形成了对比,但当他们面对怪物的时候,更切实的兄妹毫无还手之力,奉俊昊在此处巧妙地说明了“切实希望之未来的不存在”---兄妹冲向了基地的门,几乎要打开门锁而获得生机,镜头却瞬间切到了一家人开门的画面,“切实希望”只会被封在“理想世界”的门外,被怪物代表的“黑暗现状”所杀死,他们此前在特写镜头中打开了门锁,却不过是暂时的胜利,反而是虚幻的一方更能生存下去,因为只有看不到元凶、对上层毫无威胁的底层人,才会被允许在现实里存在,而他们被默许拥有的“理想世界”不过是不切实的虚妄。
在这组对比中,我们能看到奉俊昊对“家庭和睦”的重视,它由“分享食物”而引出,兄妹与男主角一家人都分享食物,呈现出真实与虚幻的和睦,并迎来不同的结局,也对应着男主角一家“救女儿,家庭圆满”的核心行为。在前半部中,他们的家庭构成了不同底层国民的群像,不停争吵再和解,而每次争吵的诱因则是他们缺乏清晰认知的“上层元凶”,这也是他们的和睦最终停留在虚幻的根本原因。他们“救女儿”的行为与“虚假而不可持续的和睦”高度对应,前者的攻击对象并非真正元凶而是“结果”,他们对此的不自知导致了前者的虚幻胜利,并带来后者的状态。
随之,奉俊昊第一次将视角放大,从一家人身上扩展到了他们所象征的全体社会层面,一家人在社会认知局限中的悲剧已经彻底爆发,这也正是全社会中所有普通人的必然走向。在一组社会现状的展示镜头中,人们带着口罩,新闻播报着美国对韩国感染问题的一系列说辞与举措,事实上的“问题源头”化学实验基地反而成为了官方说辞中“生产出试剂”的功臣,而传染本身也根本是不存在的。在这里,口罩抹杀了所有人的个体性,是对一家人“无观念差别之悲剧”的扩大,同时也意味着“韩美政府谎言”之结果的笼罩,就像回响在所有人头上的新闻。他们只能看到并接受政府的积极努力,在无意识中成为担惊受怕的受害者,会因为别人偶尔的咳嗽而作鸟兽散,甚至美国方的“普通人”士兵也成为了死亡的受害者。
更微妙的是,奉俊昊也在这一段中展示了弟弟的状态,从而给“口罩”拆解出更丰富的象征寓意。他同样带着口罩,在平日里或许会显得非常突兀,但在此刻却正常地融入了大环境,因此得以自处。口罩对应的谎言社会成为了他的“生活支撑”,暗示了现实中韩国人的具体状态:他们身处于韩美联合统治的社会中,在谎言营造的虚假和谐(一家人的幻想与不可持续之和睦)与难以察觉真相的状态里,这种社会可以让他们维持基本生活,因此不至于毫无留恋地反击,却难以得到真正切实圆满的希望与未来。在口罩遮掩的“现状”之中,弟弟可以行走在街上,却终究走入了小巷的“黑暗”,并看到了一家人的通缉令,以及父亲死亡的标识,曾经虚幻的“家庭和睦”已经到了彻底的崩溃阶段。
在后半部中,一家人完成了认知上的升级。弟弟与姑姑被政府通缉,男主角更是被抓捕,自身的个体遭遇与家庭虚幻圆满的“未来破灭”,让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韩国政府对自己的打压程度,并将矛头对准了它。弟弟想与与同伴联手,一起对抗政府。但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没能看到最高层的“美国’,这削弱了抵抗的有效性。在开启下半部的定义性段落中,弟弟与同伴会面,筹划对韩国政府的反抗,但当弟弟仰头看向上方高楼的时候,却是茫然的表情--这是他对前半部中“俯瞰家人冲突”的“上方元凶”的注视,却终究只看到了其大企业的“财阀”所对应的韩国社会层级,终究没能准确认知最高层的美国,因为美国的视野始终处在绝对俯瞰镜头的“云端”之上。
对第二层“韩国”的认知与对抗,以及基于“认知美国”不足而导致的失败结果,构成了影片后半部的主题升级。在这个阶段,奉俊昊强化了“层级”在画面中的具象要素,人物会向上层移动,又会因不同形式的失败而跌落回下层。而在每次“层级跃升”的画面中,奉俊昊也会以不同形式做出暗示,削弱跃升的实质性意义,让它成为一种“对真相认知不足”的幻象,为随后的事实性跌落做出铺垫。
有趣的是,奉俊昊在这里设计了美国官员的形象。这包含了他对官方政府当然有着极其锋锐的态度,此前就将韩国官员处理成了“滑倒的小丑”,这里也将美国官员暗示性地塑造成了“对眼儿的丑角”。更重要的是,二者在“负面”的展示程度上有所差异,观众更容易看到前者,而后者则相对困难,正是奉俊昊对“对二者认知区别”的巧妙传达,将观众当成了电影角色,直观地感受到自己与之相同的局限性:至多可以意识到“第二层”,对“第三层”则无从察觉,再好也不过是模糊的“违和感”。观众如此,男主角也不例外。
这也引出了后半部中一家人“冲突不再”的“和睦”本质,他们似乎解决了个性与社会观点不同带来的摩擦,但其积极面只是幻象,实际上是最上层美国对他们的“一视同仁”:在上层的眼中,每个普通国民都是一样的压迫对象,是渺小的底层蝼蚁,因此,一家人在个性冲突抹平之下的“和睦”,实质上是之于悲剧生活的趋同,观点与性格的差异与摩擦并非主动解决,而是在上层统治者眼中的“不重要,不存在”,“和睦”的终极目标并非实现,反而是极端逆向的“一家人全灭”。
男主角在此刻的状态,也正是奉俊昊对现实中革命者的暗喻。他们对美国的存在有一定察觉,也反对韩美联合的政治形态,却终究缺乏完整而理性的认知,对其社会的内里实质掌握不足,更多依靠感性的“自身受害与反击”之体感与情绪,因此也就不能成功。比起“对抗万岁,革命最高,官方黑暗”的大部分韩国电影,奉俊昊的理性、克制、辩证、自省、客观,是显而易见的。
如此一来,哪怕到了影片结尾,他们也终究无法真正解决自己家庭内部的摩擦,因为导致它的根源“美国”始终不被彻底察觉,更谈不上冲击与动摇,他们停留在第二层的“韩国”,也就会失败并回落到自己所处的底层,继续承受其未被解决的混乱困境。一切努力都不复存在,只是起点到起点的无果循环,这让影片构成了对韩国现当代历史轨迹的隐喻,每一次的“革命”都是无意义的原地踏步而已,即使一路到了如今的第六共和国,社会根源也没有任何改变,在表面上发展出来的当代繁华成果之下,不自知地停留在最初的附庸状态。
在电影的结尾部分,奉俊昊非常具体地表达出了上述的观点,他将男主角等人带回到了影片最初的状态,只是进入了更极端恶劣的呈现形式,由此带来了“无正确对象、无实质结果之冲革命”的最终悲剧结果。他精细地在一家人之间反复切换场景,让每个人都处在希望留存与丧失的摇摆之间,带来了悬疑性,也引导着主题层面的正反走向,直到最后的结果揭示部分,将所有人的“悬疑”随着他们的行动轨迹而汇聚到一起,并扩展到整个社会的层面,完成社会表意从“一家人”之象征到具体形式的升级,与悲剧结果的升级同步发展。
男主角见识到了美国的存在,并做出了看似有效的反击,用所谓的“有毒血液”威胁韩国医生,打开了一道道象征阶层隔膜的房门,弟弟在白天醒来,与底层的流浪汉达成合作,逆转了此前与同伴的“被背叛”结果,他们与姑姑分别出发,向着女儿所在的“希望之地”进发,挽救行动似乎已经近在眼前,底层之间的联手、对最上层元凶美国的认知与反击,都已经条件齐全。然而,奉俊昊对每个人都埋下了“未曾改变”的暗示。男主角的攻击对象实际上只是韩国政府而已,而他使用的则是美国对韩国的谎言“传染”,不仅没有认知到美国的危害,反而在暗中成为了其“帮凶”,这正是对弟弟同伴的“升级”。后者是第二层的“韩国特权阶级帮凶”,本质依然身处于被物质两极化社会压制的底层,与弟弟进行底层之间的争斗,而男主角更升一层,行为本质也就只会更升级。
弟弟和姑姑同样如此,姑姑依然拿着象征寓意的弓箭,无需赘言,而弟弟与流浪汉之间的合作关系依然脆弱,流浪汉随手用酒瓶殴打了弟弟,这种无意识的举动正说明了底层内部的冲突,它仍然存在,并迅速归于“一起出发”的平和,看似积极,实际上却是对前半部中一家人分分合合状态的再现,其结果也就不会有什么变化,在弟弟奔向大桥的时候,流浪汉茫然地慢了下来,显然对合作并不积极。
由此可见,一家人仍然停留在影片最初的认知状态中,他们的元凶认知停留在了韩国政府的层级,因此也就无法实质性地改变自身家庭与其象征韩国的命运。这也直接体现在了“希望”象征的泯灭之上。在一家人奔走的段落间隙,奉俊昊插入了女儿逃离怪物洞穴的分段式情节,在每次即将被怪物吃掉或逃出的节点上切掉,让逃离与“被吞”的悬疑反复摇摆,也与另一端的“家人对抗政府,拯救女儿行动”相结合,让彼端的行为在意义的有无之中切换。
第一部分中,女儿与小女孩的对话即带有表里的设计,他们在说着食物的话题,食物对应着此前多次呈现的“家人共餐与分享之和睦”,是底层人对物质的满足,在物质分配因阶层而分化的韩国社会中获得圆满,而此刻的“满足”则只停留在了口头,且在女儿最后的“我家不吃面包,都喝冰啤酒”发言中突兀转折。“面包”是小女孩与哥哥的食物,而“啤酒”在影片中则反复出现,象征着“麻痹自我的虚幻满足”,求职受挫的弟弟是酒鬼,在女儿的“葬礼”上就拿着酒瓶,徒劳地想要麻醉自己,而男主角想要创造美好未来的生计手段同样是“卖炸鸡和啤酒”,也已经在此前的剧情明确地被怪物毁灭了:摊位被打烂,扔出攻击怪物的啤酒毫无作用。因此,女儿在这里提及啤酒,已然暗示了她“逃离怪物”的希望虚幻。
啤酒也同样应用在了弟弟的部分,二人用啤酒制作武器,而流浪汉打他的“负面暗示”也是通过啤酒。在对女儿和小女孩的正反打剪辑之中,奉俊昊也故意打乱了人物构图的连贯性,每次剪辑都让小女孩以不同的角度、大小出现,打破了此时二人之间传递希望的正反打的自如流畅感。
这也迅速落到了怪物的身上。女儿想让怪物“再吐出一个手机”,却只看到了被吃掉的人骨,希望变成了极端的绝望,随后吐出的啤酒瓶更是直接揭穿了女儿希望的虚幻性。而在第二部分中,奉俊昊更是在其内部制造了希望的生与灭。此前,女儿用衣服系成了向上攀爬的工具,象征着“脱离悲剧底层的阶层跃升”,却始终难以够到,衣服本身就成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希望。而在第二部分中,女儿用啤酒试探怪物的状态,对方似乎沉睡,从而萌生了踩着怪物攀爬的念头。然而,啤酒给予的必然是泡影,女儿的攀登也在镜头的设计中“生而复灭”--镜头停在了她抓住衣服的时刻,松开手后却依然凌空,随后才发现怪物早已抓住了她,构成了第一次的“虚幻希望”,随后怪物将她放到地上,其瞬间的平静似乎带来了“被饶恕”的第二次希望,随即又在怪物的暴起中破灭。
有趣的是,在处理怪物与女儿的段落时,奉俊昊始终在巧妙地创造一种“共情”感,怪物似乎产生了与女儿之间的情感连接,此前就有一处对望的镜头,怪物看到了女儿的生存,却没有吃掉她。这让双方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极端形式下的“底层关系”,对应着一家人之间的冲突与和解,作为“政府行为之悲剧极端形态”的怪物与女儿形成了“吃到不吃”的和解。然而,这条情感线索只是奉俊昊在女儿身上投注的虚幻,怪物最终还是吃掉了女儿,完成了“底层内部的冲突”。在被吃的时刻,镜头对准了女儿身上的蜘蛛,让她成为了“动物”,而怪物也是鱼异变之后的动物,二者一起兼具了自然界与社会界之中的双重“底层”属性,并完成了底层内部的冲突极端化升级,让一切都停留在了影片的开头状态。
底层人没能认知到最上层的美国,因此终究无法脱离底层的弱势状态,其内部的冲突之悲剧无法根除,甚至会随着时间(影片)的推移而愈发受害,走向极端。当男主角终于来到女儿所在的巢穴时,他只看到了女儿被吞下的惨剧,并卡在了两个“阶层”之间的攀爬工具上,这个远景正象征了其“无法脱离底层”的挣扎,即使意识到“上方阶层”的存在,也因为看不到更上层而无法跃升哪怕一层。这对应着他在后半部的行为,用美国对韩国的谎言威胁着韩国政府,而韩国其实也是美国控制之下的受害者,就像面对美国人的肃立,对传染真相的后知后觉。
在这里,必须提及后半部中关键的“阶层关系升级”。在后半部中,奉俊昊直接呈现了美国作为第三层的危害性存在,并让韩国政府同样成为了谎言与“美国人威严”的受害者,韩美合作的谎言固然是联手,但韩国不被重视的后知后觉却让它陷入了相对的弱势。在最高层美国的面前,韩国政府与普通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压迫对象”,如同政府眼中的普通人内部一样,此前代表美国视角的俯瞰镜头中,韩国官员也都会与普通人一起被囊括在内。由此一来,在第三层出现之后,第二层与最底层的争斗也就成为了单纯的“底层内部冲突”。因此,韩国政府与最底层一家人的冲突,就从前半部里的“阶层冲突”变成了“同一阶层里的内部冲突”,成为了此前“家庭内部冲突”的延伸。这完成了阶层表意上的重要升级,让美国出场之前的所有内容--家庭对韩国政府的懵懂到反击,认知的变化,激烈的情绪--都失去了意义,其与对应的暂时积极结果都成为了整体维度之中的“虚幻成功”,是“救回女儿,家人和睦”之“国家未来”象征的宏观形式。
在最后的段落里,上述的所有表达都从象征与暗示的层面中走了出来,化为最具体的剧情内容,“状态阶段”的升级完成了极端化进程,随后则是表现方式与创作表态的“极端化”,不再隐喻,转为了对社会批判主旨的“明牌输出”。普通国民们齐聚海边,海边正是“底层”的环境,他们抗议着韩国政府的消杀气体排放工作,因为那会造成更大的污染。在这里,“污染”成为了更确切的创伤,是美国政府对韩国的危害,构成了对此前传染谎言的升级,从口头扯谎而实质虚假的心理层面来到了对生理健康的切实损害,其目的则是对美国化学实验纰漏与随后谎言的遮掩与找补,不同阶段与形式的危害得到了统一,施加在此刻的韩国国民身上。
但是,韩国民众的反抗也必然是无效的,因为他们只是在抗议韩国政府,却始终没有提及美国,这就让他们成为了男主角一家的同类,并在这里面对悲剧的极端形态。这一幕也构成了对片头的呼应,“民众”站在河边,从开头的“沉浸日常平和”变成了结尾的“对抗韩国政府”,似乎意识到了生活的不美好,并为之做出行动,却由于对元凶的无从察觉,终究没能改变开头的结局,只是从“被怪物杀死”变成了“被创造怪物的生化气体杀死”,之于元凶的受害反而更加直接,自身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怪物”。这里的受害因为更确切而更极致,国民从“被谎言吞没”(被怪物吃掉)转为了“被生理性伤害”,自己与怪物吸入了同样的生化气体,成为了现实形式的“怪物”。这也是奉俊昊对主题性落点的揭示,从“怪物片”的类型化延伸开来,直接进入了现实主义语境,让“受害形式”从象征性的怪物异变转为日常化的人体健康,对应着其矛头从怪物向当代社会现实的指射。
最后,男主角只迎来了一种微妙的“圆满”,混合着现实与未来、实现与虚幻。一家人和女儿的相拥无法改变女儿死亡的事实,“团圆”破灭了,男主角急切地唤醒小女孩,这是他的一种虚幻寄托:急于确认对方与女儿的关系,由此让其成为女儿的延续,这无疑是一种对非团圆现实的消解,将亲情实现的诉求转嫁到他人身上,实际上并不能改变女儿的死亡。小女孩苏醒,更是带来了进一步的双重性表达。她看向天空,眼中的浓烟散去,露出明亮的太阳,但当镜头转到一家人所处的客观现实之全景画面,却依然是化学烟雾弥漫的环境。
这带来了主观与客观、未来与现实的结合落点:小女孩代表未来,她的苏醒象征性与其看到的世界是积极的韩国未来,是美国谎言散去之后的晴朗世界,也因其“第一视角””的主观性而有了一种期盼的属性,可能是愿景,也可能仍是“幻想”,而一家人所处的则是绝对客观、且吻合其年龄的现实,是与其生活真正相关的女儿的死亡,以及美国浓烟的笼罩依旧。
最后,他与女孩吃着饭,关掉了美国承认对韩国撒谎的新闻。一方面,这似乎是一种积极的表达,表现着他与小女孩不再关心外物,只专注地过好了自己的小生活,眼前之事也确实如此,并带来了延伸到未来的积极希望。但奉俊昊更想表达的是,男主角对元凶仍然缺乏认知,甚至没有关注的基本意欲,这让他丢失了本质性转变的任何可能性,哪怕此时美国终于承认了谎言的压迫,已经解除了与韩国的不平等关系,其客观事实已经成立,于男主角而言也并非如此--他对这个层面的完全不关注、无认知,让它即使发现也无济于事,作用不到与他有关的生活,因此于他而言的“美国笼罩”将会是无意识之间的始终持续状态,而他的美好未来也终究会与现实无关,因为现实的好转也是基于不完美,而男主角对不完美的无视与迟钝,让他的所谓‘好转’也注定是非现实的。这其实也符合小女孩的所指,她是对于男主角主观而言的“女儿”(积极未来),实际上却与这家人并无关系,更谈不上是谁的女儿,因此男主角所做的是对不圆满现实(美国丑恶)的有意无意之无视,以此维系对圆满愿景(韩国很好)的虚幻难实现之寄托。
男主角家庭是对韩国整体国民的浓缩,此刻的“现实”是家人愈发的分离,而“期盼”则是仅剩二人的“团圆”,其原因则是对“美国”的彻底无视,哪怕两国关系有所好转也无认知,甚至有意无意地屏蔽掉“美国黑暗一面”的客观事实,哪怕它已经摆到面前,也要似无意间、似主动性地关掉电视。这种程度的思维麻木与眼界局限,混杂着其对残酷现实的刻意无视,让“虚幻圆满”成为了韩国国民的唯一结果,也是他们靠无视而有意维持、让自己相信并停留着的“泡沫”。这种复杂的国民心境与生活状态,在这一幕的设计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客观现实则是韩国国民生活的原地踏步,愿景是虚假的,现实是消极的。这其实很有现实意义,美国即使露出了真实一面,韩国人也会因为自己的认知缺陷而无视之,让美国对韩国的笼罩可以轻易地长期维持下去。
最后一个画面,小屋是明亮的,而周遭却是笼罩一切的绝对黑暗。小屋的圆满可以是对未来的美好期望,但在周遭之“整体世界”的映衬之下,则更突出了其之于全局现实的虚假性。类型化的家庭圆满与“战胜怪物”,主题性的“美好展望”与“愿景虚假”,对韩国未来的期待,对美国的揭露与批判,在这个段落的不同层面与维度中表现出来,达成了难得的统一,这也正是这个作品的整体优点。
值得注意的是,奉俊昊重点设计了“少年”的元素,女儿与小女孩象征着韩国的未来与希望,女儿是一家人团圆的寄托,自身也最直接地应对着怪物,而小女孩也与哥哥一起走出了下水道,似乎意味着韩国社会面对未来的些许希望之光。
这也构成了奉俊昊对经典电影《下水道》的反向互文,《下水道》里的空间同样是社会的黑暗真实面的象征,其中的两个年轻人始终在徘徊,寻觅着下水道的出口,以此象征着国家未来方向的探索,但他们却在影片的结尾迎来了铁杆,将他们隔绝在了外部光明之外,只能伸出手去接触到些许虚幻的希望。《怪物》反向利用了这个设计,似乎表达了奉俊昊对未来的希望,孩子自主地走出了下水道。而在影片的结尾,两个年轻人的死亡也就成为了本片悲剧性观点的点睛,这其实在女儿对啤酒的观察中早已得到了反复的暗示:她本人是积极的希望,眼中看到的却从始至终是“啤酒的破裂与漏气”,是虚幻希望破灭的消极真相,没有“未来”,只有“当下”。
《怪物》是奉俊昊的较早期作品,带有他一贯的社会性主题之内核。与后面的《寄生虫》等作品相比,此时的奉俊昊已经给出了“阶梯画面手法”等延续使用的主题呈现思路,也已经表现出了对“阶层固化”这一韩国社会问题的关注,但与此同时,他同样倾向于韩美联合的政治关系,这是《共同警备区》主题的隐喻式延续,既是恶劣现象本身,也是“阶层固化”等外延现象的成因。这样的创作风格与社会主题,既因韩美部分而“足够韩国”,也由阶层部分而“普世意义”,让他走出了韩国,成为《雪国列车》等国际作品的合适改编者。
而从技术手段上看,这个阶段的奉俊昊更重视文本与符号上的隐喻象征,在画面上的表达设计则相对较少。但是,这也正是《杀人回忆》在奉俊昊电影里最大的意义所在,只有这一次,他彻底跳出了韩国电影人的视角局限性,不再对政治进行不同形式的表态,而是真正去关注纯粹的社会普通人,以及由普通人组成的社会层面。
他展示出了极强的主题诠释能力,本片以“怪物片”的类型化框架作为基底,将类型化元素与体验结合了社会性的主题表达,“潜藏于黑暗之未知的恐惧”带来了场景里的类型观感,同样也是潜藏于社会内部的“韩美联合政治”对国民的影响,难以看清,却又真实存在,负面作用巨大。同时,他的选材、设计、手法既是高概念化的,又解决了同类电影常有的现实指向性模糊、思想表述不扎实的缺陷。
怪物来自于韩美合作,而谎言则引出了韩美对中国的针对,故事触及了现实社会里的各层级,怪物导致的“传染”之政治谎言也以“疫情中社会环境”的样貌出现,所有关于韩国现实的信息要素都非常确切地被引入了电影,而上映的2006年也正是所有人对SARS时现实社会样貌记忆最深的时点,愈发加强了本片中“疫情环境”的现实感,而这一切又确切地与“怪物”这一非现实存在结合了起来。这来自于最合适题材的选取、对各素材对接表意的最恰当定位,以及对整体主题系统的构建、各表意阶段内部的展开设计。奉俊昊在类型化与主题性、强概念社会寓言与表达现实性之间的平衡处理能力,在本片中得到了最高的展示。
更值得一提的是本片中的思想与视野。本片已经表现出了奉俊昊后期优点之一的“克制”。他同样展现了友好的美国平民,甚至让对方参与海滩的救援,最终却死于怪物之口。奉俊昊没有如一般韩国导演一样地猛烈抨击美国的一切,而是将官民分开,美国民众同样是好人,甚至也同样处于官方带来的怪物危机之中,最终死亡,这进一步拓宽了本片议题的涵盖范围,也将矛头更精准地指向了美国官方。同时,他也在片中放入了代表未来希望的孩子,他们最终走出了下水道,这种希望也与韩国创作者们的“极度消极”形成了差异,揭露、批判,却不传达绝望,更具有指向未来的现实价值。
这种理性与克制,是韩国电影中少见的态度,于奉俊昊而言却是此后的常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