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美国为何总在不断“折腾”俄罗斯?

【文/周力 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原副部长,盘古智库顾问委员会高级顾问】

​近年来,俄美关系持续僵冷、恶化,成为当前国际形势发展的一个热点、焦点。有关于此的种种现象与事实,多得让人目不暇接。人们不禁要问,俄美关系持续恶化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美国将此归咎于俄罗斯收复了克里米亚半岛,破坏了乌克兰的领土完整,侵犯了国际关系的基本准则。美对此不能容忍,在政治上予以谴责,在经济上施加制裁,军事上发出威胁。俄罗斯则认为美国长期固守冷战思维,视俄罗斯为眼中钉、肉中刺,通过颜色革命搞乱俄的西部最大邻居乌克兰,动员北约加快东扩步伐。这些举动,缩小了对俄罗斯的包围圈,阻滞了俄罗斯的经济发展,恶化了俄罗斯的外部环境。

专家学者较为普遍的解释是,俄美间存在着结构性矛盾,难以调和。然而,到底什么是结构性矛盾呢?回答大多语焉不详。看来问题不那么简单。本文试从意识形态、地缘政治、国家利益三个维度,对这一问题做些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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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1日,在俄罗斯莫斯科,俄罗斯总统普京发表国情咨文,他表示近些年来俄军战斗力大幅提升,新式武器装备不断涌现。

1.

完全相悖的世界秩序观

意识形态是指人们对于事物及其发展的理解和认知。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意识形态作为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的思维方式,即世界观,首先涉及的是世界的统一性和历史的规律性问题。反映在社会实践中,就是不同社会和国家对坚持贯彻的思想体系、推行的社会制度以及管理各自国家的体制机制,有不同的看法和做法,并在现实生活中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这是意识形态的根源性层面。

1991年底苏联解体,俄罗斯正式独立,执政者一改苏联时期共产党执政的最大体制特点,宣称从此放弃共产主义理想和社会主义实践。1993年,俄罗斯通过的新宪法,将自身定位为共和制的民主联邦法治国家,并据此确立起总统制的国家领导体制;政治上由一党制改行“三权分立”和多党制;宗教信仰上抛弃建立在唯物主义基础上的无神论,明确东正教为主要国教,辅之以伊斯兰教、天主教、犹太教和佛教;经济上通过大规模私有化将国有企业打烂、砸碎,努力向资本主义市场制度靠拢。应该说,无论是在思想体系、宗教信仰,还是社会制度上,即意识形态的根源性层面,俄罗斯与美国已经没有根本的区别。

然而,意识形态并非如此单一和单向,相反,它具有散射的性质。人们在对待维护世界和平、安全与发展的世界秩序观方面存在的不同看法和主张,构成了意识形态的第二个层面。为了实现人类社会的持久和平与发展,应该构建什么样的世界秩序,应该奉行什么样的国际准则,应该如何推动国与国之间的相互合作,始终是摆在各国政府和人民面前的重大课题。进入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社会信息化和文化多样化深入展开的21世纪,这些问题都变得愈加尖锐和突出。相应地,引发的各种矛盾和冲突也愈加强烈、激烈,甚至变得不可调和。20世纪90年代中期,世界进入“一超多强”的时代。俄罗斯提出多极世界的主张,呼吁世界各国特别是各大国应奉行“国际关系民主化”,即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建立起平等和信任的合作关系;不干涉别国内政,不动辄以武力和制裁相威胁,更不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重大国际和地区事务,须尊重和支持联合国发挥主导和权威作用,有关当事方应通过谈判协商解决分歧和问题;如此等等。简言之,国际社会应当遵循多边主义。这个世界不能“一家说了算”,而要大家商量着来。而美国对此看法截然不同。冷战后,美国在世界各地打着民主自由的旗号继续推行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大搞颜色革命,不择手段颠覆别国合法选举产生的政权。美国几任总统都毫无顾忌、不停地宣称美国是这个世界的“领导者”。对美国,只能顺,不能违。谁胆敢“另谋出路”,必将受到严厉的惩处。

在意识形态的这一个层面,俄美两国从理念到行动再到结果,都完全相悖。可以说,这是两国关系存在结构性矛盾的根本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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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30日,在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发表任内首份国情咨文,强调“美国优先”,将俄罗斯定义为“对手”。

2.

地缘政治上的零和博弈

同意识形态一样,地缘政治也是客观存在。地缘政治,顾名思义,是指地理环境对政治生态的影响,以及地理和政治两种因素的有机联系。地理因素,包括地理位置、国土面积、人口、民族、资源、经济实力以及战略军备等等,在历史与现实中,一直被视为影响甚至很大程度上决定国家对外政策的一个基本要素。我们理解的地缘政治,就是一个国家不得不依据其享有的地理因素,实施更有利于自己安全与发展的战略规划和举措。处于不同地理位置的国家和民族,有不同的地缘政治观念,也会有不同的地缘政治行动。

20世纪初,英国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对地缘政治做了一个比较经典的概括,“谁统治东欧,谁就能主宰心脏地带;谁统治心脏地带,谁就能主宰世界岛;谁统治世界岛,谁就能统治世界” [1]。在他之后的另一位美国地缘政治思想家马汉则认为,仅此还不够,还要加上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这二人的思想在冷战时期主导了英国和美国的对外战略。英美都认为,二战之后使欧亚大陆中心地区国家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大,并具备扩张到大陆边缘地带能力的国家,不是英国,不是法国,而是苏联。因此,必须不断寻求有效的办法和手段,以遏制和绞杀苏联以至后来的俄罗斯。正是由于地缘政治的客观存在及它产生的广泛后续影响,苏联解体后,美国与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的斗争与冲突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呈现出愈演愈烈的势头。

在欧洲,美国主导的北约不断向东扩张,先后将地处欧洲中部的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和黑山,位于欧洲东北部的波罗的海三国,以及欧洲南部的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等13国纳入北约组织,同时又将触角伸向位于黑海东侧的格鲁吉亚,逐渐缩小对俄罗斯的战略包围圈。北约还有意将反导系统前移至中东欧国家,近年来又加大对这些国家的军事投入,甚至加紧组建快速反应部队,不断举行名目繁多的军事演习。苏联解体26年,俄罗斯在欧洲大陆始终处于美国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作为俄罗斯和北约在欧洲对峙的最后一道屏障,乌克兰成为俄罗斯与美国激烈撕扯、无可妥协的角斗场。

在中东,小布什政府于2003年不顾俄罗斯和德法两国及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对,捏造伊拉克存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谎言,伙同英国、澳大利亚和波兰一起发动对伊战争,从而在伊斯兰世界建立起维护美国利益的战略走廊,并通过控制欧亚大陆的核心地带,实现对俄、欧、中、印等大国的战略牵制。奥巴马政府2011年在利比亚问题上又以禁飞令骗过俄罗斯,骗过安理会,联合英国、法国等多国对利比亚发动空袭。美国后来对叙利亚、伊朗采取的行动,与俄罗斯再度形成面对面的直接对峙,至今未能了断。

在中亚,“9·11”事件后,小布什政府以反恐为名攻打阿富汗,要求俄罗斯及中亚五国给予配合,并极力声称,一旦把塔利班拿下,即刻撤军。美国驻守阿富汗,在吉尔吉斯斯坦租用军事基地,通过乌兹别克斯坦向驻阿北约部队提供给养,削弱了俄罗斯在这一地区的传统影响,致使中亚国家与俄罗斯的关系一度出现微妙变化。十几年过去了,美军依然保持在阿富汗的存在,并不断挑起各种内部冲突,放任阿毒品泛滥到境外。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又颁布新的对阿战略,以打击“伊斯兰国”残余势力为名,行牵制南亚、中亚、俄罗斯以至中国之实。

地缘政治方面的争斗,除了传统上的地域势力扩大或缩小之外,还有直接经济利益上的考虑。在全球金融经济危机的冲击下,实体经济的资金链、上下游的产业链都已经或将要发生断裂。无论企业大小,通过增加营业收入来提高利润,已经不太可能。商业只能通过减少各种成本上的费用来解决问题。利比亚、叙利亚和许多其他国家的例子都有力地证明,即使是当地最强大的军阀卖出的石油,也比最弱小且腐败盛行的国家便宜好几倍。有关数据表明,在石油的供应高峰期,土耳其从叙利亚进口了多达47%的石油,其中三分之二是通过美西方或者亲西方的中间商获得的。从欧洲到中东再到南亚、从区域性组织到联合国安理会,俄美在地缘政治上的零和博弈,构成了两国间难以调和的结构性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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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7日,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前来参加第24届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欧安组织)外长会议的美国前国务卿蒂勒森(左前)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右前)举行双边会谈。

3.

互不相让的国家利益

国家利益比较好理解。凡是满足国家生存与发展需求的事物,都可以列入其中。但最根本的,还是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国家安全、经济发展和国家尊严几个方面。国家利益是历史的,是原则的,又是具体的,随时代的变化而有所发展。

维护国家主权,确保领土完整和国家统一,是实现国家利益的第一要素。而分裂或肢解俄罗斯,历来是美国政府致力的目标。其中最有名的说法就是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提出的,将俄罗斯肢解成欧洲部分、西伯利亚部分和远东部分三个国家。布热津斯基认为,这样俄罗斯就永远不会再对美国形成任何威胁,美国从此做事可以畅通无阻。不管世界发生多大变化,不管美国政府谁来掌舵,布热津斯基对俄罗斯定下的这一套路,依然延续并发展着。

在保障国家利益不受侵害的几个关键点上,保卫政权安全已上升到极高的位置。这个问题越来越具有普遍性和迫切性。颠覆政权是分裂和肢解国家的前奏。而贬损、抹黑、诽谤乃至无中生有地诋毁经合法选举产生的国家最高领导人,又是颠覆政权的必经之路。这些年来,美国借助互联网的发展,希冀在俄罗斯复制它在世界各地搞颜色革命的成功经验,有组织有计划地不断加大对俄社会的直接渗透,试图通过派驻各种非政府组织,在俄各地培植反普京势力。

使物质财富不断增殖,是国家利益得以保障的物质基础。为了在这方面封杀对手,美国也是煞费苦心。早在1974年,为了限制同苏联的贸易,美国出台了《杰克逊—瓦尼克修正案》,禁止为苏联、东欧等限制移民出境的国家提供贸易最惠国待遇和政府贷款担保。几十年一晃,苏联和原来意义上的东欧早已不复存在,但法案依然没有被废除,贸易歧视始终发挥着作用。俄美两国贸易从来没有好过。2011年,俄美双边贸易额达312.06亿美元,比2005年几乎翻一番,为历年来最高。2014年,美对俄进行制裁,贸易额即下降至292亿美元。双方在能源、材料、精密仪器制造和高新技术研发等重要领域,也从没有开展过实质性的合作。

贸易之争还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能源之争。俄罗斯是世界最大的石油生产国。美国的页岩油生产技术已经相当完备。两国都需要持久获得更高的石油收入。2014年俄受美制裁后,争取更高的世界石油价格,当然是俄罗斯的优先选项。到2016年11月底,以俄罗斯为代表的非欧佩克产油国和以沙特阿拉伯为首的欧佩克产油国几经协商,终于达成从2017年起每日减产180万桶的协议。此后原油价格回升明显。后双方又两度延长减产期限,明确至2018年年底。2017年前十个月,俄罗斯出口石油2.14亿吨,比上年增长0.5%,实现出口收入769.3亿美元,比2016年同期的596.6亿美元提高了30%。2017年10月底,布伦特油价突破60美元/桶。到2018年1月3日,布伦特油价又升到68美元/桶,为2015年5月以来的最高点。对俄罗斯等国来说,前景继续看好。美国也不甘示弱。2017年11月,美石油产量已达1003.8万桶/日,接近历史最高水平。2018年1月下旬,美国的石油产量为991.9万桶/日,与沙特阿拉伯的石油产量基本相当,其中页岩油的产量超过500万桶/日,成本为40美元/桶上下。国际能源署预期,美国油气行业将迎来跃进式繁荣,2018—2025年,美国将在全球石油供应增幅中占80%。

此外,即便同是欧佩克产油国,沙特阿拉伯与伊朗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不睦,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两国冲突不断,关系恶化。俄罗斯则一直坚定支持伊朗,与沙特多年无交往。沙俄伊三角关系微妙。但在全球经济危机的大背景下,沙特居然和俄罗斯携起手来开展能源合作。2017年10月沙特国王萨勒曼一反几十年的常态,亲自造访莫斯科,签订先进武器大单。而就在几个月前,沙特刚刚接待了首次出访就选择利雅得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拿下高达1100亿美元的军火合同。这些都再一次证明了国家利益的重要性。不过,沙特与俄罗斯握手,却是美国最不希望看到的。在这一轮较量中,俄罗斯似占了上风。

俄美两国在安全观上也是矛盾重重。在战略稳定问题上,《中导条约》《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核武器条约》这两个直接体现两国利益的条约正处于失衡的边缘,两国多次相互指责对方违反《中导条约》。围绕《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核武器条约》的谈判更是步履维艰。在反恐问题上,俄罗斯主张各国排除异见,精诚合作,强烈反对美国借合作之机对外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在网络安全上,美国一直指责俄罗斯有“黑客”行为,2016年通过网络攻击干扰了美总统大选。

2018年2月2日,美国五角大楼发布新版《核态势审议报告》,强调美国现在面临比以往更多样、更先进的核威胁,希望更新核武库并发展新型低当量核武,期待条件成熟时同俄重启有关战略对话。俄外交部即刻发表声明回应,美新版报告宣称将允许使用低当量核弹头,可能致使小规模冲突演变为核战争;报告充斥对抗论调和反俄情绪,再次把俄作为假想敌,目的是为其提高军费、发展核能力寻找借口。俄将认真研究,并做好采取必要行动的准备。美国与俄罗斯在政治、经济和安全这些涉及国家直接利益方面产生的矛盾与冲突,也是两国结构性矛盾至关重要的体现。

意识形态、地缘政治、国家利益三者是相互联系、相互支撑的,在实践中则往往互为前提、互为结果。俄美两国在这三个维度上的尖锐对立与冲撞,决定了双方必然难以走近。在美国不放弃单边主义谋霸战略、不放弃地缘上挤压俄罗斯生存和发展空间、不放弃在国家利益方面搞对抗的条件下,不管美国总统换成谁,美国对俄罗斯的“折腾”都不会停。即使一时有所缓和,也是相对的、暂时的。

【文章来源于“《当代世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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