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纠偏——《芭比》
《芭比》是一部非常胆大的电影。它讲述了女权,实际上却是对我们熟知状态下的女性主义运动的适度反思与纠偏,强调了“做自己”的重要性。这让它很可能落到一个两头不讨好的局面之中。
但更有趣的是国内受容情况,它反而成为了男性与女性高度对立的激化,猛烈抨击的男性,以及秉持着“打四星才能做我男朋友”等过度言论,并对瑞恩高斯林的表演抱以嘲讽式恶意笑声的女性,恰恰是它所纠偏的对象。
在开场时,《2001太空漫游》便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伴随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序幕《日出》的音乐,女声介绍了美泰公司生产芭比娃娃的过程,背景中也确实出现了旭日东升的光辉。而同样的序章在《2001太空漫游》里
则是人类的始祖猿猴发现火焰制法,即人类文明诞生的瞬间。
换句话说,举起芭比的人类就是“猿猴”,而芭比就是“火焰”,是人类的工具,在电影的展开中,从暗示性的“被劈叉的芭比”等信息,我们不难看到芭比的工具所指:表层的“性感美貌贩卖”,以及更加暴力的潜在用法,无一不指向了对女性的物化与消费化倾向,只是考虑到第三阶段的做自己,将施暴者改为女孩,淡化了其过于凶恶性的性别对立。这其实也正对接了“人类创造文明”的信息,美泰公司创造的芭比这一流行文化,正是对女性外在的放大与消费。
而更进一步地说,《2001太空漫游》的主题是人类文明在发展中的信仰缺失,他们认为科技是自己走向神位的力量,可以制造生命,但却在上帝面前弱小无比。而对应到《芭比》中,它则变成了人类社会对“女性独立”的意识缺失,以及做出如此行为的自大心理。
电影设置了两个世界。芭比的世界先行出现,它呈现出女性理想乐园一般的完美状态,芭比们在这里日夜欢歌,肯等男性则是被美貌物化的各色俊男,是单纯的“女性追求者”,现实世界里的男女关系倒置了过来,甚至会有“闺蜜日”这样彰显女性地位的存在。然而,它的巧妙便在于“玩具感”的营造,芭比等人的皮肤是塑胶的,呕吐与刷牙都没有实物,所有景物也都是塑料玩具。这就完全推翻了表面上的女性上位状态,让它从现实氛围彻底脱离开来,变成了玩具世界的戏耍,仿佛是人类孩子过家家时的设定。
这正是玩具世界的寓意,所谓的“女性至上”只能发生在玩耍的语境下,甚至她们的行为本身可能都只是人类主人的操纵所为。
随之出发,电影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真正的自主意识与独立意志。玩具芭比以为自己掌控了女性至上的完美人生,但这其实是美泰公司、孩子主人,以及整个人类群体的研发、消费、玩耍之下的产物。
这也延伸到了芭比对现实世界的进入,其契机便是对“自主欢乐状态”的虚无感的认知,她在热舞中突然之间陷入低落,随后皮肤开始褪去了玩具的质感。“玩具”正是“独立”的反向要素,其生命本身都是隶属于人类的,芭比的“人类化”构成了对此的反抗。有趣的是,当芭比进入现实世界后,电影其实逐渐展示了她对于自身认知的根本性更新:她依然保持着在玩具世界里对“独立美好”的表现方式,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展示美好的身材,却与周围的现实环境格格不入。早在她在警察局的段落,其方式就得到了证伪---她换了两次衣服,得到的却是男性警察愈发露骨的品评言辞。
这一点也延续到了芭比与人类女孩的“论战“部分,并得到了进一步的多面化进阶。她强调了自己以美丽为主的“强大“,却得到了对方的“女权主义”反击,自己的一切都被定成了对独立女性运动的拖累与旧男权时代的象征。这正是芭比在玩具世界中认知错位的延伸,她以为的一切“自主方式”都是发自于人类世界的“被赋予与被定义”,就像其存在本身一样:最开始是“美丽消费品”,随着当代女权运动的发展而转成了“落后思想的被批判符号”。
这是很重要的进阶,无论在哪一个时代中,芭比都是被动的被定义者,在无意识中深陷于某种大环境赋予的语境概念之中,她的美丽是被设计与制造而出,对“美丽”从“强大”到“落后”的定性也是如此。
如果按照一般的流程,芭比应该脱离这种虚无的美丽形象,成为现实世界里的女性强者,不再只有外表,而是具备充分的学识。这样的“崛起”,正是很多女性主义电影的走向。但《芭比》最优秀的地方便是对此的否定,它展示了现实世界里的“当代女性”,女儿痛斥着芭比的“物化女性象征”,母亲则扔掉了女儿的玩具芭比,成为了对其思想的灌输者。随着她们与芭比的相遇,母亲先重燃了对芭比的美好寄托,随后则是不放弃拯救芭比的女儿。
母女二人的转变否定了她们此前对芭比的态度,也说明了重要的一点---过度否定外在美丽的“独立女性”思想,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自主,只不过是符合当代社会语境的另一种“被定义”而已,本质上与芭比曾经的“美丽带来一切”并无区别。
随后,电影设计了现实世界与玩具世界的反转倒置,作为对上述内容的扩展表达。我们看到了犹太白人富有男性---集齐所有传统男权社会里“强大”符号---的形象弱化,他说着“我不会为了赚钱就让芭比商品变成肯”,彰显了自己根深蒂固的“男性至上”思想,这种思想甚至比赚钱更加重要。然而,在现实世界里,他却无法像言语羞辱芭比一样制服她,更无法将她装进盒子,反而被其戏耍。他骑着玩具自行车,进入了玩具世界,这也开启了两个世界的反转开始。
随着两个世界反转的开始,更传统的“老白犹太”之男权思想进入了曾经“女性至上”的玩具世界,对应着肯在现实世界里刷新男性认知后的回归,将玩具世界变成了曾经的现实世界,肯主导的女性服务男性乐园。这对应了开头阶段的玩具世界寓意,表现出了其“男性至上”世界的虚假性---在现实世界里,肯的商品大卖特卖,说明了此刻的“男色消费”倾向。女性开始独立,脱离“物化美人”的传统形象,内心世界得到高度关注,而男性则取代了传统的“美色”位置。
在另一边,现实世界里则愈发吻合了“女性关怀”的状态,心理疾病与精神受创等现实问题愈发得到重视,甚至带来了相应的新的芭比玩具形象。这样的一幕让人想到了西方世界的所谓“政治正确”,为了表示对某群体或思潮的支持,不得不在所有合适与不合适的领域进行相关的倾斜,看似是其群体的“独立斗争”的胜利,终于夺得了世界对自己自主地位的尊重与认可,实际上一切都是在大语境下的被动---对“独立女性“形象的认知即是被定义的“反芭比化”质朴风格,并非自己所愿,而赋予其认可的人也是在大环境下的被迫。
事实上,男性与女性要处在什么形象与定位,不应该由时代与社会的“外力”决定,更不应该被任何语境所影响。后半段的倒置正是当代的世界,现实里的“独立女性”崛起而“男色消费”盛行,而玩具世界一方面是现实的“消费产物“,其中发生的男权状态被否定,同时也构成了对“现实传统时代”的回滚:美泰公司老板的进入开启了这个过程,而芭比对肯的反击则是又一次的“从传统到当代“,完成了现实世界的进程。她们通过女权主义思想的演讲来完成“觉醒传统女性”,其他手段则是对“男性权力”的嘲讽式反抗,最典型的便是对《教父》---男性争权而女性被牺牲与死亡的“男人圣经”---的玩梗,女人利用了男人对此电影中男性力量的热衷与倾诉欲望。芭比们从肯们手中夺回了玩具世界,也意味着世界的又一次当代化。
然而,就像上文所述,如果仅仅是影片开头的现实与玩具世界,哪怕有所倒置,事实上依然是“被定义”的虚无独立自主状态。玩具世界里的“女性崛起”是对于--电影与外部---现实世界发展进程的再现,但它的玩具属性已然带来了对其意义的否定:它只是被设计、制造、售卖的存在,这也同样否定了与之高度一致的电影中现实一面,即所谓的“女权崛起”,将它看作了一种时代语境下的产物。
这也带来了影片的最终主题落点。所有的女性都成为了深层次上的“芭比”,她们会因为时代的思潮而影响自己的审美,将芭比判定为“落后的女性物化象征”,无视自己对它的喜爱,并将自己弄成“当代女性”的形象,事实上依然是“被定义”的存在,只是定义方向有所区别,就像芭比--以及时代切换后的肯---会根据不同时代的相应性别理解而更换服装,去完成“讨好主流思想”的包装一样。
事实上,玩具世界里的“芭比们”和“肯们”就代表了“女性”与“男性”的两大群体,他们没有真正独立的自我姓名,所有言行形象都完全根据“群体的被定义”而整齐划一。群体必然被时代所定义,而个体却不会,芭比们和肯们放弃了对个体自我的争取,作为群体的世界主权争夺战也就必然是无意义的,无论胜败都不可能迎来真正的独立。这也引发了芭比在决战中的真正觉醒,她意识到自己爱着肯,而肯此前在羞辱她时流露的悲伤感更可以引发她与观众的思考---女权社会的玩具世界里,她过于轻视了肯的自尊,才让肯在现实里获得信心后大肆报复,她自己沉浸于女权式表达的男性轻视之中,其实也并非无过。
因此,最终的决战事实上成为了对现实的进程完美化修正,也寄托了导演对外部客观世界的理想。玩具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回滚”与“再次当代化”,而结果却与电影开始--也是观众身处的---时的社会当代阶段有所区别。它的开始仍旧是性别阵营的群体化对立,双方拥有内部统一的高概念思想方针,芭比解除女性们受到的男权思想禁锢,正是所谓的思想解放运动,但其手段却是取代以自己群体的极度对立思想,不过是另一个极端的“禁锢”。芭比们夺回了自己的乐园,压制的却是肯们此前的劲歌热舞---除了电影娱乐效果所需的油腻搞笑之外,他们展示出的欢乐与第一阶段里的芭比们并无区别,却要在芭比们重建的女性至上世界里失去它。这是肯反叛芭比而走向男权的动机,也是芭比最终完成反思的根源。
“跳出群体,去做自己”,成为了影片的最终落点。男权社会下的“女性物化与男性至上”,女权社会下的反置倒转,其实都只是个体性缺失之后的群体性被定义,人们不再真正拥有只属于自己的思想与情感,而是在性别阵营中随波逐流,一切受制于时代的社会语境。在最后,芭比和肯终于跳出了各自由玩具命名而赋予的群体名称,肯在芭比的引导下意识到“肯就是我”,首次强调了“我”这个概念。他与芭比的爱情正是对此的表现,二人真心相爱,却由于群体性的性别对立而走向分裂,直到最后才重拾了独属于二人而非“男性或女性”的情感体验,在解除掉性别带来的敌意后,感受到彼此之间的真诚。
“解除被赋予的群体性定义”,意味着自我意志的真正崛起。它不是男性或女性的崛起,而只属于“我”。芭比曾经因为现实里对自己美丽形象的“落后”定义而失落,女儿则保持着“当代女性”的风格,但这其实都是没有必要的对群体性认知的迎合,唯一重要的只是她们自己,个体的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在第三阶段,肯被芭比说动后扔掉了自己的玩具衣服,完成了对男性玩具“被赋予的符合时代思潮形象”的抛弃,而他此前强行扔掉了芭比的衣服,芭比胜利后却没有以同样的镜头设计“夺回”,则带来了女性玩具对外部包装的脱离。芭比依然打扮成了经典的样貌,但却已经不再是“被定义的玩具”,并非因为形象设计与人类安装,而是自己“想要这么穿”,不管它是外人眼中的“落后象征”还是“时代先锋”,符合个人审美即可,肯的打扮也是同样。
在影片的结尾,“做个体的自己”得到了彻底的确凿。代表“女权玩具世界“的芭比成为人类而走进了现实,象征“男权现实世界”的美泰公司老板则改变了思想,这让此前发生在玩具世界里的理想化“强调个体时代”落回到了电影内外的现实世界中。而芭比改掉了这个玩具命名的“群体性名称“,自称芭芭拉,这与美泰老板作为长辈老人的个体情感流露类似,是她对“群体女性”的跳出,也终于带来了她的情感记忆--与女主人相处的现实世界种种体验,此前只是模糊出现,到了这里则无比清晰起来,情感记忆也正是独属于个人的存在,正如她与肯不同于其他任何一对“芭比与肯”的独特爱情。
在玩具世界中,芭比曾经因为肯的反叛而被迫脱离了熟悉的女性至上环境而昏厥,在现实世界里同样震惊于自己形象的当代化定义。然而,最终她没有选择经典的玩具世界,而是让其保持了性别和谐的新状态,自己也不再排斥地进入了现实世界,在其中争取同等的和谐。这让她同时拒绝了两个极端的“被定义”环境,不再停留在群体语境下的舒适圈,而是走出了自己本心引导的道路。
作为其表达的高潮,芭比与设计师见面,被告知“做人类并不需要同意”,这让她完全脱离了作为玩具的属性:“设计师是我的主人”正是习惯性思维,而通过“做人类”来完成“脱离货架上与孩子手中的玩具”的自主性夺回斗争,其对设计师认同的需求,正对应了现实里需要各方用各种途径表达关注与支持的过度女权行为。设计师告诉她,做人类只需要自己的意愿,正是真正的独立自主意识。
有趣的是,导演设计了两个现实与玩具世界边际模糊的场景,均由设计师带来:首先是现实里美泰大楼的办公室,暖光照射下与外边的冷色调完全不同,随后则是更加明确的“现实与玩具的交界”,是芭比成为人类进入现实世界的中转站。两个极端世界的融合,以及作为其引领者的设计师,正是理想目标的所指:将两极化中和。在结尾处,玩具世界并没有恢复到女性至上的状态,而现实世界里的母亲也改变了此前对夫妻关系与妻子地位的愤怒态度,与丈夫和谐相处起来。
最重要的是,芭比成为了个体的芭芭拉并穿上职场服装,却依然保持了经典的金发美人造型,没有贴合所谓“独立形象”地去改变打扮。她的美丽是源于个人审美,无所谓“物化女性的落后象征”,而职场服装也是出于需要,不是为了刻意迎合什么群体性倾向。原本应该势不两立的元素同时出现在她的身上,正是她彻底个体化的“做自己”之表现。她甚至可以自然地说出“我找妇科医生”,一方面是人类的象征,更重要的则是对“反美色消费之物化”的“当代思想”的纠偏---海滩上的男性和警察都在物化地消费她的情色,但只要有需要,她就可以大方地将敏感部位的词汇说出来。一切依然要落到设计师的环节,她创造芭比的动机其实便是个体情感的寄托,芭比在一开始其实就具备了个体性,只是在时代的影响下逐渐扭曲,就像每个同样受到大环境语境影响的人类一样。
这部电影无疑是非常大胆的,她并不是非常普遍的“正确式”女性主义作品,而是试图思考女权思潮兴起的本质,指向了参与其中的所有人,无论男女,给出了“群体定义下个体性的无意识弱化”,希望所有人能够跳出性别群体的桎梏,真正以自己的本心去选择与行动。金发美人也好,心理病人也罢,重要的是“真实自我样貌”。
它最大的勇气,便是对女性主义思想的“念白式”呈现。在最终的觉醒时刻来临之前,每个芭比和女性都在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就像现实里的女权运动家一样,但电影里的演讲却显得无比苍白,缺乏给予说服力所必须--也是一般同类型电影的惯用手法---的“画面剪辑”与“后续行为”来进行匹配和落地。它完全不够扎实,甚至其机关枪一样的语速都让人无法跟上。这种强行灌输感,看上去是电影主题表达的乏力,实际上却正是真正主题的有力强调:这种无限上升思想性,对男权禁锢下的芭比等进行反向灌输的滔滔不绝,其实就是如此苍白。真正的独立自主之人不需要任何来自外部的思想指引,只需要对自我本心的倾听与忠实。
女性主义本身是正确的,但它不应该是具体形式上的完全整齐划一,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追求理想女性形象的自主性,而非变成“环境定义中的正确形象“。这种理想形象必然不单一,只属于个人自己,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独立自主,而非站在某一极端,否则必然走向仇恨与对立的毁灭结局。
这就像芭比第一次进入现实世界的瞬间所展示的一样。她试图认可老婆婆的美丽,对方却表示“我知道”,早已不需要来自外部的认同。最后,二人共处在对称构图之中---金发美人是美的,白发婆婆也是美的,“美”的认知绝不单一,与外界审美无关,只需自己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