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沈阳事件想到,高校应明确规定禁止师生之间的性关系

4月5日清明节,北大学子李悠悠、王敖等人发文纪念20年前自杀的北京大学中文系1995级女生高岩,更披露高岩生前遭到当时的北大中文系教师沈阳性侵,直指沈阳应对高岩之死负责。当天,63岁的现任南京大学文学院语言学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沈阳发布声明,否认自己曾对高岩性侵和有过性关系,称举报为恶意诽谤。

4月6日北京大学官方微博发布声明称,经查阅相关材料,根据1998年3月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对这一事件作出的调查结果,当年7月,北大对沈阳做出过行政处分。时任北大中文系系主任的费振刚则对媒体表示,高岩去世后,北大校方专门针对此事召开了内部会议,沈阳承认与该女生有过“男女关系”,因此校方对沈阳作出“记大过处分”。

4月7日,南京大学文学院声明,建议沈阳辞去南京大学文学院的教职。同一天,上海师范大学也声明解除沈阳兼职教授一职。

4月8日,北京大学官方微博刊发该校当年对沈阳的处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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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事件发酵之时,财新网4月8日刊发对北大中文系95级学生、现在美国卫斯理安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任教的王敖的采访。

采访稿的前半部分主要是回述这桩20年前发生的惨剧,探寻高岩之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采访文章很长,前面一段中,王敖认为,很显然是沈阳在高岩之死问题上撒了谎,撇清自己与高岩的关系。作为同年级的同学,大家当时很悲伤、压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他们感受到了一个深受自己信任的“机构的背叛”。

另外,对于外界很多声音认为现在没有证据说明沈阳性侵高岩、仅凭李悠悠的举报很难在法律上站住脚等等,王敖也做出了解释。

还有,我觉得王敖在这个采访中最令人感佩的是对校园性侵零容忍以及明确支持禁止“师生恋”的态度。

王敖认为,高校没有师生恋这一说法,它不是爱情,就是一种性关系。师生之间的性关系,实际上并不是性的问题,更不是男女之间的浪漫爱情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学术权力扭曲下的剥削和压迫,是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身体和情感的侵害和剥削。他建议,应该坚决禁止师生之间的性关系,对性侵性骚扰零容忍。

而赞同这一说法的理由是,这就是高校的一个规章制度建设,师德一票否决自然应当施行,但就像沈阳在这次事件中的回应那般“三个大学都拿“师德”说事。请问,这种定性靠什么?哪个正式决定上有这个结论?哪个事实支持这个结论?难道仅仅靠舆论左右?仅仅凭某个人采访中的回答?这太可悲了吧!”模糊的界限自然能为沈阳这样的人留下钻空子的空间。

然而,如果高校能明确指定详细规章、及可比照实行的惩处制度,这就为今后的校园管理带来很多明确界限。而且,这不能仅仅解读为“惩罚教师”,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是对教师的一种保护。

看到这里时,顺手在网上搜索了一下“高校师生恋”这个关键词,其中有一条新闻是:哈佛大学在2015年2月5日正式声明禁止该校教师与在校本科生发生性关系以及恋爱关系,并附上了一张同样拥护该措施的高校名单。

据《纽约时报》报道,哈佛大学人文与科学学院教职员委员会表示,哈佛目前关于校内不平等身份关系的规定已经“无法满足委员会对师生间正当关系的确切要求”。

此前的规定认为教授与其直系学生之间发生性关系或恋爱关系“不妥”,但并未明确禁止教授和非直系学生发生关系。

但在最新的禁令中,这一规定范畴进一步扩大,将禁止哈佛的教学人员和本科生之间发生性关系甚至恋爱关系;教授不得同他们指导的研究生发生关系,存在指导关系的本科生以及研究生(如助教)之间的关系也被纳入了封杀名单。

“我们只是希望借此机会重申老师们的工作重点,面对学生时,他们看到的不是一群可以与之恋爱的人,而是该向其传授知识的人,”负责此次规则修改的教授艾莉森·约翰逊(Alison Johnson)表示,“这些本科生来学校,是向我们学习知识的,校园不是我们同他们发生关系的地方。”

约翰逊称,这一禁令只是为了声明,师生间的恋爱(或性)关系是不可取的,并不意味着哈佛校园内存在师生间的混乱关系。

除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康涅狄格大学等知名学府都于早前出台政策,严令禁止师生间发生不正当关系。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师生关系学教授比莉·泽克(Billie Dziech)称,类似的校园规定正在逐渐增多,高校名单正变得越来越长。

据报道,美国高校采取这一措施可能起因于近年来美国多所大学中发生的性暴力及性侵事件。美国教育部在2014年5月的检讨报告中“提名”了55所曾发生性骚扰或性侵案件却未能妥当处理的高校——哈佛大学名列其中。

“一开始是没有这样的政策的,学校为了免遭批评而一直回避这一话题。这一规定走到现在,经历了很长的过程。现在仍有很多学校的规定非常薄弱,或是几乎完全没有提及;哈佛及其他高校所做的跟当年的禁酒主义一样”。

对此,美国大学教授联合会虽然对这一规定持保守态度,但也表达出了对师生关系的担忧——即使恋爱关系是在双方一致同意下建立的,但由于师生权力和地位的不对等,导致师生间的恋爱在日后仍然有沦为“关系利用”之虞。师生间的性关系或恋爱关系在破裂后,往往会使教学人员和学院面临性骚扰的指控,并处于不利地位。

在泽克看来,学校与其在面临性骚扰指控时,于师生之间艰难抉择,扮演陪审团角色,不如早早杜绝隐患,将这种可能彻底封杀。

王敖采访全文很长,贴个传送门,点这里,或王敖豆瓣主页。(财新原链接

以下为采访稿摘录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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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有一种观点认为,即使高岩和沈阳发生关系,但没有证据证明沈阳性侵高岩,仅凭李悠悠的举报,从法律上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王敖:我们先来明确性侵的定义是什么。性侵是在未经明确允许的情况下,带有性意味的触摸和玩弄,强迫进行某种性行为。根据李悠悠在文章中写道,高岩告诉李悠悠,沈阳对她逐步引诱,先是邀请高岩共乘教师校车,接着要求她到家里学术恳谈,最后违背高岩的个人意愿直接“饿狼扑身”。按照李悠悠的判断,这无疑是性侵。

有人质疑李悠悠要她拿出性侵的物证,没有物证,凭什么说沈阳性侵。若是这样的话,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举报了。只要没有物证,就不敢去举报,那美国体操队禽兽队医拉里·纳萨尔如何会受到惩罚?现在李悠悠站出来说她所知道的内情,这至少算一个新的证据,可以去检验它或者推翻它,但不能说是没有证据。

李悠悠写的东西是高岩亲口跟她说的,这是李悠悠的亲身经历,你不能要求她去做警察调查取证的工作,把所有的证据都拿到手才站出来说话。如某些网友所说的,李悠悠你说是性侵,那你就得把20年前的证据全部还原,才能举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敢去揭露黑暗的事情了。李悠悠并没有到法院去控告沈阳性侵高岩,她只是把她所知道的实情说出来。而且这个事情还有旁证可以支撑李悠悠的说法,当年沈阳是被记大过处分的,这个可以到北大去查档案,还有我们一些同学对这件事的回忆也可以印证李悠悠的说法。

我注意到网上还有一种言论指责,李悠悠你说你20年前就知道高岩被性侵的事情,为何当时不举报?这种说法是很没有道理的,我们现在这帮人40多岁了,站出来说话还要遭遇删帖,再倒回20年,要李悠悠一个20来岁的女生去告沈阳,拼得过吗?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有时候觉得很悲哀,有些人对恶人的标准放得特别宽松,对受害者的标准又非常苛刻。这个受害者必须是一个道德上的完人,还必须代替公检法搜集好所有证据,才能站出来说话。这是不现实的,只能是对受害者带来无穷无尽地折磨,让施害者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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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今年3月份,你公开举报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UIUC)华裔副教授徐刚性侵学生,4月你举报沈阳性侵学生,作为一名学者,为何会关注性侵,初心是什么?

王敖:高岩的死对我们那一级中文系学生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前面我提到的Institutional betrayal。还有一个很实际的原因,我们70、80后基本都有孩子了,十多年后我们的孩子就要上大学,如果到时候高校里还是这样一班人,我们怎么能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到恶魔手中?

我在美国高校教书,高校性侵性骚扰并不是个稀奇事,说句不好听的,哪个学校没有?哪个系没有?但不能因为普遍存在就习以为常,如果大家都沉默的话,整个系统会崩溃。

记者:你提到性侵性骚扰在美国高校较为普遍,你了解的具体情况如何?

王敖:我没有做过专门调查,具体的数字我不知道,但凭我的观察,我在美国三所高校教过书,都存在过这种情况,有青年老师被资深老师性侵、性骚扰,有学生被老师性侵、性骚扰,美国大学学生受性侵性骚扰的比例挺高的,每年都有多起此类案件被报道出来。中国被报道出来的此类事件少,但并不意味着中国高校发生性侵性骚扰的比率低,有很多性侵没有被揭露出来罢了。

记者:高校的性侵如此普遍,施害者能够得逞的原因是什么?

王敖:我认为主要是权力的问题。高校师生之间的性关系,实际上并不是性的问题,更不是男女之间的浪漫爱情关系,更多的是一种权力扭曲下的剥削和压迫,是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身体和情感的侵害和剥削。在权力极其不对等的情况下,性侵不但是一种犯罪,而且经常伴生腐败和滥用职权,会对受害者和其他相关的人造成长期身心伤害

分析具体原因,从学生一方来说,对性侵、性骚扰的警惕性不高,对于老师更多是一种信任关系。哪个女生去见自己的导师,是做好了坚贞不屈、要当刘胡兰的准备?很多性侵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生的。就像高岩告诉李悠悠的那样,高岩是突然被沈阳从背后给搂住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没有社会阅历,又害怕又羞耻,不知道该怎么办,强弱对比很悬殊。而且我们的传统文化对性方面是比较保守的,一个女生被性侵了,她往往不敢讲出来,怕别人嘲笑羞辱,讲了以后又怕被说成是造谣,除非是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即使勇敢站出来控告施害者,还会面临很多阻碍。

从根本上来说,是相关的法治法规不健全,对性侵的处罚力度不够,违法犯罪成本低,导致一些惯犯屡屡得手。在一个规则相对清楚的社会,有些变态找不到扩大伤害的机会;而一个规则不明确的社会,坏人有机可乘的空间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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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美国高校在处理性侵性骚扰方面,有哪些经验值得中国学习?

王敖:美国高校中明确禁止师生间发生性关系。美国高校没有师生恋这一说法,它不是爱情,就是一种性关系,老师和学生之间有了性关系,老师就要走人。老师要对学校负责,学校雇你来,不是让你从学生中选一个做你的女朋友。老师的职责是传道、授业、解惑。学校雇老师,就是要老师在学校里教书育人,而你拿一部分工作时间来和学生拉扯不清,这就是渎职行为。

老师如果和学生发生性关系,也意味着对别的学生不公平。老师掌握着打分、保研、论文等资源,如果老师因为和某个学生发生关系,保研的名额落到这个学生头上,那别的同学就会受影响,就会瓦解整个正常的学术氛围和环境,这实质上是一种腐败行为。

因此说,师生恋并不是老师和学生两个成年人的私事。学校本身是一个体制,在这个体制下,老师和学生的权力不平等,所以不能允许任何师生恋。美国高校就是规定得这么明确,实行得也比较严格。即使是学生爱上老师,对老师投怀送抱也不行,老师不能和学生发生性关系,这点在美国高校是一个基本共识。

中国教育部在2014年也规定了老师不得对学生实施性骚扰或与学生发生性关系。但据我的了解,这个规定并没有得到严格执行,潜规则流行。

具体来说,美国高校会有一些提醒的东西,在学校的很多墙上都会贴着一些指导建议,如果你受到了性侵,第一时间应该做什么?可以第一时间去找警察,也可以找专门的辅导员,学校会配备一些有资质的心理辅导员来帮助被性侵的学生,每一步该做什么,有一个流程。这些措施值得中国高校借鉴。

记者:李悠悠的文章提到,从高岩和沈阳发生关系到她自杀,中间还经过一段很纠结的心理挣扎,有比较模糊地向外界求助,但很遗憾,最后还是选择自杀。对于性侵,我们普通人能做些什么?

王敖:从预防上来说,要提高自我保护意识,不要跟没有绝对信任的人单独在一个封闭空间里。比如说,一个老师要一个女生去他家讨论学术问题,如果没有绝对信任,不要单独去,就在外面讨论问题,在咖啡馆里、在食堂里,在开着门的办公室里都可以,有其他人在场,作恶的可能性会降低。

第二,要对性侵零容忍,如果周围人看到一个老师对学生伸手了,不应该对这种行为沉默,沉默就是纵容了这种行为,要及时制止。比如说你发现系里的一个老师把一个女生带到自己的宿舍去睡了,那就应该把这件事跟系里反映;比如说发现一个老师让女生去陪酒,就要阻止;比如说看到一个老师对一个女生的身体进行很不雅的评论,也应该及时制止他,不能随便开下流玩笑。你如果不制止他,他永远这样。如果有人制止,下一次做这类事情前他就会掂量后果。也就是周围人都是有责任的,并不是说这事儿没有性侵到我,就跟我没关系。

现在的情况是发生这样的事,周围人都忍着,这是纵容坏人。更让人气愤的是,有的人不但不去制止这种错误的行为,反而去质疑受害者。有些人说,你被性侵时,为何不拼命反抗?为何不第一时间去报警,要拖到现在才说?这些说法非常无耻,你有那个时间为何不去指着“陈小武”们问问他们到底干了多少坏事?反而跑来质疑那些受到伤害的弱者。

质疑受到伤害的弱者,不用付出太高的代价;往弱者身上泼脏水,这是懦夫的行为。你有本事去指责那些依靠权力践踏弱者的人,你去跟他们硬抗,那才是有本事。现在你不仅不去指责犯错误的人,反而来指责一个受到性侵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说她在道德上也并非完美。这是很无耻的行为。因为他们对受害者造成了二次伤害和羞辱,而他们自己不会付出任何代价,还会自认为有一种道德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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