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那东西

    新近上映的电影《封神》三部曲之一中的雷震子形象令人大开眼界,只见他长着一对酷似蝙蝠的大肉翅,与见惯了的雕兄鸟人等荧屏形象俨然拉开了距离,倒是和蝙蝠侠、吸血德古拉们微妙相像。

    有关雷震子长相的争议过去一直很大。翻一翻明代原著《封神演义》,雷震子原本长得人模人样的,因误食师父云中子的两枚仙杏,生的眼睛暴湛,獠牙横生,出于唇外、长雷公嘴;全身水合色,背肋下生出一对“风雷双翅”。古往今来,大话世界中的奇人异士练就高强武功,而不惜舍身的大有人在,这雷震子终是不能免俗了,整容已经算是轻的,也不必担心亲爸妈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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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震子拜入云中子门下之前,为西伯侯东去朝歌路上捡到的一个“弃婴”,并开创了收义子的先例。原本这一路走得让西伯侯战兢兢的,多了这么一出喜剧后心情就宽松了不少。虽然后世之人始终未识得雷震子的庐山真面目,可剧本却明摆着就是天意降“福”给西伯侯,这大概才是不争的关注点,岂容凡夫俗子视而不见,非要在一个人的长相上多费口水。

    再仔细想想,如今提到“鸟人”大概除了脱口骂人之外便没有别的意思了,可见鸟人属于不讨人喜欢的那类东西已经很久了。所以,单凭一副雷公嘴就将雷震子拉进“鸟人”队伍,注定是不得人心的。

    再沿用影片中西伯侯发表的有关儿子的最新论述,我们可以说,雷震子是什麽样貌的鸟儿不重要,重要的他是不是一只好鸟儿。当然,错认了父子关系的,也是千万要不得的。

    不以貌取人,这或许可称得上文化自觉有长进的例证。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似鸟非鸟的雷震子还是与鸟人脱不了干系。正如俗话说的,林子大了什麽鸟都有。辨不明雷震子是啥鸟不打紧,但搞不清鸟人那东西可谓兹事体大。

    要知道,以人与鸟为基本造型组合的“鸟人”,曾广泛出现在各个方面,基本贯穿于汉代思想艺术的始终,构成一项重要传统文化母题,已经沉淀在了我们的文化基因库里。这一形象就是古代文献中所说的羽人,亦名飞仙。

    近年来大量考古发现揭示出有关汉代“鸟人”丰富的图像资料,通过梳理这些图像可知,汉代“鸟人”亦多为人鸟组合,偶见人鸟兽组合。与先秦不同的是,汉代“鸟人”大都长着两只高出头顶的大耳朵,可视作一种时代特征。其具体造型大致可分为四类:第一类,人首人身,肩背出翼,两腿生羽;第二类,人首,鸟身鸟爪;第三类,鸟(禽)首人身,身生羽翼;第四类,人首兽身,身生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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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青铜羽人,东汉)

    这种形象与古代诸文献描述的仙人比较吻合,如汉诗《长歌行》描写的仙人“发短耳何长”;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论仙》也说仙人“邛疏之双耳,出乎头巅”。巧合的是,东南欧广为流传的上古精灵形象特征差不多也是这般。

    有关更早期的“鸟人”目前可追溯到商代。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晚期墓出土一件鸟人玉雕,鸟人人身人面,鸟喙鸟冠,腰生翼。战国时代,画像铜器上出现不少鸟人形象。如河南辉县琉璃阁59号战国墓出土的一件狩猎纹壶(如下图所示),器表饰有衔蛇践蛇之鸟、操蛇之神、鸟人以及狩猎图像,其中鸟人鸟首人身,肩生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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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汉代与先秦的“鸟人”之间是否有关,学界的见解出现分歧。有一部分学者认为“鸟人、飞兽及操蛇之神,皆为西方最早期”,即公元前三四千年来,埃及、米诺、巴比伦、希腊、印度等地盛行之雕刻、造像或传说。并于公元前五世纪传至中亚阿姆河流域,然后进入东方中原。进一步提出了重要论断:“画仙人著翼形,必非中国民族固有之想像作风”;汉代仙人“皆高鼻生羽,高鼻明为伊兰以西之人种,其为外来,尤为显然”。

    另有学者则持“鸟人”为中国民族固有之传统的看法。认为先秦与两汉“鸟人”图像略异,前者形态原始,后者更富人间情趣,但两者基于同一宗教信仰和艺术传统,皆脱胎于《山海经》,思想根源在于东夷族系的鸟图腾崇拜。

    学者各持己见多年,我看这基本上就是执着一鳞半爪的门户之见。撇开争议,不妨跳出中国看东西,一探大千世界巧合的内里乾坤。

    前些年,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举办过一场名为“欧亚金鹿”的展览,展品由俄罗斯艾米尔塔什博物馆和乌法考古博物馆提供,主要是欧亚草原原塞西安人和萨尔玛提亚人的黄金制品和其他文物。其中有一件源自东格鲁吉亚出土的青铜带饰,这件带饰上有一种鸟首人狩猎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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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饰拓片,局部)

    从带饰的拓片可见,上面一组,猎人作站立状,上身穿着紧身衣,下身着长裤,即我国文献所说的“胡服”。他右手持弓,箭在弦上;左手从身后悬挂的矢箙中取箭。面前的猎物是一头公鹿,两只大鸟和一只小鸟,鹿的后颈已被射中一箭。途中的三箭其实描述的是一次射箭的过程,分别表现猎人先取箭于箙,然后弯弓,最后射中。下面一组,猎人是骑在一匹公马上,马头上悬挂着一颗人头。他右手持鞭,左手上举,弓箭是悬挂在身后。猎物也是鹿和鸟。两组带饰图案有两处明显不同,一是猎人有没有骑马的不同,二是鹿的角有不同。

    这件文物是外高加索地区(包括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所谓“库班文化”的遗物。库班文化是流行于公元前10—前8世纪(相当于中国的西周晚期)的一种青铜文化,年代要早于南俄草原和南西伯利亚的各种塞种文化。它的特点是有铸造精美的青铜器,并喜欢做一种模仿刺绣的錾刻纹青铜带饰,我国学者习惯称之为“针刻纹饰”。带饰经常表现的就是上面说的那种穿裤子的男人,他们或者在打猎,或者在作战,真可谓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另外,把一种金属镶嵌到另一种金属的技术也是当地文化的传统。它们不但有更早的来源,也有更晚的延续。

    见过了这件格鲁吉亚的青铜带饰,再看河南辉县琉璃阁战国墓出土的狩猎纹壶,不由得让人觉得两者很有亲和的眼缘。在中国的青铜工艺中,装饰精美的金银错嵌、红铜镶嵌和錾刻纹饰,还有狩猎、攻战类的艺术主题主要是出现于春秋晚期,并流行于战国时期,它们的年代要比库班文化至少晚两百年,而与塞种文化比较接近。它们都有鸟首人射猎的艺术主题,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另一个让我感到味道极好的,是我众多收藏酒款中的一款干白葡萄酒。这款产自西班牙东北部的酒还有一个十分有趣而响亮的别名,叫鸟人干白。酒瓶子的酒标图案恰如其分地阐释了此名(见文末图)。只见图案主体就是鸟首人身、垂腿裸坐的一个鸟人,鸟人右手举起,其上立有一只色彩翠丽的小鸟。图案底部还有一行当地的巴斯克语:“Marko (Gure Arbasoak)”,大意是“我们的祖先”。

    酿造这款干白的巴斯克人据说是西欧旧石器时代的居民中被同化最少的残存者,也是全世界没有被追查到语言根源的民族之一。罗马时代的史学家斯特拉波及知名作家老普林尼(公元1世纪)都有提到,最早的巴斯克人把尸体埋葬在墓石牌坊下。这个小小的族群在历史上表现出强烈的内聚力,从不甘于外族的统治,且勇猛善战。

    无独有偶,近来翻阅一本有关北美地区公元10世纪土丘遗址考古文献中, 见到出土的一枚雕花海螺壳极为特别。这是在伊利诺伊州北部发现的500多件类似物品中的一件。考古研究人员利用电脑复原的繁复图样中,清晰可见螺壳上描绘的是一个鸟人,穿着长羽服装,戴着鹰形面具,正在摆出仪式舞蹈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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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纹海螺杯)

    研究推测,这件雕有鸟人形像的海螺壳其用途是作为酒杯。我想,曾经频频高举此杯的人莫非也是一副好斗的鸟装。

    说了这么些,归根结底,鸟人那东西既非某一族所专有,更非某一地所独生。在漫漫的人类史河,他们道法候鸟之迁,早就踏遍全球,占尽世界之林。时而带去瘟疫般蔓延的争战,时而如同天降神兵肩负希望与和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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